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閻連科
大姐是老師。
大姐已經人到中年。陪伴大姐走過歲月、進入中年的有兩樣東西:病和教書。病是大姐人生之路上最常見也最難逾越的深淵,教書則是大姐人生之路上最不可缺少的拐杖。教書于大姐,占了她生命很大一塊黃土薄地,已有二十三年;而病從她十三四歲就已開始,似乎她的生命之河里,總有一股被疾病浸染過的渾流。所患何病,跑遍了鄉間的醫院,求遍了鄉間的良醫,也無從知曉。而我也有一個毛病,雖然家教很嚴,但是始終哥姐的稱呼叫不出口。
大姐的病見好轉,是在我十余歲以后。如今只記得在大姐的苦痛聲中,父親和他的朋友悶了半晌,來日便抬上大姐,先乘汽車,后搭火車,朝著遙遠的省會鄭州奔去了。其間,不斷從鄭州捎回要錢的口信,我便幫著家人先賣糧食,后賣樹木,最后賣了奶奶的棺材板。幾個月后的一天中午,陽光爽爽朗朗灑了一地。我從學?;丶?,突然看見大姐端端地坐在陽光里,人雖瘦得如一把柴草,臉上卻蕩漾著甜潤潤的喜色。她拿一把糖給我,母親在一邊說:“快叫大姐,你大姐的病好了?!?/p>
我仍然沒能叫出那聲大姐。在接那糖時,母親過來厲聲說:“日后你大姐要教書了,是老師了,你再喚她的名兒,我就不讓你吃飯?!甭犝f大姐要做老師,盡管是民辦學校的,盡管是教小學低年級,仍使我充滿驚愕和敬意,并懷上了對大姐深深的內疚:沒有料到,我還沒有學會喚姐,她卻成了老師。我知道我沒有力量支配我的笨嘴叫姐,更沒有能力叫她一聲老師。于是,我就常常躲著大姐,期望和她有更少的說話機會。

學校在鎮外的一個蘋果園里,離我家二里地左右。從此,我就朝朝暮暮地看著。剛丟下飯碗,學生還都在路上,她已經早早地到校,立在教室的門口,翻看她要講的課文或講義;放學時,學生都已到家端起了飯碗,大姐才拿著課本或夾著學生的作業,搖著她虛弱的身子,蹣跚地走在鎮外的小路上。大姐走路時,時常拿手扶著那做了四個小時手術的腰,就像扶著一截將要倒下的枯樹。我總擔心,她的手離開時,她會倒下,可她硬硬地挺著,給家里支撐出了幾年平靜的日子。在那段日子里,她只是往腰上貼膏藥,很少喊疼。父母千方百計地讓她教書,也只是為了讓她有一份輕些的活計,誰料到了年底,她竟回來說,期終考試,她班里的學生在全校平均分數最高。母親說:“你別累犯了腰病?!彼f:“也不能誤了人家孩子的前程。”母親說:“你有病,講課累了可以坐著講?!彼f:“當老師的坐著,那在學生們面前像什么樣子。”母親說:“總有一天你會累病的?!彼f:“不會的,我的病好了,除了刮風下雨,沒啥感覺?!?/p>
然而,不幸的事被母親言中了。幾年后,她在一次輔導學生升級考試時,昏倒在講臺上。抬至醫院,才發現她的腰上、肩上、肘上、手腕上、膝蓋上,幾乎身上所有的骨關節處,都貼有膏藥,花花一片,如雨前濃濃淡淡的云。望著那白云、黑云似的膏藥,我立在病床前,心里翻動著滾燙的熱意,如同一河緩緩流動著的夏天的水。這時候,大姐醒了,動了動嘴唇,吃力地睜開了眼,望著床邊的水瓶。
我說:“大姐,你喝水吧?”
大姐忽然扭過頭來,眼角噙著淚水,拉住我的手問:“你叫我姐了嗎?”我盯著大姐瘦臉上泛出的淺紅,朝她點了點頭,大姐的嘴角便有了很淡很蒼白的笑……
從那時算起,已經過去了二十年的光陰,現在的我和那時的我大不相同——離家當兵,入黨提干,成家立業,學寫小說也到了無論自己多么羞愧,依然被稱為“作家”的田地,連叫大姐都已習慣到不叫反而很難啟口。然而大姐除了年齡的變化,臉上布滿了人生的艱辛外,再沒什么異樣了,依舊是終日拿著低年級的課本,或夾著學生的作業,在通往小學的路上搖著她虛弱的身子。到了期末,她回來對母親很平淡地說句,她們班的學生,考試時平均分數最高或升級率最高什么的。再有變化的,就是大姐依舊扶著貼了膏藥的腰身,走過的那條路的路邊,雜草隨著她蹣跚的腳步,二十余載地枯枯榮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