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地妖嬈
導語:活了一個世紀的神級電影編劇,用他的病與死,為日本影壇奉上了全部的精髓。
正文:
一九三零年代的一個炎夏,位于岡山縣都窪早島町的傷病軍人療養所內,住進了一位肺結核重病號,他一面慶幸自己躲過了跟隨鳥取步兵四零連隊前往越南、緬甸作戰的任務,一面為頑疾而苦惱。床榻前,一個喚作成田伊介的小個子男人給了他一本書,封面上印有“日本電影”四個字。
他在里頭讀到了一個劇本,于是問成田先生:“日本寫得最好的是誰?”

“伊丹萬作。”成田如此回答。
過沒多久,這位軍人寫下了生平第一個劇本,寄給了執導過《國士無雙》等經典影片的“才智派”大導演伊丹萬作,這魯莽的舉動令他不僅得到對方的回復,還成為他的門下弟子。
就在鳥取步兵四零團在緬甸全軍覆沒之際,這位病號青年已經向著與“軍魂”完全相反的方向前進,進到了影視圈,其執筆劇本的首部電影使得他一夜成名,這片子就是在電影史上赫赫揚名的《羅生門》。
橋本忍就是這樣華麗出道,成全了日本長達半個多世紀的電影輝煌。
橋本忍出生及成長的年代,戰爭不停打磨著大和民族的韌度,哪怕像兵庫縣神崎郡鶴居村這種小地方,也要接受所有成年男子被征兵的考驗。于是女人們變得格外堅強,對于孩子的教育也充斥著帶鐵銹味的血腥氣,讓他們打小就在靈魂深處駐扎鋼鐵意志。橋本忍就是在炮火洗禮出的文化環境中被“侵蝕”,奶奶只給他講“生野騷動”之類的起義軍故事,承接戲劇演出的父親讓他領略女形的妖異之美。
所以“殘酷”對于橋本忍來說并不陌生,他甚至能以此為樂,把痛苦轉換成未來的創作素材,這是他的不幸,亦是他的幸運。不幸的地方在于,只有小學學歷的橋本忍被早早地診斷出了栗粒性結核病,醫生判定他活不過三年光景;幸運的是這場病讓他躲過了兵役之災,這輩子都不可能出現在戰場上。也就是說,當小津安二郎在日軍毒氣部隊服役期間,橋本忍可以拖著病體執筆為刀,宣泄他的文學熱情。劇本處女作《山里的軍人》就是這樣誕生的。寫這樣的故事,橋本忍有優勢,畢竟大多數都不可能有傷病軍人療養所的生活經歷。這經歷深深吸引了伊丹萬作,伊丹很快回信,并為他的劇本提出了嚴苛的意見。
從那以后,橋本忍作為伊丹的愛徒,一直工作到伊丹病故,甚至還臨死前伊丹還將他托付給了導演佐伯清,也就是那位拍攝昭和武俠片的電影大咖。
誰曾想到,這位受名師眷顧的青年才俊,竟又被推薦給了另一個人,那便是黑澤明。
與黑澤明見面的第一天,橋本忍就倍感壓抑,因為這位高大的日本男子直通通地對他說:“你寫的《雌雄》,稍短了點吶。”
“那么把《羅生門》加進去的話,怎么樣?”
“那就加進《羅生門》。你能重新改寫一下嗎?”
“好,我來改寫。”
對話如此簡單,過程僅持續了一兩分鐘,隨后橋本忍就被黑澤夫婦送出了家門。
所謂的劇本《雌雄》,正是改編自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竹林中》,要加進《羅生門》什么的,不過是橋本忍脫口而出,并沒有任何概念。可正因為他的“信口開河”,把自己逼上了“絕路”,也讓黑澤明成了他的一塊“心病”。

《七武士》階級層次復雜,人物關系縱橫交錯,是個標準的“群英戲”,不能靠耍小聰明取勝。
顯然,伊丹萬作與黑澤明調理劇本的方法完全不同,前者對橋本忍總是提出大量的細節意見,督促他不停打磨修改。而后者是百分百的現實主義者兼行動派,他會要求編劇在腳本中加入帶有鮮明的黑澤明色彩,乃至對劇本的篇幅有嚴格限定,以確保完全為電影拍攝服務。為了讓自己的設想不容動搖,黑澤明總是一邊籌備電影,一邊把橋本忍關在一個地方,一關就是兩個月,只讓他寫,依照黑澤明的想法來寫。橋本忍很清楚,若是與其它電影人合作,兩個月時間他都能寫三個劇本,賺得盆滿缽滿。
可不知道為什么,不按常理出牌的黑澤明卻擒住了他。橋本忍、小國英雄,和黑澤明,三人以克已之態,同住箱根仙石原的仙鄉樓,開始了極度嚴格的創作生活。早上七點半起床,十點工作,五點結束。
就是這么樣,炮制了一個又一個的杰作。
《羅生門》中“各執一辭”的敘述形式,完全彰顯芥川筆下“人人心中都有不一樣的真相”之寓意,艷驚全世界,榮獲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和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
也正是從那時候開始,日本電影受到舉世矚目,“黑澤明”三個字成為日本之光,也是他晉級“大師”殿堂的第一步。而橋本忍,是與黑澤明互相成全的存在。
就在黑澤明著手拍攝電影《生之欲》的當口,已經打響了名號的橋本忍在做另一件事——向導演透露自己想寫《武士的一天》。黑澤明當時想都沒想便點頭答應了。
依照橋本忍的想法,《武士的一天》就是老老實實、巨細無靡地講述一位武士從早到晚的生活流水帳,最后因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被迫切腹自殺。他為此做了大量的準備,頻繁出入國立圖書館查資料,將時代劇的相關書籍讀了個遍,藩史更是了然于胸。大到藩政制度,小到一盞燈、一頓早飯的內容,都沒有放過。
誰都想不到,這個劇本最終流產的原因,正是橋本忍他們偏執狂式的考據精神所至。《羅生門》震撼全球之后,人們對黑澤明的作品要求要高于普通電影人許多倍,電影公司也打算以“史無前例的新時代劇”對《武士的一天》進行宣傳。誰知道就在這個時候,有歷史學家跳了出來,指出劇本里有一個無法考證的“硬傷”,那便是“沒有任何資料表明江戶前期已經開始一日三餐制,登城武士是自帶便當的”。
為此,橋本忍與一幫工作人員翻了整整個三月的史料,依舊無果。最后,橋本忍登上了大阪城的天守閣,在那里眺望遠方,對自己說:“誕生于這座城的企劃,如今又回歸到這座城,就這么了結吧。”
他回到家,在庭院里親手將《武士的一天》筆記和資料付之一炬。
黑澤明聽聞此事,怒火中燒,依照他的暴脾氣,完全不允許好東西胎死腹中,何況這還傾注了橋本忍的大量心血。那時候的黑澤明還沒想到,十年之后,《武士的一天》由另一位導演轉世還陽,成就了日本影史上的另一部杰作——那便是小林正樹的《切腹》。
《武士的一天》被按下了,黑澤明沒有死心,他找橋本忍商量,如果還是想拍武士的故事,那該如何取材?
