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法人》記者 肖岳

專利保護與藥品價格是關于生命和市場的兩個問題,這亦是一場關于商業利益與醫藥政策的博弈,孰輕孰重?兩者利益如何平衡?
近日,隨著《我不是藥神》的上映,圍繞著抗癌藥和廉價仿制藥等問題的討論不絕于耳。電影中所提到的“格列寧”,在現實中的名稱為“格列衛”,這是一款赫赫有名的抗癌藥,其從發明到審批等過程同樣頗具傳奇色彩。
曾經,白血病對于人類而言,是巨大的挑戰與威脅,而醫療手段對于白血病的應對,也往往束手無策,格列衛的出現使得這一現狀有所改變。
格列衛主要針對的是慢性粒細胞白血病的治療,在格列衛出現之前,對于被確診患有慢粒白血病的患者而言,相當于被宣判了死刑,在確診后仍能活過5年的患者不超過30%,而格列衛的出現,使得慢粒白血病患者的5年生存率提升至90%以上。
當然,僅僅憑借這一點,格列衛還不足以在2001年的上市之初便被評為當年的十大科技突破。格列衛除了能將致命的癌癥轉變為一種能被控制的慢性病,從而幫助患者“續命”之外,最重要的一點,它還是人類首個分子靶向抗癌藥,而這在瑞士制藥公司諾華研發出格列衛之前,是難以想象的。
此前對于癌癥的治療,還停留在“轟炸式”治療,雖然在藥物的作用下,癌細胞得到了打擊,但同樣在藥物的副作用下,健康的細胞也受到了打擊。對于癌癥的治療理念,格列衛主要研發者之一的布萊恩·德魯克曾在接受《紐約時報》采訪時提出了一個新的理念:“癌癥就像是手電筒亮著的光,我們手里只有一個棒球棍——化療,卻想熄滅這束光;如果我們能搞清楚為什么手電筒的開關一直開著,那就可以徹底把它關掉,不用砸碎任何東西。”
或許因為此理念,格列衛也開啟了腫瘤靶向治療的先河。但在備受追捧的同時,格列衛也飽受質疑——售價高昂。在列入醫保以及專利保護期到期之前,格列衛在中國市場售價23500元一盒,服用一年的價格超過28萬元。這已經超出了絕大多數患者的負擔能力。由此,針對專利藥的專利保護和“人道”之間的爭論從未停歇。
固然,原研藥需要企業投入巨額成本,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和時間,給予其一定的專利保護期,是對于創新精神的尊重,也是激發藥企研制新藥的動力。但關于藥價的制定,是否要如此昂貴,以至于令許多患者傾家蕩產之后,仍不得不面對死亡?
可喜的是,中國政府一直在致力于推動專利藥價格下降,確保患者的治療權。近年來,無論是大張旗鼓的醫藥改革、擴大醫保報銷范圍還是針對抗癌藥等救命藥物的關稅調整,一系列有效措施,已經讓大部分患者的醫療狀況得到了改善。
但客觀地說,我們的醫療體制與不少國家和地區相比仍有不小差距。比如與澳大利亞、韓國等相比,我國的抗癌藥價格還是偏高;比如與美國、中國香港等相比,我國的臨床試驗程序依舊煩瑣。
對于醫療體制的改革,肯定不能一蹴而就,需要在實踐中探索最為科學、合理,最符合國情的制度變革方式。這對于中國醫療制度而言,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單純從物料成本來看,專利藥的生產成本不是問題,這一點從印度的仿制藥制度就能看出。幾乎同樣療效的藥,印度仿制藥的售價不過是原研藥的零頭。動輒數萬元一盒的專利藥,印度市場往往數百元即可買到。
這也催生了跨國仿制藥代購行當,這是一個既現實又殘酷的問題,仿制藥侵犯原研藥的知識產權,不應提倡,但正是仿制藥的存在,令眾多患者看到了生命的希望。
由此來看,研發成本的付出遠遠大于生產成本。相關報道顯示,格列衛的研發工作耗費了數十億美元,大批科研工作者對此付出了大量精力。
