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簡?雅各布斯

陳杜莉 張雷

導語：簡·雅各布斯是少數具有真正原創性的城市規劃師，她有點瘋狂甚至有些古怪的洞見已經數次并且在多方面得到了證實。

1962年，簡雅備布斯（第一排中間）成為反對下曼哈頓高速公路計劃的聯合委員會主席，與紐約強大無情的城市重建和高速公路官員羅伯特·摩西陷入激烈對抗。

傳統上認為，美國反叛的60年代并不是從1960年開始的，而是從1964年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學生掀起自由言論運動才開始的，如今這個論斷受到嚴重質疑，要發現真相，需要我們把目光從那些上鏡的孩子身上移開，去看看1961年，1962年和1963年出版的這三本書：《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寂靜的春天》和《女性的奧秘》。寫這三本書的作者早已不是大學女生，但是這三本書比任何抗議都更深遠地改變了世界。貝蒂·弗里丹寫的第三本書開啟了第二波女權主義潮流，由雷切爾·卡森寫的第二本書發起的影響世界的環保運動。 至于第一本書：如果你選擇一個城市作為你的家，那簡·雅各布就塑造了你生活的世界，更準確的說她挽救了城市。她為后人稱為有機城市主義的女祭司，《紐約客》雜志稱她是具有圣徒光環的人。

希金斯陰影

18歲時，簡·布茨納從她的家鄉斯克蘭頓出發前往北卡羅來納州阿巴拉契亞的小村莊希金斯，在那里她遇到了一個余生都糾結的謎團。那是1934年，大蕭條的中點，即使是沒報酬的工作也難以找到。布茨納后來的雅各布斯，在經過近一年的無薪工作后，被斯克蘭頓的報紙解雇了。在父母的建議下，簡去希金斯拜訪長老會傳教士瑪莎·羅賓遜。12年前，羅賓遜到希金斯執行一項任務，當地的貧困讓她感到震驚，因此她再也沒有離開。當地的路沒有鋪，學校很少開課，當地的牧師是文盲認為世界是平的，當地的商業活動以物易物的形式進行。羅賓遜在當地建立了一個教堂和一個社區中心，收養棄兒，開設制陶，編織和木工課程。然而，市民繼續過著原始的生活，“干草叉斷了或者犁生銹就造成了嚴重的金融危機”。

1963年，簡·雅各布斯（右起第三位）和她的同伴抗議計劃拆遷紐約Penn火車站。

簡在《城市與國家財富》 （1984）《集體失憶的黑暗年代》（2004）中提到過希金斯，其實這個負面例子籠罩著她的整個作品。希金斯并不總是如此落后。在18世紀早期，正如簡在《城市與國家財富》中指出的那樣，這個村莊的創始人，三位名叫希金斯的英國兄弟及其家人擁有廣泛的知識和技能：紡紗和編織，建造織機，櫥柜，碾磨玉米，建造房屋和水磨，制作乳制品，飼養家禽，養豬，園藝，蒸餾威士忌，養殖獵犬，用甘蔗制糖，編織籃子，烘焙餅干，制作小提琴……

但是到了20世紀20年代，希金斯三兄弟的后代幾乎忘掉了所有這些技能，除了制糖，他們制作的糖要在12英里外的伯恩斯維爾縣城出售。然而，大多數居民從來沒有去過那么遠的地方，因為到達那里的唯一方法是騎著騾子走山路。在希金斯，蠟燭是一種正在消失的奢侈品。在余下的幾頭奶牛死后，將不會再有牛奶或黃油。一位女士還記得如何編織籃子，但她快死了。羅賓遜建議用小河邊的石頭建造教堂，引來社區長老的斥責。幾代人以后，當地人忘記了如何用石頭建造房屋。

希金斯為什么會破敗至此呢？山脈阻隔是原因之一，但不是唯一的因素。畢竟，同樣的命運已經落到了更大的城市，甚至帝國身上，羅馬，印第安的奧爾梅克斯，新埃及王國，也許還有其他文明，比如繪制了法國拉斯科洞穴的人，我們甚至沒有為他們命名。雅各布寫道：“假設世界在衰退中表現得就像一個低迷的帝國。”如果太多地方的城市同時停滯或連續停滯，就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如果世界變成一個的低迷帝國，那么這就是經濟生活未來的噩夢。

