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小軍
(南京藝術學院 文化產業學院,江蘇 南京 210013)
辛亥革命后,中華民國建立,在中國持續了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統治形態隨之崩潰,中國的政治經濟格局發生了巨大變化,這些滲透到各個角落的新變化對于中國社會,對于每一個獨立個體的生活,無疑都有巨大影響。
需要指出的是,如此洶涌的革命浪潮也并未在一瞬間徹底沖垮中國延續了數千年的舊傳統,如北洋政府的建立,盡管客觀上,北洋政府與清王朝已經具有本質的變化,但舊時代的理念依然通過各種方式得到延續,尤其在文化領域,一次又一次“尊孔復古”的呼聲,無不彰顯著在封建理念滲透下文化生活的保守性和頑固性。從橫向看,各地督撫中多有像程德全(1860~1930年,江蘇巡撫,后改任江蘇都督、南京臨時政府內務總長)、朱家寶(1860~1923年,吉林巡撫,后改任直隸省長兼督軍)、孫寶琦(1867~1931年,山東巡撫,后改任北洋政府國務總理)等由清廷巡撫搖身一變而來,繼續在革命政府中擔任要職的官員;從縱向看,隨后不久相繼爆出的袁氏稱帝與張勛復辟的丑聞夾雜著舊勢力垂死掙扎的叫囂。
新勢力和舊勢力在力量上的相互制衡,絕不是如同表面上所顯示的那樣僅停留于軍事實力一端,而是迅速擴展到社會的每一個角落。
1912年中華民國建立,開啟了中國社會由傳統向現代轉型的新時代。在這個新陳代謝的時代,新生事物逐漸登上歷史舞臺,尚處在被人們認可的過程中;舊的事物處在退卻的過程中,依然發揮著作用,甚至在某些領域仍然起著主導作用。在新舊交替的過程中,中國社會在經濟領域表現出來的是“二元經濟”的局面。[1]50
這里提到的“二元經濟”,是指社會上機構和機構的對立,政府中部門與部門的對立,甚至是政策制定和實施方向的對立。比如貨幣政策,早在中華民國成立之初,國民政府就有感于清末以來紙錢、銀兩、銀元、外國銀元交織使用導致的極度混亂之局面,“1912年設幣制委員會,決定先以銀本位幣統一幣制,然后再向金本位幣過渡”[2]98。舊理念和習慣的根深蒂固,恐怕也是這一貨幣政策沒有得到徹底貫徹的重要原因。于是一個擁有在當時來看較為先進政治體制的新政府,就只能默認繼續使用舊有的貨幣稱量體制長達20年之久,直到1932年4月6日才實現“廢兩改元”,完成“貨幣改革的第一步”。[3]206可見舊體制、舊觀念、舊習慣茍延殘喘的能力之強。新舊勢力的對抗和爭奪,滲透進民國初年中國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作為文化市場重要組成部分的書畫市場,自然也受其影響頗深。
除了伴隨著革命浪潮產生的新舊勢力的對立,還有一股力量的作用不能忽視,那就是外國在華勢力的延續。自1840年英國殖民者在鴉片戰爭中用炮彈打開了中國封閉的大門之后,列強勢力就以產品輸入、資本輸入甚至租界設立、人口遷入等方式進入中國。在清政府統治時期,這些外國勢力在華的生存與發展顯得較為簡單,多以不平等條約擴大自身的權利,并利用中國政壇內部的派系斗爭,游走于“洋務”“立憲”等各派之間,以滿足自身的利益追求。辛亥革命之后,這種局面便不復存在,新政府仍無力與西方抗衡,但“呈現在我們眼前的并不是一個踏步不前,‘惰性十足’的‘傳統’秩序……而是一種活生生的歷史情勢,一種充滿問題與緊張狀態的局面,對這種局面無數的中國人正力圖通過無數方法加以解決”[4]210。面對這種新情況,外國勢力出于對自身未來的考慮不得不改變策略,除了更加積極地在中國各地尋找新的代理人外,也開始主動并較為溫和地進行文化滲入。這種行為在中國文化背景下,能夠引起國人的關注。這些新現象,對于清末民初的文藝界,尤其是包括書畫市場在內的文化市場,具有一定的影響。