此外,對于原研藥來說,成本的核算還不僅僅是單個藥品的研發,而是要看綜合研發成本。因為不是所有的原研藥最終都能通過層層關卡成功上市并獲得盈利。
中國科學院生物物理研究所副研究員葉盛在一篇文章中指出,藥物的研發有很多階段,而每一個階段都有很大的淘汰比率,也就是說,很多藥物的研發都走不到上市盈利這一步。由于各個藥物公司的研發計劃都是保密的,很難對于失敗的研發項目及其所消耗的成本進行準確的統計。但總體來講,每100個藥物研發項目中,大概成功的只能有1個,甚至1個都沒有。
按此計算,對于很多藥企來說,必須通過1款成功上市的藥物創造的利潤,來彌補100款未能上市的藥物的研發成本,并同時獲得盈利。這是一項很難具體測算的成本,但可以想象,其數額異常巨大。
關稅則是另一項成本,由于各個國家關稅水平不一,也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專利藥在各國售價差異巨大。此外,專利藥價格還受各國醫療制度的影響,比如印度的強制許可制度,使得仿制藥大行其道,專利藥的高價在其市場很難有競爭優勢。

“我國抗癌藥藥價之所以高企,是由于多方面原因共同造成的。”著名經濟學家宋清輝在接受《法人》記者采訪時表示,國內部分抗癌藥,藥價高企與“國內仿制藥性價比低”“國內代購不合法”“專利權的約束”三方面原因都有關系。除此之外,還有包括研發成本大、研發難度大、涉及國際問題等多方面因素。由于抗癌藥不是感冒藥、不是維生素,不是信手拈來就能生產的,這也意味著抗癌藥的價格下降,需要通過多方面的手段才有可能完成。
中研普華研究員閆素飛在接受《法人》記者采訪時表示,部分進口藥物價格昂貴的原因之一是研發時間較長,僅就格列衛而言,研發歷時50年,投入研發資金高達50億美元,這其中還不包括企業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等,同時企業還要承擔項目研發失敗等風險。另外,價格昂貴還與各國監管部門的審批程序等相關。
北京鼎臣醫藥咨詢創始人史立臣則對《法人》記者表示:“甚至現在部分抗癌藥價格高企的原因,也與采購方式有關。”
相比較而言,國內對于其他國家的藥品進入市場較為審慎,審批也較為緩慢。另外,美國、歐盟等國家和地區的醫保層面采購是全球化的,由于其醫保中商業保險比重較大,而商業保險對于仿制藥的采購更加科學嚴謹,比如會開展全球化采購,要求相關藥企將相關數據、材料都報批給商業保險機構,經過審批之后,如果認定其生產方式、臨床等層面都符合國民身體素質,則進行采購。
專利藥的價格并非一成不變,以格列衛為代表的全球知名專利藥,實際上在各個國家和地區,以及在不同時期,價格相差很大。
比如格列衛在中國,在加入醫保之前以及專利保護期到期之前,相對而言患者負擔確實很大。但在列入醫保之后,患者負擔已大幅下降。至2013年4月1日,格列衛在中國專利期到期,監管部門已批準幾款仿制藥上市,相對于原研藥,仿制藥價格亦大幅度下降。
沈陽藥科大學國際食品藥品政策與法律研究中心主任楊悅在接受《法人》記者采訪時表示,瑞士格列衛作為原研藥剛進入中國時,由于沒有仿制藥的競爭,所以初期價格非常高。此后,格列衛被加入中華慈善總會的患者援助項目,2017年2月格列衛被納入新版醫保目錄(乙類),隨后也被列入各地醫保目錄中,報銷比例近80%。相關舉措都減輕了患者的負擔。
楊悅同時指出,無論是否有仿制藥,對于低收入群體而言,當其面臨長期用藥的問題時,光靠醫保、加快進口藥品審批流程等,效果雖有,但仍然有限。要解決患者負擔問題,除政府層面的推動之外,還需要商業保險、無償援助機構或者是基金機構等,共同致力協作。
