☉張在軍

現在從成都坐輕軌,不足一個小時就可到達樂山(舊稱嘉定)。要在民國或是清朝,比較便宜舒適的通途是坐船沿岷江而下。如果從成都東門外的大碼頭解纜出發,順流急航大概需要三天的時間才能抵樂。那時的樂山縣城四面圍以堅固的城墻,瀕臨岷江。1907年,一個叫中野孤山的日本人曾經在游記中寫道:“(嘉定)府城設有城門,為數頗多。像蜀都這樣方圓三十里、人口通常在八十萬左右的城市才有東西南北四個城門,而面積連其十分之一都不到的嘉定府卻設有二十道城門。其中的安瀾門、麗山門、育賢門、望洋門、來薰門等五門位于西南方,凌云門、紫絲門、天綠門、涵春門、太平門、福泉門、水星門、三碼頭、二碼頭、大碼頭、人和門、平江門、承宣門、興發門等諸門面江,嘉樂門朝北。城內建有隔墻,設有迎恩、拱辰、福泉、慶春、會江等六門。府城共有二十六道門,面江的門就有十四道,碼頭之繁華由此可見一斑。”
從嘉定府西南方的望洋門(俗稱水西門,戲呼水稀門。樂山城在1963年之前都無自來水,陜西街附近幾條街的居民生活用水大多從水西門碼頭挑取,故此段地面很少干過,一年四季都是“水稀稀”的。)下船上岸,正對著的一條街,便是陜西街。街的北端盡頭依老霄頂(高標山)西坡,曾有寺名萬福寺。民國本《樂山縣志》卷四載:“萬福寺在高標山右。舊州志作萬佛寺,建置最久。祀炎帝,城內炎帝會諸廟,推此寺為第一。寺內有公安石書程以道修城碑記,甚高大,民國十九年為駐兵移圯。”

陜西街(郭勁松繪)
明清時期,樂山規模最大的廟會當數農歷五月初一的炎帝會,遠近聞名。傅崇矩(1875—1917)在《成都通覽》中就曾記載說,當時樂山“每年炎帝會甚繁華”。一年一度的炎帝會由二十幾座寺廟輪流做“會首”。樂山炎帝中有五老爺之稱。泌水院的炎帝為“大老爺”;“二老爺”神名朝南五祖,廟在圣水街璤珉宮;“三老爺”神名紅袍五祖,廟在半邊街五圣祠;“四老爺”神名白衣五祖,廟在府街白衣庵;“五老爺”神名金花五祖,廟在縣街金花廟。“大老爺”炎帝在陜西街盡頭萬福寺有行宮(炎帝本廟在泌水院),因這里地勢高,可俯瞰全城,“大老爺”住此,便于鎮壓火災、水災、瘟疫,故每年炎帝神像在行宮內住十一個月。賽會后為“回神”期,“大老爺”回到本廟僅住一個月。
作“會首”的寺廟要提前一年籌辦廟會事宜,主要內容包括:掛牌子“安民”,邀請各出會菩薩屆時光臨;扎神宮,用于會期置放其他會抬來的菩薩;培修萬年臺或臨時搭戲臺。臨近會期,即動手在寺廟內外懸掛彩旗,增添節日氣氛。時至農歷四月十五,主會寺廟就以“會首”身份派人分赴各出會寺廟下請帖。四月三十主會抬起菩薩上街游行,由“菩薩”親自去請各會光臨。五月初一各會菩薩紛紛被抬上街游行,陜西街熱鬧非凡。到了民國時期,因軍閥混戰,總共只辦了六次,即:1914年、1917年、1919年、1922年、1924年和1930年。1932年正月十五,駐防樂山的國民黨24軍25團團長王麟生,說是要破除迷信,派兵到泌水院把炎帝塑像的頭鋸下繞城示眾。以后,炎帝會便成為樂山歷史的陳跡。

民國時期的樂山水伕(拉蒂格攝)
明清時期的中國,具有全國影響的商業集團一般都以地域鄉緣為組織紐帶,被稱為“十大商幫”,其中山陜商幫(即西商)以其獨特的商業文化,在相當區域內處于領袖地位,有所謂“無西不成商”之說。陜商和晉商合稱“西商”,他們的結合是為了抗衡徽商等其他商幫。山陜會館凝聚了陜商和晉商兩大商幫的勢力,完全按照省縣行政地域劃分,并以聯省會館的形象運作,使之遍布全國各地,“可謂一座山陜會館,半部商業歷史”。從甘肅、河南、山東、湖北、江西到云、貴、川,山陜會館星羅棋布,完全網絡化,數量多以百計,如陜西有44個,四川有38個。由于陜商在云、貴、川一帶處于壟斷地位,會館便成為當地的地標性建筑,一些街區甚至被命名為“陜西街”或“陜西路”。