辛亥革命絕不僅僅是在政治上推翻了一個腐朽的王朝,更是在全國范圍內傳播了民主的觀念,堪稱中國的“啟蒙運動”。從某些角度考慮,后者也許比前者影響更為深遠。
文人畫家一方面醉心于藝術,另一方面又苦讀經史,希望通過科舉考試實現跨入政壇的人生理想。在他們的心中,科舉入仕是實現“兼濟天下”理想的途徑,是不變的追求。然而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隨著清末“新政”的推行,傳統科舉制度廢除,“科舉廢止在中國傳統的‘士’與現代知識人之間劃下了一道最清楚的界限”。[5]86文人原有的仕進之路突然中斷,前途顯得飄搖不定。在這樣的境況下,一部分文人將人生重心轉移到書畫藝術上來。
隨著清王朝封建統治的終結和民國政府的建立,人們的思想得到解放,“重農抑商,崇本抑末”的觀念逐漸失去賴以生存的社會土壤。商業經濟快速發展,小農經濟意識逐步瓦解,商品交易的觀念為越來越多的人所接受,貧困成為恥辱。書畫家對經濟利益的追求也被明確顯現出來。
自歐美互市,航軌東合,頃歲以來,商戰益烈,運籌用策,不出市廛;滅國爭城,無煩弓矢。是以大賈貴于王侯,卿相賤同廁役。尊富卑貧,五洲通例,若夫貧困不厭糟糠而高語仁義,誠足羞也……不得已,仍鬻書作業,然不能追時好以取世資,又不欲賤賈以趨利,世有真愛瑞清書者,將不愛其金,請如其值以償。[6]53-54
傳統文人精神被逐漸拋棄,甚至為世人所唾棄,在“大賈貴于王侯,卿相賤同廁役”的新時代,書畫家除了順應時代,投身市場,也別無選擇。也有一些文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并不愿意輕易放棄原有的追求,但現實生活從不同側面迫使他們進入市場。謝無量的例子就極為典型:
梓謝無量,著作等身。書法出于漢魏,而以行草之氣出之。與于右任先生相媲美。初不自愛惜,有求無不應。一日躑躅途中,有數人于后,相與談說。或謂某店將開業,宜以何為賀,或曰可乞謝無量書一聯,既不費錢,字又倜儻,眾意皆可。謝私念己之書法,竟為市估所利用,頗引為恨,遂懸潤例,非錢莫辦,求書者轉多,于是別辟一室,專為作書之需,誠可謂寫字間矣。客有求書者,陳紙于案。謝操毫滿墨顧客曰,吾例先潤后墨。或有未攜潤金而曰請俟明日者,則擱筆曰,今日精神殊不勝,當明日書也。客亦不能強也。其后求書者踵接,硯田有秋,十倍官俸。遂辭官而專以鬻書自給。謝在重慶,沈尹默在成都,為抗戰時兩大書家,收入之豐,亦復相埒也。[7]83-84
在謝無量原本一廂情愿的想象中,文人的書法相酬是一件極為雅致的事,是任何社會變革都無法改變的事,是他所追求的藝術自由。但人畢竟是社會性的,個人的堅持也很難逃脫周圍人的影響。世人貪便宜的功利心態將他美好的追求徹底摧毀,而他為了反抗,也在無意之間落入了市場的操控并被迫參與了市場行為。
在封建傳統價值觀念迅速瓦解、新的理念逐漸樹立的新時代,書畫家或自愿或被迫投身書畫市場,也是時代使然。
自元代以來,中國書畫大體呈現出文人作品一枝獨秀的狀況。這些作品的創作者屬于文人士大夫階層。這一階層絕大部分不從事生產活動,而大都忙于鉆研儒家經典,以應科考,其中的精英往往以兼具藝術修養為榮,閑來多以書畫抒情騁懷。直到清初惲壽平、吳歷、八大山人等畫家涉足書畫市場,這種情況才得到鮮明的改變。
整體而言,不愿意主動進入市場的書畫家還是占多數,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兩點:第一,藝術修養并不是與生俱來的,它往往和良好的家庭教育息息相關,而在古代能夠給予良好教育的多是條件優越的家庭。優越的家庭條件使得這部分畫家沒有必要放下姿態去參與市場銷售,他們更多的是享受創作的樂趣。第二,這部分精英往往熟讀經史,與普通文人相比,距離統治階層的地位恐怕要更近一些,一旦在科場上有所收獲,一般的日常生活更是不成問題。
