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運斌：傳統文化進校園
——“知行合一，即知即行”是關鍵

本刊記者_余淼 高洪云

談運斌，信陽市羊山中學校長，河南省名校長，河南省特級教師。2000年8月起擔任信陽市九中校長，期間辦九中分校，即現在的浉河中學，皆成為應試名校。2010年8月起任信陽市羊山中學校長，提出“以德養智、以體促智，培養優秀中國人”的辦學理念，把優秀傳統文化融入學校教育。

記者：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進校園說了很多年，但我們深入觀察，大多只是表面文章，諸如戲劇欣賞、年畫、陶藝等民間藝術，大多只是在“術”的層面。像羊山中學這樣，將傳統經典中的為學、做人、處事之道融入校園生活的極為難得，我們想知道這有什么緣起。

談運斌：國家倡導與推廣是近兩三年的事。以前更多是民間自發地開展、推動和普及，并沒有上升到國家層面。我們學校接觸傳統文化是通過河南省國學促進會這一民間機構。

我從2001年開始做校長，最初在信陽九中，后來又創辦了浉河中學。2010年被調來創立羊山中學。因為這里地處新開發區，一所好的學校才能吸引和匯聚人氣。此時我已經當了10年的校長，難免有點職業倦怠，內心也渴望自我突破。

羊山中學作為一所新學校，如何能迅速地“立”起來，是我作為校長必須考慮的問題。“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一所新學校一定要考慮全局和長遠。作為一所初級中學必然有應試的壓力，但只抓中考沒有未來，不抓應試就沒有現在。全河南省一百多個區縣，每一地至少都有一兩所教學質量不錯的學校。只抓成績，這所學校充其量只是在區縣級不錯，但走出去并沒有任何特點能讓別人記住。

出于這樣的考慮，我擔任校長后就一直在思考辦學思路，校園文化的建設最需要的是思想與文化的支撐。現在國家提倡文化自信，也是因為在經濟物質繁榮后，沒有強大文化的支撐是不持續的，物質與文化是相輔相成，互為表里，缺一不可的。所以給羊山中學植入什么樣的文化，將決定學校未來的路能走多遠，能走多寬。

作為這所學校的第一任校長，我必須要對學校的現在負責，更要對學校的長遠負責。就如同《亮劍》里說的，一支部隊的風格和他的首任軍事長官有密切關系。

接下來需要考慮的是，給這所學校什么樣的文化。我們是一所新學校，教師隊伍很年輕，學校規模也很大，就像在航行的大船，需要一塊穩定的壓艙石，才能保障航行的安全。于是我帶著團隊到處去學習，經過一年多的時間，各方比較，覺得將傳統文化融入羊山中學的校園文化是合適的。

中國傳統文化的指向是修身，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面對困境，遇到問題首要是找自己的原因。千年下來，這是一脈相承的，孔子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孟子是“行有不得，反求諸己”，再到《弟子規》里寫“將加人，先問己；己不欲，即速已”。

剛接觸河南省國學促進會的時候，聽對方授課并沒有什么感覺，就覺得都是些知識性的東西。但他們很多行為打動了我，其中一個細節就是，在就餐的時候，我發現他們的義工將其他人吃剩下的飯菜搜集到一塊吃掉。這對于很多人來說是不可能的事情。“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道理大家都懂，但是知易行難。

后來在學校推行的時候，也遇到困難，也曾懷疑過，但我一直堅信“行之茍有恒，久久自芬芳”。要做成一件事，最重要的就是：方向、行動、持之以恒。2011年正式開始在學校推廣傳統文化的時候，我是立下了“軍令狀”，愿意承擔所有后果。

中華文化作為唯一沒有中斷的文明，有其深厚的底蘊，我們中國人之所以成為中國人是有其獨特的文化基因，越是民族的，越是國際的。每一個炎黃子孫都有責任去擔當文化傳承的使命。

羊山中學校門處的《勸學篇》

記者：羊山中學近幾年的升學成績也令人欣喜，除了將傳統文化融入校園，羊山中學還通過哪些舉措實踐德育、素質教育？

談運斌：應試素質其實是每個人不可或缺的重要素養之一，只是現在考試形式過于單一和僵化，過度強調考試成績。從過去提倡的“德智體美勞”，到現在的“核心素養”，本質要求都是希望學生全面發展。我們學校提出的“以德養智，以體促智”，將其融合。