樂山陜西街上的山陜會館(又名秦晉公所),建于清代,是當時規模最大、持續時間最長的會館,一直保存到1949年。作為歷史的載體,會館可以作出多種解讀,“從經濟上說,會館是商幫和行會在客居異地設立的辦事機構;從政治上說,會館是管理流動人口的同鄉自治組織;從社會學來講,會館是具有明確權利和義務的商人自治團體;從文化上說,會館是進行文化交流的休閑娛樂場所;如果上升到宗教程度,會館還具有精神認同、祭祀神靈和偶像崇拜的功能。此外,規模浩大的建筑也是財富與權力的象征。可以說,這些會館整合了辦事處、仲裁所、俱樂部、招待所、救濟會、戲劇場,從而形成一種內涵豐富的商業文化和社會文化。”所以,清末民初陜西街最大的看點就是這秦晉公所,因為這里的“會館戲”在樂山城十分了得,常常吸引郭沫若等一幫十六七歲的學生娃。他們不時為爭搶戲臺前的高腳長凳,與人打架。郭沫若曾經在回憶中寫道:
禮拜,陜西街的秦晉公所唱戲。我因為換洗衣服都拿出去洗去了,身上穿的是一件洗白了的竹布長衫。這件長衫不幸的是紐絆帶紅色的,當然是裁縫師傅誤把紅色的布條做了骨子的原故。這樣的衣裳怎么也不好穿出街去,這使我破天荒地禮拜日也在學校里留下了。
吃中飯的時候,一位從戲場回來的同學說:“清和班的王花臉下午唱《霸王別姬》。”
這真是含有無限的魔力的一句話。王花臉是嘉定優伶界有數的名角,《霸王別姬》是他的拿手好戲,這把我害羞的心事完全打破了。
紅紐絆的蔥白竹布長衫,光頭,松三把的長搭辮,還拿著一把張開時要超過半圓以上的黑紙扇。——這實在是極不莊重的一種裝束,就這樣跑到秦晉公所。
舊式的戲場在演戲的時候,舞臺前面的左右兩翼要擺著兩列連環著的二十排左右的高腳長凳,正中和后部空著,看戲的人不是立在這空著的地方便是坐在那高腳凳上,坐凳的要被征收座錢,大概看半天戲每個人頂多不過十文錢的光景。不消說這種高腳凳是誰也想爭著坐的,特別是靠近舞臺的最前兩排,戲場就因為看戲的人要爭著坐凳的原故,在未開戲以前總時常是坐滿了的。
我走進秦晉公所,戲場早已坐滿了。但這兒正是學生逞威風的地方,他是不講理的。選著第二排的坐凳我就想擎上去……
接下來發生的故事,便是郭沫若大打出手,打了鐵牛門掌碼頭的劉大爺和他的兩個弟兄。他在回憶時說:“像這樣倚仗人多勢眾的在戲場內惹是生非,這在當時的學生界是最流行的風氣,而我又差不多是十處打鑼九處在的人。鬧得來嘉定城內在休假日不敢唱戲,以后竟連戲都少唱了。這兒不消說是含了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社會經濟的變革。”再后來,“經受學生的搗亂、行幫的潰崩、常設戲園的吸引,封建制度的會館戲便漸漸絕跡了。”
到了抗戰時期,陜西街由于內遷機構的增多而熱鬧起來。首先是國立武漢大學的到來,著名的才女作家蘇雪林一家住進了陜西街,從1938年春到1946年夏,住了整整八年時間。期間,1942年夏天,楊端六袁昌英夫婦一家(包括長女楊靜遠、次子楊弘遠),還有韋從序教授也搬來和蘇雪林同住一棟樓。一年后,凌叔華搬到了萬佛寺邊上。“珞珈三女杰”又聚集在一起,成了“樂山三女杰”。楊端六之女楊靜遠,在一篇記述干媽凌叔華的文章中這樣寫道:
八年抗戰的最后兩年,我家和蘇雪林先生家同住陜西街尾端一所名叫“讓廬”的宅院里。街的盡頭,登上幾層臺階,就是干媽住的萬福寺宿舍排房,那時干爹已就任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職務,干媽帶著獨生女小瀅留在樂山。三位女作家成為緊鄰,又經常聚談文學,兼互訴物價騰飛之苦。她們從戰前最高學府優裕而風雅的教授生活,跌落到了大后方小城里“越教越窮”的窮教師生涯的地步。但生活擔子并沒有壓倒三位已過中年、卻仍意氣風發的女作家。盡管手頭日漸拮據,干媽仍抑制不住對中國古文物的迷戀,重金買下了一只三國時代的銅鼓。蘇先生和我母親在教務繁忙和柴米油鹽纏身之余,仍筆耕不輟。我母親繼《山居散墨》之后,又出版了散文集《行年四十》。干媽雖無公職在身,卻也沒閑著。經過幾年的努力,她完成了一項艱巨的工作,她用英文寫的自傳體小說——《古歌集》(《古韻》)。不過,當時我對此一無所知。