簡·雅各布斯被贊譽為我們城市理論的梭倫，她是一位精明的理論家，揭示了城市如何運作，為什么他們茁壯成長，以及為什么他們敗落。雅各布斯活到89歲，足以見證了她初期被視為叛逆的理論，成了傳統智慧。如今，再沒有人質疑熱鬧的社區需要使用和功能多樣化，道路越多汽車越多，應保留歷史建筑，投資公共交通可以減少交通擁堵，促進鄰里活動，“靈活和漸進的變化”總是優于“災難性”地廣泛重建。她的許多直接預測已經變成了現實，她曾說“房屋上長出錢的奇跡”只是海市蜃樓，并且會威脅到金融系統的健康發展。雅各布斯在《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中首次對城市的紳士化提出警告，如今在紐約市和其他地方都加劇了，簡認為原因在于地方政府未能留出足夠的空間提供窮人負擔得起的公共住房。

“在我們的城市里，我們需要各種各樣的多樣性，各種互為聯系互相支持錯綜復雜的多樣性。我們需要這樣的多樣性，城市生活由此可以進入良性和建設性運轉，城市中的人也因此可以保持并推進社會和文明的進程”。簡在《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中得出這樣的結論，在后來的書中，特別是《城市經濟》（1969）和《城市與國家財富》（1984），她擴大了這一結論，認為文明的命運取決于其主要城市的活力。在2004年出版的最后一本書中，她將自己的理論應用于當前的文明。我們偉大城市的現狀如何？美國如何與羅馬，美索不達米亞，巴比倫一較高下？如果繼續走現在的道路，未來會如何？她稱這本書為《集體記憶的黑暗年代》。

城市生活是雅各布斯的偉大主題。但她的偉大主題同時也是民主的脆弱性：維持起來多么困難，多么容易崩潰。城市提供了一個完美的實驗室，讓我們可以研究民主的復雜性，相互關聯的環節和觸發軌道。“當我們與城市打交道時，”她在《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1961）中寫道，“我們正處理最復雜，最激烈的生活。”當城市成功時，代表了民主理想的最純粹的成功：“只有而且只有當城市由每個人創造時，它才有能力為每個人提供一些東西，”當城市失敗時，失敗的原因與民主國家失敗的原因相同：腐敗，暴政，同質化，過度專業化，文化的漂移和萎縮。

雅各布斯的作品對世人提出了警告和挑戰。她的目標絕不僅僅是啟發城市規劃者。在作品中，她爭辯說，紐約市和希金斯之間的距離并不像看起來那么大，一點都不大，而且正在縮小。

好的城市都有復雜的芭蕾舞步

在希金斯這樣的煉獄度過了六個月之后，簡于1934年的秋天搬到紐約。在這個城市居住的第一年，簡上了秘書學校，為了工作而奔波，經常從她與姐姐貝蒂分享的布魯克林公寓乘坐地鐵前往曼哈頓。到了上午晚些時候，簡常常無所事事，就會隨機乘坐地鐵到這個城市她還不熟悉的地方漫游。在一次遠征中，簡在克里斯托弗街站下車，爬上樓梯走到人行道上，很快就被街景“陶醉”了。這里是格林威治村，混亂而且與世隔絕， 它的街道上擠滿了公寓，褐砂石質房子和夫妻店。

那天晚上簡回到布魯克林，告訴姐姐她們得搬家。在接下來的三十三年里，簡在紐約市有過三個家子，都距離她當天從克里斯托弗街地鐵站出來的地方不到五百碼遠。也許這件事并不像亨利·哈德森（1609年駛入紐約港那樣重要，但是簡對這個村莊的發現也將改變這座城市的歷史。不久之后她將領導對抗羅伯特·摩西計劃曼哈頓下城建造一條高速公路的戰爭，拯救華盛頓廣場和格林威治村。簡將以來自格林威治村的普通母親，留著整齊劉海，戴著超大眼鏡的形象，走上街頭保護社區免遭大人物的入侵破壞。

簡·布茨納1916年5月4日出生，她的媽媽是教師和護士，她的爸爸是一位醫生，他們是賓夕法尼亞州羅馬天主教城市斯克蘭頓的一個猶太家庭。簡很早就表現出對權威的懷疑，她曾經抵制小學推行的保證刷牙活動，倒不是她反對刷牙，而是反對強制做出保證，上小學三年級的小簡因此曾被學校開除過。

就像許多叛逆，有天賦的美國女孩對普通道路不耐煩一樣，簡不想接受高等教育，她高中畢業之后就在當地做了一個雜事記者。在以后的生活中，簡都保持著記者的職業風格，她是一位野心勃勃的理論家，但是作為觀察者的她才是最棒的。