橋本忍對他說:“黑澤先生讀過直木三十五的劍豪故事嗎?”
就這樣,《日本劍豪列傳》的概念企劃出爐了。
黑澤明與橋本忍這對“黃金搭檔”再次忙碌了起來,橋本忍精讀了《本朝武藝小傳》,從中選取八個有代表性的人物,欲將他們塑造成電影里的主要角色。精心打造的《日本劍豪列傳》交到黑澤明手中,黑澤明一頁頁細細讀完之后,卻破天荒地對橋本忍打了槍。黑澤的理由是,這本子從頭到尾都是高潮,缺少起承轉合。
橋本忍絕望了,同時也無法反駁黑澤明的看法,因為就一部電影來說,確實不應該從頭到尾都是強勁的戲份,得有婉約之處;這么說,《日本劍豪列傳》也落得一個“死”的下場?
就在橋本忍已經死心之際,沒有死心反倒是黑澤明,他時不時把話題轉到這個本子上。也是因為緣份,當時還在東寶文藝部工作的粉紅電影導演本木莊二郎加入了話題的討論,正是他提出了幕末流浪武士與農村人獨特的雇傭關系。
百姓雇傭武士?!
橋本忍與黑澤明不由眼前一亮,這不正是他們需要的故事嗎?
《七武士》的概念正式誕生了。
在創作《七武士》劇本的過程當中,用橋本忍的說法就是在劇本創作過程中,黑澤明“是不能馬虎的地方堅決不馬虎,超越常人想像地愿意不惜一切努力的一個人。”橋本清楚地認識到,《羅生門》的成形,大半得歸功于他的即興發揮,但是《七武士》階級層次復雜,人物關系縱橫交錯,是個標準的“群英戲”,不能靠耍小聰明取勝。
于是,最黑暗的“卡殼”期來臨了,橋本忍時常兩眼放空,面對稿紙半天憋不出一個字。所幸,黑澤明是他的“路標”,他知道自己永遠成不了黑澤明,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不會畫圖,而黑澤明會,所以“畫面感”這種東西,黑澤明具備精確的概念。
為了符合黑澤明的思路,橋本忍不得不請來了擅長動腦,卻不愿意動手的小國英雄來給自己做“編審”,他一面用削著鉛筆掩飾自己的忐忑,一邊偷偷觀察小國讀劇本的反應,直到小國驚呼:“很好!很有趣!”
就這樣,《七武士》順利完成,于1954年公映。這部長達三個多小時的電影,其得到的成就超過了《羅生門》,獲得威尼斯電影節銀獅獎,日本《電影旬報》評選的日本百部電影第一名。七名武士為了每天三碗干飯,愿意為一個村莊的安全,與山匪斗智斗勇,最后付出生命的代價。有以少勝多的智慧角力,有正面迎擊的英雄氣概,既彰顯了武士道精神,又突出了階級矛盾和農民的劣根性。
如此振聾發聵的作品,使得美國人都對其頂禮膜拜,這才有了后來的西部片《豪勇七蛟龍》。
說白了,橋本忍僅憑《羅生門》與《七武士》這兩部作品,就足矣名垂電影史。
2018年7月19日,橋本忍因肺炎去世,享年一百歲。
這位曾經一度被醫生早早判了死刑的傳奇人物,竟活足了一個世紀,也為諸多電影圈后輩提供了無限能量。《切腹》的劇本結構及分鏡構圖被張藝謀借鑒于武俠片《英雄》,《七武士》被好萊塢翻拍了一次又一次;岡本喜八的《日本最長的一天》、山本薩夫的《白色巨塔》、成瀨已喜男的《鯡云》......一部部精品搭建起了日本昭和時代最迷人的電影風景。
猶記黑明澤去逝時,橋本忍是這樣說的:“請你和大家說聲‘橋本隨后就來。,給我留一個能盤腿而坐的位置。”
想必現在,這對電影巨匠已在天國盤腿相對,就電影的話題侃侃而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