首先要解決為什么要學習，然后才是解決學習方法問題。德育就是要解決學習動力問題。偉人之所以成為偉人，是自身的格局、境界成就的。周總理是“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毛主席的格局更高更大，是為了全人類。

“以體促智”是為了解決學生學習效率問題。旺盛的精力，專注的思維，需要強健的體力支撐。運動也是緩解學習壓力、紓解情緒的有效方式。況且我們老祖宗也一直提倡“一張一弛，文武之道”。運動與學習是精神與身體相互張弛的過程。我一直鼓勵學生多運動，喜歡運動也是想讓他們從比賽中去學會體驗人生，直面困難，永不放棄。

這里的“體”也不單純指體育，其實是“音體美”的總稱。我們學校在成立了一個體音美創新發展處，直接對我負責。

音樂方面，《孝經》里說“移風易俗，莫善于樂”。音樂是一個人生命的底色，到了一個學校，聽他們放什么音樂，學生喜歡什么音樂，就大概能知道這所學校的辦學格調。孔子周游列國，到了一個地方聽當地老百姓的音樂就知道這一方的教化與風俗；劉備三顧茅廬，也是因為臥龍崗周圍的農夫會唱高雅音樂，才更加確信諸葛亮是大才。所以，羊山中學不放娛樂音樂，現在這個社會已經過分娛樂。學校廣播，在午飯時間、課間休息只能放學生自己讀的《大學》《中庸》《論語》《讓世界因我而美麗》《弟子規》等。初一上學期，羊山中學的學生必學會五首歌，分別是《跪羊圖》《道德歌》《讓世界因我而美麗》《因為你因為我》《讓愛傳出去》，成為學校歌唱大賽的規定性比賽曲目。

只看表面，才會反對讀《弟子規》

記者：在一些媒體報道中，《弟子規》無疑是封建糟粕。兩年前，葉嘉瑩先生的學生黃曉丹在《新京報》發表長文《弟子規的傳播是一場騙局》。羊山中學在踐行《弟子規》的過程中，有沒有部分教師的抵觸，同行的嘲笑或領導的壓力？是如何得到家長認同的？

談運斌：沒有深入地了解接觸就相信、或是否定，都是“迷信”。中華文化講究傳承，無論是學問還是技藝，有老師必定有弟子，有師傅就有徒弟。從廣義上講，當一個人處在學習狀態，就是弟子。“三人行，必有我師焉”，現代社會講究終身學習，我們隨時都可能處在向別人學習的狀態，《弟子規》就可以理解為一個處在學習狀態的人應該遵守的規矩。張良求學于黃石公的故事，基本每個中國人都知道，這就是中國人求學時應該的態度，“孺子可教”，看的就是對學習是不是有誠心，對師父有沒有恭敬心、感恩心。

社會上現在有一種現象，就是對自己不了解的事物隨意發表不負責任的評論。比如有人說佛教是迷信，佛教和佛學是兩回事，也從未讀過《心經》《金剛經》《佛說阿彌陀經》等就說是糟粕，純粹道聽途說。

在推行過程中肯定存在阻力，但不能因此去否定一件事或者一個整體。最重要的還是自己要做出改變和完善，如之前所說，所有問題解決的根源不是向外求而是向內求，“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產生的既定事實一定有之前的原因所在，有因才有果。

我們學校在推廣傳統文化以三件事為突破口：一是讀經典；二是做義工；三是光盤行動。

讀經典根據初中不同階段學習壓力的大小，有所增減，但必須每天讀；做義工是要求我們的孩子日行一善。義工的意義是愿意主動、不求回報地去幫助別人，讓我們的學生有一顆善心，不要求他們做什么大事，對同學微笑，主動幫忙搭把手都是行善；我們要求學生每天必須光盤行動，不能浪費糧食。去吃飯的路上每個學生背誦《感恩詞》，讓每一名學生將其記得滾瓜爛熟。我們的感恩詞格局很大，從感恩天地開始，然后感恩父母、老師、同學、農夫、食物……

隨著人手一部手機，知識與信息日益碎片化，但真正能進入我們內心的事物越來越少。如何讓經典真正走進學生的內心世界是需要我們不斷探索的。羊山中學要求“知行合一，即知即行”，知道容易做到難，讓學生每天從這些小事做起。作為教育工作者，只能播下一顆種子，至于孩子未來能成長成什么樣是多方面的結果。

