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倫·坡的暗黑之夢

卡生

“我曾經(jīng)有過一個夢，在夢中我看見了一艘船在海上，在午夜，在一場雨雪交加的風暴中……它現(xiàn)在船帆撕裂，桅桿折斷，不受控制地在兇猛的巨浪中顛簸著。甲板上是一個纖細、模糊、美麗的身影，一個朦朧的男人，顯然他在享受著這所有的恐懼、昏暗和動亂，他同時是這一切的核心和犧牲者。這可怕的夢中人可能就代表著愛倫·坡——他的精神、他的命運、他的詩歌和他的故事，其本身就是可怕的夢……”惠特曼寫道。

電影《烏鴉》劇照

弗洛伊德在1923年提出一個十分重要的現(xiàn)代精神分析概念：本我、自我以及超我。其含義是在解釋意識和潛意識之間的關(guān)系。本我代表了完全潛意識的欲望;自我是有意識對現(xiàn)實世界的處理;超我是良知以及內(nèi)在的道德審判。有意思的是，愛倫·坡早于弗洛伊德80年，就已經(jīng)用小說的形式，幾近完美地展示出了弗洛伊德所提出的理論——欲望與死亡、現(xiàn)實與夢境、惡意與懺悔。我大膽推測，弗洛伊德是不是曾經(jīng)將愛倫·坡的60多個短篇小說當作精神分析案例做過閱讀？

如果我們用弗洛伊德理論重讀愛倫·坡經(jīng)典的作品《黑貓》，將知道為什么愛倫·坡的小說就是一部完整的精神病案例。

來回顧一下《黑貓》的故事。“我”是一個從小就以性情溫順并富于愛心而聞名的人，喜歡動物，與一名性格秉性相仿的女人早早結(jié)了婚，并且養(yǎng)了一只溫順黏人的黑貓，對了，那只貓叫“普魯托”（古羅馬的冥王之意）。由于酗酒成癖，“我”開始變得喜怒無常，喜歡對妻子拳打腳踢，唯獨對那只黑貓，保有克制。終于，病情日益嚴重，“杜松子酒滋養(yǎng)最殘忍的惡意滲透了我軀體的每一絲纖維”。“我”用小刀剜掉了黑貓的一只眼睛。“我的靈魂依然無動于衷，縱酒狂歡，淹沒了我所為的記憶。”

愛倫·坡

眼見一只曾經(jīng)如此熱愛自己的黑貓漸漸遠離，“我”并沒有忘記給自己進行心理分析，并得出一個結(jié)論——反常是人類心靈原始沖動的一種，是決定人之性格的原始官能或情感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我”被反常所毀滅，并吊死了那只黑貓。當天晚上一場奇怪的大火發(fā)生，之后在坍塌了一半的墻壁上竟然出現(xiàn)一只被吊死的貓的浮雕。“我”在之后的日子里進入到類似悔恨和自責中。

之后“我”在一次大醉中恍惚在街頭見到一只非常像普魯托的貓，唯一的區(qū)別是脖子上有一道白毛，這只貓一路尾隨“我”回了家，第二天早晨“我”卻發(fā)現(xiàn)這只貓的一只眼睛被剜掉了，“我”從厭惡、懼怕，直到被恐懼折磨出了幻覺，貓脖子上的白毛越發(fā)清晰呈現(xiàn)出吊繩的輪廓。最終“我”籌劃了一場謀殺，狂怒中卻錯殺了妻子，隨后“我”開始冷靜地思考如何處理妻子的尸體，“剁成碎塊燒掉，或者在地窖里挖一個墳?zāi)梗倩蛘邔⑵浒b成貨物搬出房子”，最終“我”挑選了像中世紀的僧侶一樣的方式，將受害者砌進墻壁。當?shù)谒奶炀焐祥T時，墻壁里發(fā)出了長長的、持續(xù)不斷的尖叫聲，警察立馬動手拆開了墻壁，墻壁后頭站立著的是妻子腐爛的尸體，頭上正坐著一只張著血盆大口的黑貓。

在回顧這個故事，或是這場謀殺的細節(jié)時，總讓人不寒而栗。愛倫·坡抓住了人身上每一個弱點，將弗洛伊德關(guān)于本我、自我、超我的理論演繹得入木三分，不，應(yīng)該說，愛倫·坡寫出一個精神病患者幾乎所有的復(fù)雜的內(nèi)心。血淋淋對人性的解剖才是這部小說里最讓人恐懼的部分。