距離凌叔華家不遠,就是武大工學院院長余熾昌家,據余教授之子余楨回憶:
我家原來在樂山的陜西街山上住,在抗戰后期日本飛機空襲頻率減少后,就搬到了離小瀅家很近的地方。我母親和小瀅的母親原先就很要好,現在離得近了,兩位母親因為共同的愛好,接觸就更多了。
陜西街22號,這里先后住進武大工學院和文學院的一幫教授,如趙師梅、趙學田、郭霖、文斗,以及陳登恪、方壯猷、陳鼎銘、戴銘巽等。法學教授蔣思道,則住在23號。武大圖書館的幾個職員,朱福宜和李迪光住19號,蕭紱生住37號。普施澤、葉芳哲等教授則住在一鐘姓人家。方壯猷之子方克強老人告訴筆者,已故中山大學教授、原武大歷史系助教陳錫祺,也曾住陜西街。
武大法律系學生朱士烈入川,“因系與家人同行,故未居學生宿舍,與三五同學在城邊陜西街租屋寄宿”,前后在陜西街住了四年多。據其晚年在臺灣回憶:“我們到樂山后,在城邊陜西街王宅租屋寄宿,王家先人在清朝有過功名,大門梁上掛有‘文魁’匾額,房子很寬大,四合院有許多房間,我家租住一部分。另有法學院邱坤镕學長、理學院吳經聲學長同住。為求飲食方便,乃發起組織伙食團,以我家為主辦中心,另邀同學參加,計有十余位男女同學入伙,現能記憶者除前述二人外,另有文學院文健學長(日機空襲時遇難)、工學院趙耀東(即在臺灣財經界服務,貢獻卓著,人稱“鐵頭部長”)、張亮候學長,李小慧(女)學長等多人。伙食團成員,每天見面多次,非常熟悉,飯后茶余不免閑聊,高談闊論,上下古今、風花雪月,實為歡樂的聚會。今六十余年,仍堪回味,可惜時光飛逝,人事已非。”

1938年8月,國際通道滇緬公路全線通車,但進入戰時陪都重慶的物資要繞道貴州,因此,修建樂西(樂山至西昌)公路可以作為四川通往緬甸國際公路的一條最直接的通道。如果重慶一旦失守,國民政府將遷都西昌。所以,蔣介石下死命令,必須在1940年內完工。1939年8月,國民政府成立工程處,正式開始修建樂西公路。工程處辦公地點在陜西街“八角洋樓”。這里既作為辦公室,也作為總工程司(在清末與民國時期,工程技術人員的技術職稱有“工程師”與“工程司”之別。)孫發端等人的家屬宿舍。當時八角樓里住過八位修筑樂西公路的專家,有趙祖康、孫發端、張佐周、郭增望、涂卓如、成希顒、顏壽曾、徐以枋。
1939年樂山“八一九”大轟炸之后,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在陜西街租下一個院子作為職工宿舍,名“海光宿舍”。宿舍里住有出納員吳瑞庭和夫人蔡賢,他們有個一邊讀武大附中,一邊讀武大法律系的兒子吳新智。若干年之后,吳新智成了著名的古人類學家,1999年繼楊弘遠之后當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誰會想到,一條幾百米的小街,居然會走出兩名院士!
1940年夏,國民政府開始設補訓總處(等于一個預備軍)及補訓處(等于一個預備師),直屬軍委會軍訓部,并將補訓處直接撥各軍或衛戍部隊作警戒之用,或編為新編師與暫編師。在這一背景下,1940年春在瀘州石洞鎮由國民黨敘瀘師管區改編成立了第三十二新兵補充訓練處(簡稱“三二補”),1941年春移駐樂山。后來,“三二補”在樂山成立了“川南警備司令部”(后改為樂山警備司令部),處長韓文源兼任司令。司令部設在陜西街。所以街上斯文儒雅的先生,常常會碰到吊兒郎當的兵痞。1945年3月,國民黨軍委會發布命令,撤銷“三二補”番號。
同年8月,抗戰勝利;翌年春,武漢大學開始分批復員,陜西街逐漸歸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