來到紐約之后，她從事過速記工作，當自由撰稿人，為《時尚》寫了一系列關于紐約皮草，鉆石和皮革的文章，此外她還在哥倫比亞大學進修了兩年，后來又在戰爭情報局工作，撰寫有關美國歷史，工業和政治的文章，以便在外國媒體上刊登。在戰爭情報局，簡遇到了她未來的丈夫，建筑師羅伯特·海德·雅各布斯。就在三個孩子中的第一個出生之前，雅各布斯一家搬到了哈德遜街555號的一所房子里，這個地址對于某些人來說就像梭羅在瓦爾登湖的小屋。

戰爭結束后，她被國務院聘用，為一本名為Amerika的雜志工作，該雜志由美國國務院出版，在蘇聯發行。在此期間，簡撰寫了關于美國自助餐廳，世界大賽和現代藝術的文章。因為簡支持工會，讓她上了麥卡錫主義懷疑的共產黨人名單。于是她于1952年從國務院辭職。

簡很快找到了職業，但找到報道主題則是很久以后的事了。直到20世紀50年代中期，她才先后為《建筑論壇》和《財富》撰寫有關城市問題和建筑的文章，當時這兩個雜志是少有的批判大型建筑的平臺。在《財富》雜志的一篇文章中，她總結自己的觀點：大城市的小。她寫道，大城市蓬勃發展，因為它有很多健康的微型社區; 小城鎮過于依賴一兩種產業，變成了種植園或者煤炭鎮（她的家鄉斯克蘭頓過于依賴煤炭）。

簡的文章讓她聲名鵲起，1958年，簡獲得洛克菲勒基金會的自助，用于研究城市規劃。三年后，她出版了她最著名的書《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這本書成了她的代表作《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出版半個多世紀了，仍然在釋放巨大的能量，影響著一批批建筑學者、社區工作者以及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

簡認為，在紐約的格林威治村，她和她的家人所居住的社區可能看起來年久失修，對外人來說是混亂的，但實際上由“一種奇妙的秩序”結合在一起，這是膚淺的觀察所看不到的。這里的秩序圍繞著街道，成年人在那里交換問候和閑聊，孩子們那里玩，店主，工匠和服務人員在哪里工作。人們互相看著對方。

在《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中一段，她描述了自己街道生活中的一天：早上雜貨店的店主打開窗戶，中學生們在上學路上把包裝紙丟在地上，中午裁縫打開窗給花草澆水，愛爾蘭人在白馬威士忌酒館里晃蕩，也會“舞出一個舞步”，比如把鑰匙留在隔壁的熟食店。簡認為，每天在繁忙的城市人行道都發生著必要的“錯綜復雜的芭蕾”。相比之下，城市規劃者提出的取代這些社區的項目是沒有生機的，疏遠的，抹殺了將居民聚集在一起的，通常植根于小商業的社區。正如簡在1956年關一場引起轟動的演講中所說的那樣“一家超市可以取代三十家社區熟食店，水果攤，雜貨店和肉店……但它無法取代三十家店主甚至不能取代一家店主”。

在簡看來，好的城市會有自發的自由的“芭蕾舞步”。 簡·雅各布在郊區迅猛發展的時代讓居住在城市再次變得很酷，并且開啟了80%的美國人生活在城市地區的新時代。現在，我們大多數人不是在城市和郊區之間做出選擇，而是在不同的城市之間做選擇，甚至是在城市的不同社區之間進行選擇。自發的自由“芭蕾舞步”從簡的時代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是如果你知道如何觀看，它依然在某些地方上演。

冬天的獅子：反抗的一生

就在簡完成書稿的一個月之后，她所住的社區被命名為“城市更新區”，這意味著14個“貧民窟”街區（包括她位于哈德遜街555號的房子）將被拆除。雅各布斯和她的丈夫都加入了最終成功拯救西村的委員會。這場戰斗，雖然不如反對羅伯特·摩西提出的跨越曼哈頓下城的八車道高速公路（有兩本書和一部歌劇講述這個故事）的抗議有名，不過這讓紐約計劃委員會主席詹姆斯·費爾特開始批評簡堅持認為的，只有當地居民能夠成功改善社區，村莊的“土地使用多樣性”并不是其“衰落”的主要原因。費爾特觀點的基石是如果城市可以更像郊區，就會變得更健康。事后來來，摩西和費爾特的計劃很瘋狂。即使在1961年，西村也不是貧民窟，如今該社區已被名人和金融家所侵占。簡和她的丈夫以7000美元的價格購買的聯排別墅在2009年以超過300萬美元售出，現在就更值錢了。