把愛倫·坡分成三個“我”：“本我”的內(nèi)心里，黑貓象征的是一個愛倫·坡深愛的女性，他在文章最開始這樣描述這只貓，“它模樣可愛，絕頂聰明，并與我如影隨形”，他甚至講述起一個古老的傳說，黑貓是女巫的化身，在他早期喜怒無常時，依舊保持對這只貓的克制，而在他對貓施以暴行之后，他產(chǎn)生了又怕又悔、朦朧而曖昧的感覺。這正是弗洛伊德在他后期死亡理論里所提到的本能：“人有兩種本能，一是愛的本能（或為性本能），二是死亡的本能，前者是建設(shè)性的，后者是破壞性的。兩種本能雖然作用相反，但卻同時并存，此漲則彼消，此消則彼漲。”這樣說來，愛倫·坡對這只貓（某個女性）充滿了深切的愛，同時也充滿了強烈的對死亡詩意的控制欲。

舞臺劇 《愛倫·坡》劇照

“自我”的愛倫·坡是什么樣的狀態(tài)呢？根據(jù)弗洛伊德臨床試驗之后得出的一個結(jié)論，人的精神世界有三種對立面統(tǒng)治：自我—外部世界，享樂—痛苦，積極—消極。當“自我”與外部世界的友好關(guān)系破裂時，就會產(chǎn)生一種由愛到恨的轉(zhuǎn)變。雖然小說里花了巨大的篇幅在描述“我”與黑貓之間的情感變化和虐殺，但實際上，愛倫·坡在描述的是“我”與妻子之間的關(guān)系，文章最后雖然是因為妻子要救下黑貓，“我”誤殺了她，但從冷靜地思考如何處理尸體這個部分就能知道，也許一開始“我”想殺死的就是妻子，第一次殺死黑貓是內(nèi)心里對妻子的一次殺戮，而第二次便是對第一次“殺”的真實演繹。

“超我”的愛倫·坡，那個天性善良有悔恨之心的“我”是用什么方式達成的呢？結(jié)局，那個被封存起來的妻子和黑貓的尸體，無緣由發(fā)出的尖叫，讓人們最終發(fā)現(xiàn)了主人公的罪行，從這點上來說，愛倫·坡的內(nèi)心里是相信“罪與罰”的， 如同他小說最早所寫，“我心腸之軟甚至是那么的惹人矚目，以至于使我成了伙伴的笑柄”。這場來自黑貓的復(fù)仇，是對主人公最終靈魂的救贖。也就是說，這是愛倫·坡如此癡迷于“死亡主題”的原因。因為只有死亡，才能獲得如此終極的諒解。

所有小說的文本，最終對應(yīng)的都是作家本人的經(jīng)歷。我不禁對作家愛倫·坡的生平感興趣，是什么導(dǎo)致了他對死亡詩意的迷戀？又是什么讓他如此的復(fù)雜多變，寫下這樣的話：“我們肯定是命中注定在這無始無終的邊緣上飄蕩，而不會一頭扎進那永恒的深淵？”

愛倫·坡在兩歲時失去了父親，不久后母親也因肺結(jié)核亡故。年輕貌美的母親的死亡給他的一生帶來了不可磨滅的陰影，有學(xué)者認為，愛倫·坡因此內(nèi)心里有強烈的戀母情結(jié)，母親的形象也成為他作品里女性的原型：烏黑的頭發(fā)、白皙的皮膚、明眸慧眼……現(xiàn)實生活中，愛倫·坡偏愛年紀大的女性，曾經(jīng)在青少年時期愛上過自己母親的朋友。在成年之后，他深愛的妻子弗吉尼亞因肺結(jié)核去世，成為壓倒他世界的最后一根稻草。

人生的最后兩年愛倫·坡陷入酗酒和精神錯亂之中，最終因為酒后腦溢血死在車站。所以，在他一生之中，成年女性的愛成為這個可憐男孩需要緊緊抓住的稻草。但也是因為多次失去重要的女性，讓他產(chǎn)生了對女性的恨意。相比影響后世的其他短篇小說，例如《莫格街兇殺案》（被公認為最早的密室殺人偵探小說），他有一篇描述深愛女子死亡與重生的小說，名叫《麗姬婭》，并沒有特殊之處，但卻是愛倫·坡自己最喜歡的作品，因為這是他短暫的一生中，一直無法解決的謎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