查清代《欽定戶部則例》①《欽定戶部則例》,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 編成,并定制5年一修。從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至同治四年(1865年) 先后修訂過14次。主要內容除規定戶部職務上掌管外,分立戶口、田賦、庫藏、倉庾、漕運、鹽法、參課、錢法、關稅、廩祿、兵餉、蠲、雜支等門類,類似經濟法規。,我們可以對清朝中后期在京官員俸祿有所了解,如表1。

表1 清朝中后期在京官員俸祿表
通過此表我們可以了解,即便是品級最低的九品官,每月也可兩次得33.1兩俸銀和33.1石俸米。這只是清政府對各級官員正常發放的俸祿薪,尚不包括由賦稅火耗中抽取的養廉銀和其他補助,這無疑已經足夠養活一家人。
一個文人只要能夠在鄉試中取得舉人的頭銜就能領取一定數額的俸祿,并有機會晉升為官員。在這種條件下,除了像惲壽平、吳歷、八大山人因為與前朝割舍不斷的聯系而不參加科舉不得已賣畫求生的人以外,大多數有能力在科舉上獲得一定成功的文人精英,解決生計問題應該不是特別困難。
科舉制被廢除,文人士大夫仕進之路突然受阻。辛亥革命之后,隨著士人所依附的封建政權的倒臺,文人士大夫更是失去了賴以生存的經濟來源,在沒有其他謀生技能的時候,他們的生計問題變得空前突出。一方面,處于內憂外患中的清政府失去了往日威信,各地均飽受戰亂摧殘,這些社會變化所帶來的沖擊即便是名門望族甚至是地方官員,也是不能幸免。而另一方面,資本的流入促進了城市經濟的發展,但清政府財政政策的落后,造成了物價飛漲的負面局面:19世紀中國的米價由18世紀后半葉的每公石1 600多文迅速飆升并穩定在每公石3 000多文的價位上[8]635。在這種局面下,即便是以往衣食無憂的文人士大夫,也要開始考慮自己的生計問題。
他們當中不少是清朝的狀元、進士,翰林院、學部和國子監等尚書、侍郎、祭酒等文職官員。清代有的遺老書法好,繪畫藝術高超,卸任無事,以書畫古玩消遣歲月,不以鬻字賣畫為生;有的遺老筆墨丹青、金石篆刻,技藝超眾,而生活陷入困境,確需一些筆墨錢,賴以謀生。還有在民國做了大官又下了野的遺老,為了表示 “宦海游歸”,帶回 “兩袖清風”,尚需佐以筆墨為生,為沽名釣譽而掛筆單。[9]239-240
比較典型的是上海畫壇的例子。19世紀后半葉,上海率先掀起了書畫商業化的浪潮,畫家生存境遇的改變對于書畫市場的發展具有巨大的推動作用。
譬如1923年,李瑞清在為友人張桴園所作的潤例中這樣解釋自己的鬻藝行為:
張桴園名模,號鷺翹,江蘇崇明人。由諸生承蔭,初選湖北沙市通判,禮去改任襄陽辦賑,為直鄂二督先后保奏,即授知州留省補用……政變歸里,詩卷畫軸以外,無一長物……余既偷生滬上,鬻書畫作業且三年矣,先生亦來鬻畫。[10]5
張桴園是清朝遺民,為官多時,雖然官品不大,而且一直兩袖清風,但有著固定的收入,也能維持生計,但辛亥革命之后,那份收入也不復存在,為了生計,不得不鬻藝滬上。這可謂是清末民初時期文人士大夫精英邁入市場的真實原因。相較而言,另一海上書畫家方逋盦的潤例所反映的情形則更為全面:
方君逋盦,為人倜儻,重交誼,二十年前與余訂交于浙東古檇李,稱道義交也。君昆弟五人,皆業儒通籍,君獨不求仕進,耽嗜風雅……辛亥國變,棲息海上,與余杯酒相勞苦,塵羈勞勞,面目黧黑,飲次出其所作篆隸并畫稿見示,則骎骎已入古人之室……然而逋盦痡矣,問其何以謀家室贍八口,方且張目結舌,未嘗有所厝置,雖朝夕不給,泊然樂其琴書如故也。嗚呼!時流操琴弈書畫一藝之長,則衣食以之達官貴人,或且假托以鳴其高,計值貨取,一如市道,而嗜者麇集,未以為病,然則逋盦奈何硻硻徒自苦若此!同人等既仰君之風期,又恐抱道安貧,終不以所學問世,爰為代訂直例,以告專之宏獎風流酷嗜書畫者,其亦別求良馬與牝牡驪黃外耶?[11]