記者：近年來，一些高僧、甚至有藏地活佛索達吉堪布也著有《漫談弟子規》加以推廣，您認為這意味著什么？在您看來，《弟子規》是否過時，與現代生活有脫節？

羊山中學提倡以體促智，談校長認為：運動與學習是精神與身體相互張弛的過程。

談運斌：真理永遠不會過時。好的東西一定能經得起時空的檢驗，既能跨越人類種族與地域的隔閡，而且過去、現在、未來也一定是正確的。這些高僧、活佛談《弟子規》，個人認為是為了讓高深的學問的生活化可操作。儒釋道三家很多原典對普通人來說有時候在理解上是存在一定難度的，而《弟子規》接近于大白話。

“父母呼，應勿緩”，現在這時代變成了“父母呼，子女懶得理，子女呼，父母應勿緩”，父母稍微答應的慢一點，孩子的脾氣還上來了。《弟子規》用133件事來規范我們的日常舉止。這肯定沒有與現代社會脫節，我們經常說，一個人的教養體現在哪里，不就體現在這些細節上、小事中。

我不否認有些地方需要變通，但其內涵本質的核心我認為沒有任何問題。比如“親有疾，藥先嘗”，這背后體現的是做子女對父母的牽掛與擔憂。一個孩子懂事是從知道掛念父母、關心父母開始。現在的子女太容易對父母的付出習以為常，司空見慣，乃至于麻木不仁。

記者：佛教傳入中國后，《孝經》《易經》等中國經典深刻改變了原始佛教，完成了佛教的中國化。古代啟蒙教育一般以《孝經》開篇。但是，即使在讀經教育界，《孝經》也往往被忽略。據我們了解，僅有蔣慶先生主編的《中華文化經典基礎教育誦本》首選了《孝經》。那么，談校長您怎么看待《孝經》在當下啟蒙教育、在家校溝通上的價值？

談運斌：我們學校把《孝經》主要面向老師，不對學生推廣。《孝經》太深奧了，從字面來看簡單，但是背后精神層面的東西學生不一定能真正理解。《弟子規》當中的“入則孝”就是《孝經》的生活化，學生能把這些做到，已經很了不起了。讓孩子學習東西不要太多，貪多嚼不爛，重點是踐行。

記者：有人說，《二十四孝圖》很多是愚孝，那您又怎么看？

談運斌：沒有愚孝，還是剛才的觀點，要去看背后的東西。比如“臥冰求鯉”，其實就是想告訴世人在孝順父母的時候不講條件，不能猶豫，要全力以赴，沒有保留。如果執著于這個外表，用佛法來說就是“著相了”。

學習，就要合一，即在學習中踐行，在踐行中學習

記者：前些年我們采訪汝陽的圣陶學校，學校有一個特點令我們感嘆，從小學開始，全面取消中小學語文課程，而學校的高考成績引來全國各地的同行參觀。同樣，發端于甘肅的伏羲教育也全面取消小學語文教學，代之《三字經》《弟子規》四書五經等等，從而讓孩子作業最少、成績最優，其重要理念是認為低水平的語文教材“不能教孩子做人”，因此我們有一個感受，初中階段才開始“教做人”會不會晚了一些？古代傳統一般這樣認為：少年學儒，中年學道，晚年學佛。

談運斌：低水平的語文教材不能教好我們的學生，我也認同這一點現在的語文教材確實存在一定問題。同行做的一些嘗試還是有一定意義的。初中階段“教做人”確實晚了點。如果要早，最好從胎教開始，母親在懷孕的時候，應該聽“雅音”，思想上要端正，一個母親懷孕后天天打麻將，干一些明顯不利于孩子的事情，這胎教肯定是有問題的。學會做人，是一輩子的事。

儒釋道，是一不是三。學東西不能將自己學分裂了，這三家在中國歷史上讀書人都要涉獵，共同組成了他們行為處事的標準。孔子說“吾道一以貫之”，不管學了什么，核心的東西是沒有變的。修行自己，提升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才是我們學習那么多東西的根本目的，“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

修行自己，提升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才是我們學習經典的根本目的

記者：的確，儒釋道是中華文化的核心，是一，不是三。正如馬一浮先生所言，儒釋道總是閑名，大量者（心胸寬廣者）用之即同，小機者（器量狹小）執之則異。您個人認為，今天的中國人應該如何繼承中國的文化傳統？