實際上,外界對于專利藥價格的質疑,并非針對創新保護的反對。部分專利藥在早已回收成本的同時,仍在高價銷售,甚至在專利到期之后通過更換包裝或者細微調整重新申請專利。Druker等專家在2013年的公開信中指出,按2001年上市時候的價格,諾華只需兩年便可收回對格列衛的研發所投入的成本。
宋清輝則在接受《法人》記者采訪時表示,我國各有關部門正積極落實抗癌藥降稅的后續措施,督促推動抗癌藥加快降價。此前,通過2017年醫保藥品目錄準入談判,赫賽汀、美羅華、萬珂等15個療效確切但價格較為昂貴的癌癥治療藥品被納入醫保目錄。此外,絕大多數臨床常用、療效確切的藥品都已納入醫保支付范圍。
“可以說,這些藥品納入醫保目錄是一種進步,但是否能夠真正有效降低患者的購藥成本,還需要進一步觀察。”宋清輝認為。
正如“高風險,高回報”的行業一樣,制藥巨頭在前期投入高額的研發成本,從新藥立項到產品上市,都要耗費大量成本。作為藥品研發,本身就是一項高成本的工作,因此與之對應,當新藥取得成功時,部分制藥企業選擇了更高的售價。
能夠讓其把價位定高并被人所接受的核心,即是其手中的專利,而有了新藥研發的專利,只要在保護期內,藥企可以享受一家獨大的市場氛圍,從而使得自己的權益受到保護,但同時也構成了藥企的壟斷,市場對此一直存在質疑。
宋清輝在接受《法人》記者采訪時直言,這是一種“強盜邏輯”,即便抗癌藥研發成本高,但不一定要有高昂的價格。在自主研發方面,相關部門應該成立相應的獎勵、激勵模式,鼓勵高科技醫療公司參與具有自主知識產權的抗癌藥研究;國家也應該鼓勵投資機構或民間力量,投資、參與到藥品的研發當中;國家還要出臺相應的保護政策,保護國產藥品(非仿制藥)的知識產權。
宋清輝同時指出,專利保護與藥品價格是關于生命和市場的問題。藥品是用來保護病患人群的,專利制度是用來保護藥品研發人群的,兩者既有關系又相矛盾。一款藥品的研發要花費大量的資金,最終的研發成果中包含大量的知識產權和研發者的心血,在市場制度下只有通過銷售這些被稱之為商品的藥品才能回本、盈利。
如果沒有專利制度的保護,藥品的配方、工藝被競爭對手使用,必然會產生劣幣驅逐良幣的情況,讓研發者的投入化為烏有,會讓藥品制造者不再愿意去研發,而是等待新藥上市之后去模仿,也就不會有人愿意研發抗癌藥。
“所以專利保護制度不僅是在保護藥品研發人群,也是在保護病患人群。”宋清輝認為,正是因為藥品研發投入成本高,即便是外界認為原材料價格便宜、藥品價格過于暴利,藥品企業為了收回成本也不得不定高價,所以也讓用藥人承擔了極大的壓力。
史立臣則指出,如果是在專利期之內,藥企維持高價或情有可原,但如果不在專利期之內還維持高價,則有些無賴了。同時史立臣補充道,有些藥企在專利期到期后,為了能繼續憑專利占有市場,維持高價,遂在專利到期后重新申請,但其實產品改變的僅僅是包裝工藝而已。
“專利并不是藥企維持高價的主要原因。”閆素飛在接受《法人》記者采訪時表示,如果能將原研藥整個流程合理整合,配合相關政策措施,或將改變高價藥的現狀。
閆素飛指出,就普通產品而言,20年的專利保護期非常合理。而在抗癌藥物等特殊藥品領域,需要政府要制定相關政策來更加合理的讓仿制藥進入市場,如果簡單的縮短專利保護期,則抗癌藥物的價格只會高,不會低。
值得注意的是,專利藥在保護期到期之后,政策是允許仿制藥生產的,但國產仿制藥所占市場份額卻并不樂觀。
以格列衛為例,國內生產仿制藥的企業有三家,分別為豪森的“昕維”、正大天晴的“格尼可”、石藥集團“諾利寧”,理論上中國慢粒白血病患者可以以更低廉的價格購買到仿制藥,但實際情況卻并不是這樣。據公開資料顯示,在格列衛的市場份額中,原研廠家瑞士諾華占比80.29%,三家仿制藥企業加起來市場份額僅僅不到20%。
談及原因,楊悅指出,主要還是人們對仿制藥持有懷疑態度,因此即便是格列衛專利保護已過期,國內仿制藥上市,市場份額仍不能與原研藥廠相比。