從潤例內容來看,雖方逋盦自身不醉心仕進,屬于前文所提到的對自身文人身份頗懷眷戀的那一類,但他的五個兄弟“皆業儒通籍”,雖未談及有無功名,但其家世屬于家底良好的書香門第,應該是不會錯的。然而封建統治終結之后,養育一家人的生計卻突然只能依靠有藝術修養但一直以來悠閑自在的方逋盦了。方逋盦自己雖然貧病交加,但也不愿作出道義上的犧牲,主動進入書畫市場。他的朋友李漢青、任越雋、汪琨和顧鹿等急眼前之所見,幫他代訂此潤例,將他推入市場之中。
從李瑞清與方逋盦等人的例子可以看出,有藝術修養的文人投身市場以維持生計,在潤例制訂的1916年便早已成為普遍情況。這些文人精英迫于無奈,雖多道德上的微詞,不得已還是涉入其中,并積極將自己的朋友也介紹入市場。
市民階級一般指在城市發展壯大的過程中隨之獲利并依附于城市而生的一群人,“這些人的經濟狀況一般極為寬裕,且對于書畫等藝術品有著廣泛的需求”[12]144。
作為藝術品,書畫作品需要受眾群體,不管它是否作為商品來銷售,觀眾都總是必不可少的。在中國古代,書畫作品不論要錢與否、質量優劣,其受眾大部分局限于那些具有一定文化素養的文人士大夫階層。科舉制度的廢除與民國政府的建立,文人賴以生存的舊制度已經全面崩潰,其中一部分人在改頭換面之后依然反復咀嚼品味過去的精神和情趣,但書畫作品還是在短時間內失去了很大一部分受眾群體。更為緊迫的是,在這一時期,書畫家為了生計,紛紛地走入市場,在經濟效益的驅使下,對市場的態度由不理不睬而轉為迎合。這些新興的受眾群體絕大多數并不能真正欣賞書畫,他們的消費也僅僅停留在裝飾的層面,然而他們有富足的資金,毫無疑問,他們對書畫市場的支持將給書畫帶來許多生機。
包括觀賞書畫在內的一切藝術品鑒賞,都屬于意識形態范疇,正因為如此,它并不具有唯一的內涵或解釋。當社會發生改變時,“需要和享受”的形式和內容也都隨之發生了改變。“由于人們欣賞趣味的改變,也相對地影響著時代的風尚。”[13]175與舊時代的文人士大夫相比,市民階級有著另一些完全不同的目的性。“我們的需要和享受是由社會產生的,因此,我們在衡量需要和享受時是以社會為尺度,而不是以滿足他們的物品為尺度的。因為我們的需要和享受具有社會性質,所以它們具有相對的性質。”[14]729
帶有以上兩種目的的市民階級逐漸成為書畫市場的主要消費者,在他們的影響下,書畫家的創作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其中最為顯著的就是花鳥畫的興起。
早先文人畫家崇尚的清靜無為的老莊思想于他們近乎是格格不入。雖然他們亦飽嘗兵荒馬亂之苦,但毫無隱逸避世之心。他們或謀取功名,或以畫為生計,擠身于鬧市,奔命于商阜,再也沒有以前文人畫那種三日一山、五日一水的閑情逸致。在他們的作品上,既難體會出清穆深邃之意境,亦難看到石濤、八大那種激憤疏狂之寫心意態,充盈于畫面的是濃重的商品氣息。[15]177
一方面從作品產量上講,“花卉畫得快,可以多出作品。山水層層疊加,畫得不快”[16]9。畫家們大多急功近利,在利益的驅動下,希望多出產品。另一方面,帶有“暴發戶”性質的市民階級對書畫的欣賞,僅僅停留在色彩、造型等表現上,而對于富含哲理、難以理解的山水畫則顯示出極少的興趣,從這一點上講,山水畫的衰落與花鳥畫的興起,是市場需求使然。
清末民初,伴隨著書畫市場的發展,書畫作品的物質屬性被強調,書畫作品與經濟的關系逐步展開與變化。商業經濟時代,書畫作品的經濟性更加明顯和突出。不同于其他普通商品,作為藝術品的書畫作品,其市場的發展極大程度地受到了時代精神、地域文化、社會心理等因素的影響。在這種特殊的時代背景中,書畫家由于自身社會身份的變化和生計問題,開始更多地參與書畫交易,而城市經濟的發展和市民階層的興起,亦促使書畫作品的創作題材與風格發生轉變。書畫市場發展狀況是傳統與變革沖突時期社會經濟文化變革的縮影,其中也處處表現出社會變遷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