談運斌：就八個字“知行合一，即知即行”。中國文化是靠我們中國人來傳承和發揚的，我們自己是什么樣子的，中國文化外在就是什么樣子的，“相由心生”。

傳統文化回歸，是歷史發展的必然

記者：十八大以來，政府一直在倡導傳統文化。但是，目前的一些教育現象令人迷惑。前不久，人教社初中歷史教材取消了衛青、霍去病等，引來網友的批評。實際上，2017版的中學歷史教材還刪除了扁鵲、張衡等。刪除的理由據說還是新文化運動以來的理由，諸如太過神奇、不科學等等。在這樣的背景下，談校長您如何理解當下的“國學熱”？“國學熱”的原因究竟是西化派的式微，還是因為傳統派實力的增強？究竟是政府單方面的倡導，還是民間存在這樣的呼求？

談運斌：“國學”其實從“五四運動”算起，斷了近百年的時間，國人深受西方文化的影響。當下國人更熱衷于過西方的節日，但我們只是借了一個西方節日的殼，是一種蹩腳的模仿。

“國學”近幾年的逐漸盛行，最初是從民間開始，政府方面也沒有去禁止，態度由默許轉變為公開支持。中國是一艘超級巨輪，所以每一個官方的態度肯定是要經過時間檢驗的，不能急轉彎，這是一種審慎與成熟。

無論官方、還是民間的有識之士都發現，只有物質文明沒有精神文明不會持久，這是歷史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結果，一個社會發達的標志一定是物質與精神文明的雙豐收、雙繁榮。

羊山中學不放娛樂音樂。學校廣播，在午飯時間、課間休息只能放學生自己讀的《大學》《中庸》《論語》《讓世界因我而美麗》《弟子規》等

記者：在當前基礎教育的語文教材中，魯迅、胡適等反傳統的作家作品仍占有不少的篇幅，您認為，我們今天應該如何看待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歷史資源？

談運斌：當時傳承到民國時期的中國文化有一些已經走樣了，產生了很多副作用，但是源頭是清澈的。黃河、長江的下游很渾濁，但是在源頭卻是另一番景象。他們反的是已經走了樣變了形的糟粕，其實，魯迅、胡適他們都有深厚的傳統文化造詣。況且這也是一個高深的學術問題，我只是基礎教育領域的校長，只能談談教育實踐。

民辦教育要有特色而不是立足于應試

記者：現在，一線城市和發達地區的民辦校更多地集中了優質資源，尤其上海，媒體報道有民辦中小學招生面試，甚至要考察爺爺、奶奶的職業和學歷。那么，在信陽地區或者河南，存在這樣的教育資源競爭嗎，您如何看待公辦校與民辦校的競爭？

談運斌：我們國家現在部分民辦教育很“奇葩”，甚至“畸形”。民辦學校一定要有自己的特色，現在主流民辦學校不僅沒有自己的特色，反而變本加厲地投入應試教育，比公辦學校更瘋狂。但有一些民辦教育確實也做了些大膽地嘗試，做得很好，值得借鑒，但這種太少了。

舉一個某一地區的例子。他們那里優質公辦學校基本都被民辦學校擠垮了，當地高考成績基本沒變，老百姓在教育上的花費卻更多，增加了人民群眾的經濟負擔。我所在的浉河區沒有這種現象。

總結：“我堅信自己走了一條正確的道路”

談運斌：我們學校地處新區城鄉結合部，很多學生來自被城市化的農民家庭，進城務工子女比較多。面對這樣的生源，我覺得傳統文化對我們的老師和學生幫助很大，通俗來講就是好東西，對此我絲毫不懷疑。只是我的智慧還不夠，不能在“知行合一，即知即行”方面做得更多、更好。

“信、愿、行、證”，首先要相信，信任，乃至于信仰；相信以后才會愿意去做，愿意付出；行就是立即行動；最后是一邊行動一邊覺悟去驗證自己的知行是否合一。我現在愈發覺得儒釋道三家都是通的，儒家講“智仁勇”，放在釋道兩家其實也一樣。

我們中國人延續幾千年的信仰就是“天地君親師”這五個字，天地養育了我們，代表的是天道，利而不害；君這個字放到現在來理解就是國家，每個人都有民族性與國家性；父母給了我們身體，老師則引領我們尋求智慧。老祖宗對子孫是負責任的，我堅信我們這個團隊做出了一個正確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