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張藝芳



8月,曾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英國作家奈保爾去世。奈保爾的頒獎辭是:奈保爾的著作將極具洞察力的敘述與不為世俗左右的探索融為一體,是驅策人們從被壓抑的歷史中探尋真實的動力。
奈保爾之所以需要中國讀者反復閱讀,因為他筆下的故鄉——印度,與中國有著太多相似的經歷。同為文明古國之一,社會中殘存著傳統文化和信念的遺留,社會在“舊”的傳統觀念與“新”的經濟時代的摩擦中前進。
作為社會觀察家的奈保爾,三次以火車慢游的方式游走故鄉。1964年,第一次返回故鄉,記憶中的印度早已不在。祖父的傳奇故事依然在家鄉流傳:以契約勞工的身份前往英國特立尼達小鎮,養家糊口,期間還回國為親眷贖回田產,是一個印度婆羅門家族的成功移民實例。
奈保爾看到的是一個在探索民主政體、五年經濟計劃中的印度:骯臟、貧窮,種姓階級制度讓人們世世代代活在自己的身份中,低賤種姓做著臟累的工作,碼頭的車夫,似乎正是印度的“駱駝祥子”。
從接觸到的形形色色的印度人——公務員、廚子、向導、酒店管理者、錫克人身上,他思考和分析甘地的社會改革,以及失敗的成因,分析印度教和種姓階級制度給社會發展帶來的影響。他親眼看到公務員低效的辦事風格,堆積如山的政府文件,繁冗的辦事流程,而他們成為公務員,竟然只是因為——這是一份體面的工作。公務員體系腐敗不堪,收受賄賂,本來的惠民工程也因為工人吃回扣大打折扣。
十三年之后,當他第二次來到印度,眼見城市化進程中的孟買,修建好的高級住宅樓被圍在低矮的工人棚戶區中間,市政卻無法使市民達成是否為工人劃地修建居住區的一致意見。他憤慨地寫下: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種姓和位置,每個群體都生活在遠古時代便劃定的各自的區域之內,賤民和拾荒者住在村子盡頭。殘酷已經不具含義,它就是生活本身。
因而當他看到衣著整潔、身材秀美的印度人,便忍不住感嘆:骯臟腐亂、視人命如草芥的印度,竟也能產生出這么多相貌堂堂、溫文儒雅的人物。印度制造出太多人口,結果卻棄絕了生命的價值和尊嚴。
站在維查耶納伽爾寬闊的廟前大道上,這個在侵略和戰爭中、在廢墟之上不斷重建的城市,他開始反思印度停滯不前的原因——史書歷數著戰爭、征伐和劫掠,卻沒有關注智識的枯竭,更沒有留意這個國家的智識生活是怎樣的——這個國家對人類文明的貢獻還是在遙遠的過去完成的。印度的危機不只是政治和經濟上的。更大的危機在于一個受傷的古老文明最終承認了它的缺陷,卻又沒有前進的智識途徑。
他意識到從文明古國到現代世界所需經歷的種種問題,田園牧歌已不可能,現代世界亦不能滑稽模仿,尋找文化上的動力,通過智識途徑讓古老文明煥發生機,是奈保爾所能想到的。
第三次來到印度,已是1990年,奈保爾認為:眼下正在發生的一切指引了一條更真實、更普遍的道路。這也正是他進行長途旅行、展開系列非虛構寫作的意義。他曾向讀者抱怨:狄更斯之后,這群(英國)作家越來越不愿意探索自己的心靈。而印度小說家那拉揚對民族性的剖析,又不能讓他信服。他看到社會發展中、小富即安的印度民眾,嘆息他們對探索“人類可能性”缺乏興趣。
當今的中國,也一度接受著這樣的審視目光。外國的寫作者同樣對中國的社會轉型充滿好奇,何偉在中國讀者中因《尋路中國》《江城》《奇石》《甲骨文》等書知名。何偉談道,“中國就像塊奇石,每個人都能看出不同的樣子。”他寫到北京的四合院以及院子里圍繞廁所展開的社區文化,他跟隨自由探險者和考古愛好者調研長城,試圖解釋長城在中國文化中的符號意義。
外國作者對中國社會的非虛構描寫,除開作者的幽默,在嘻嘻哈哈大笑一番之后,也正像看到照到不同側面的鏡子。對于印度,奈保爾是個異鄉人,他的視角和價值觀都是英國式的,敏銳,有自己的衡量標準。對于中國,如想從傳統文化中尋找社會發展的動力,同樣需要一個全景式的社會觀察,推動智識的進步。
近些年,國際教育火熱,留學越趨低齡化,中國亦將成為他們回不去的故鄉。多年之后,我們希望,那面鏡子不僅僅出自一個異鄉人,也出自一個真正了解本國文化的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