1962年，簡成為反對下曼哈頓高速公路計劃的聯合委員會主席，與紐約強大無情的城市更新和高速公路官員羅伯特·摩西陷入激烈對抗。在雅各布斯的領導下，反對者們通過游行示威、包圍工地、堵塞施工道路等方式開展了轟轟烈烈的反抗運動。很多社會名流開始加入雅各布斯的陣營。例如，前第一夫人埃莉諾·羅斯福在《紐約郵報》自己專欄中撰文寫道：“我認為禁止機動車穿過華盛頓廣場公園要比摩西的全部拆除的方案好得多”。

有史以來第一次，摩西被挫敗了，數十年來，摩西一次又一次地擊退了針對他的總體規劃的挑戰，他要按照理性、邏輯和整齊劃一的理想改造整座城市。在1968年計劃恢復后，簡不得不重新參加斗爭，并因此而被捕。隨后，她被控三項重罪。從法庭回到家，丈夫和孩子都出去了，她坐在廚房桌前，心情非常陰郁。她害怕又沮喪，好像聽到監獄的門在自己身后關上了。終于她的兒子回到家，他對自己的母親說，“作為一位53歲的女性，你擁有很精彩的人生。”雅各布斯這才覺得好受了一百倍。

簡在坐牢的短短數月中迅速成為全美盡人皆知的民權斗士。最終，紐約市政府迫于壓力將罪名降至“擾亂社會秩序”并釋放了她。同時，下曼哈頓高速公路項目被取消。簡是為數不多的20世紀女性知識分子之一，即使是簡作為母親的身份，也成了她對抗紐約市規劃者的理由，紐約市規劃在華盛頓廣場公園里開辟一條通道，那里本是孩子們玩耍的地方。在設計領域，牽扯到母親身份常常被視為是業余愛好者，建筑師羅伯特·摩西就是這樣看的，他覺得除了“一群母親”每個人都喜歡他的公路計劃，而簡把這一身為轉變為實踐，經驗和常識，與市政廳那些書本“專家”不同。簡知道如何轉換角度，將可能的劣勢轉變為優勢。

簡在20世紀60年代所支持的另一個激進運動，反戰運動，導致他們離開了格林威治村和美國。越南戰爭使她和她的丈夫越來越害怕他們的兒子會因為拒絕參軍而被判入獄。因此，在1969年，雅各布斯一家搬到了多倫多，來到了簡所重視的那種市中心街區。多倫多這座城市在很大程度上逃脫了許多美國城市的命運，簡在城市的發展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在多倫多，簡在反對Spadina高速公路的示威游行中再次被捕。她還影響了圣勞倫斯社區的再生項目。

在多倫多的戰斗比在美國更容易獲勝。與大多數加拿大城市一樣，多倫多并不像羅伯·特摩西一樣堅持不懈地追求城市更新或高速公路項目。它一直是一個多元化的，宜居的，有便捷公共交通的社區城市。雅各布斯一家不是流亡者，他們作為移民移居加拿大。簡于1974年獲得加拿大公民身份，這迫使她放棄了美國護照。簡熱衷參與加拿大事務，《分離主義的問題》（1980年）寫的就是魁北克問題。

媒體報道提及雅各布斯常用的形容詞是：憤怒，憤怒，憤怒。關于老年的雅各布斯有個比喻——冬天里的獅子。正如她的傳記《Eyes on the Street街道之眼》 中所說，她在所有的重要方面都非常正常，健康和幸福，起碼這本傳記沒有找到用于解釋她的戰斗氣質的深深隱藏的傷口。她的父母給予了她極大的支持，他們家的家庭環境鼓勵四個孩子獨立思考。她52年的丈夫，一位樂觀的建筑師對她一見鐘情，他們結識兩個月后就結婚了，并且在他的余生中都愉快地為她做副手。她自己的孩子也都很成功。

簡于2006年在多倫多去世。她的家人希望公眾“通過閱讀她的書籍和實施她的想法來記住她”。簡沒有學歷， 也沒有傳統上的女性魅力。閱讀簡的傳記和她的作品是一件令人振奮的事，她是一位勇敢說出自己的想法并改變了世界的女人。

簡是“一個作家，但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作家”，她的任務不是展示專業知識，而是“把宇宙中的一切，人類，地方，思想，科學和人性，當前和歷史，賦予新鮮的面貌。”當然這種作家有一個名字：記者。簡在撰寫這本書時，作為一名專題記者工作了幾十年。 貝蒂·弗里丹和雷切爾·卡森在撰寫開創性書籍之前也有類似的經歷。她們是記者，婦女和懷疑論者的身份，被排除在專家階層之外，但構成了另一種權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