但楊悅也指出,在政策層面,對于國內仿制藥企業的利好正在不斷落地。比如國務院辦公廳《關于改革完善仿制藥供應保障及使用政策的意見》(國務院辦公廳20號文,2018年3月21日發)明確,要加快仿制藥一致性評價,將通過一致性評價的藥品及時納入采購目錄,藥品集中采購機構要按藥品通用名編制采購目錄,促進與原研藥質量和療效一致的仿制藥和原研藥平等競爭;制定鼓勵仿制的藥品目錄,以需求為導向,鼓勵仿制臨床必需、療效確切、供應短缺的藥品,鼓勵仿制重大傳染病防治和罕見病治療所需藥品、處置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所需藥品、兒童使用藥品以及專利到期前一年尚沒有提出注冊申請的藥品;促進仿制藥替代使用發揮基本醫療保險的激勵作用,加快制定醫保藥品支付標準,與原研藥質量和療效一致的仿制藥、原研藥按相同標準支付,通過醫保支付激勵約束機制,鼓勵醫療機構使用仿制藥;明確藥品專利實施強制許可路徑,依法分類實施藥品專利強制許可,提高藥品可及性,鼓勵專利權人實施自愿許可等。
史立臣表示,國內藥企與其發力仿制藥市場,不如直接與外企合作,國外藥企提供技術,國內企業為其在國內的銷售、開發市場等提供服務,雙方展開合作,合作共贏,對于銷售利潤等進行協商分配,通過合作使得國內的仿制藥研發得到更好的提速。

近年來,屢屢出現的海外代購仿制藥品事件,引起了監管部門的重視,讓專利藥銷售價格下降,讓仿制藥更廉價且更快地上市等,也成為相關部門正在著力解決的問題。
閆素飛在接受《法人》記者采訪時表示,近些年來,國家對于抗癌藥的降價做出了努力,從降低關稅、醫保覆蓋等一些措施來看,也確實有效地降低了部分藥品的價格。
比如,經過2016年和2017年兩輪國家醫保談判,赫賽汀、美羅華等15個臨床常用、療效確切但價格較為昂貴的癌癥治療藥品被納入醫保目錄,一些藥品價格甚至被“腰斬”,同時閆素飛也指出,普及范圍仍然有限,后期還需要加大措施。
“國家的這些舉措對抗癌藥的價格而言的確起到了緩解作用,但由于這些產品的價格本身就偏高,因此緩解的效果對于用藥人群而言或許沒有太多的感受。”宋清輝亦指出,希望相關部門能通過一系列措施惠及更多的用藥人群。
楊悅則對此表示,專利鏈接制度的引入,包括其中涉及的專利挑戰、后續的數據保護制度相互配合,將使得國內仿制藥得到長足的發展。
《法人》記者查閱相關資料顯示,“藥品專利鏈接制度”是指將仿制藥的上市注冊與專利藥的專利保護進行鏈接的一種制度。2017年5月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發布的《關于鼓勵藥品醫療器械創新保護創新者權益的相關政策(征求意見稿)》,以及2017年10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和國務院辦公廳聯合發布的《關于深化審評審批制度改革鼓勵藥品醫療器械創新的意見》等文件,均意在推進藥品專利鏈接制度在中國落地實施。
近來,針對抗癌藥的切實舉措更是不斷,比如部分藥企已經開始下調抗癌藥的采購價格,據北京醫藥集中采購服務中心于7月4日發布的提醒顯示,輝瑞和西安楊森等公司已通過北京市藥品陽光采購自主降價功能,主動申請降低了部分藥品供貨價格,其中不乏抗癌藥物。
以克唑替尼(賽可瑞)為例,該藥主要用于治療非小細胞肺癌,于2011年8月獲得美國食藥監局優先審批批準上市。原掛網價5.34萬元的克唑替尼(250mg規格),每盒將降價2078元,降價幅度為3.9%。另外,值得期待的是,醫保目錄外的獨家抗癌藥的醫保準入談判,也在不斷推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