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湖北·孔帆升

幼時聽故事,說石磨在地獄里是執法機器,鐘馗用它碾碎那些生前鉆進錢眼里為富不仁的家伙。在人間呢?石磨的作用不太說得清,只覺得它如胎盤一樣深埋在家鄉的土地里。農業社會里,磨必不可少,卻又難得施展本領,有點像民國才子,抱負未實現,就被掃進歷史角落。它大眾化,又并非家家必備;很簡單普通,又分外奢侈。充裕一點的人家,會請石匠打個磨,不充裕的人家大可不必打,只需到要用磨的時候,拉下個臉皮說一聲,平常里做人好一點,沒有哪家是不肯給予方便的。
磨是蠻撩人的,尤其撩鼻涕蟲們。逢年節、要辦喜事、家里請了幫工做農活,需要改善一下生活,磨就轉起來。于是樂壞了小屁孩們,在石磨周圍亂竄,蹦跳著唱:“磨麥,請客,做包恰(吃),恰(吃)不了,擔起走,擔到高婆屋門口,高婆不在屋,小狗咬了腳。”大人還在磨呢,他們就饞得不得了,好似香噴噴的粑已到了嘴。
磨就是磨人。磨人大概是婦女發明的詞。磨天生是被家庭婦女使的,推磨雖不是重農活,可也夠累人的。婆婆們拿個凳子坐著,一手端盛著谷、玉米、小麥、蕎麥、黃豆等料的小笸籮,一手抓料,或是用勺端上浸泡得圓滾滾水靈靈的黃豆。時不時用手順一順磨眼邊不肯粉碎的顆粒,推磨者則左弓右繃,前仰后合,劃出一個又一個圓圈。身子不停地擺動,好像人跌進一個無底洞,永無出頭之日地轉,昏天黑地地轉,每一天似乎都在原地踏步。
小時候我一直記恨繼奶奶的苛刻與偏心,從不跟她講話,見了連頭都不抬,腮幫子倒是鼓鼓的,暗暗磨牙。我恨她是有道理的,只是看在眼里不想說而已。不知何時起,這個高傲的小腳女人低下了頭,主動來幫母親推磨了,還時不時與她不喜歡的媳婦講兩句家常話,顯出一家人的樣子來。我猜這是轉來轉去的磨讓這個走路不穩的女人終于領悟了,山不轉水轉呀,人總有日落西山時,總有腿腳不便時,總要落到打下手的狀況。看著她落寞地推磨的神情,我的牙松了。我相信磨是可以磨平溝壑,消除仇恨的。

在水源與竹木豐盛的山村,會有大水磨。在水溝邊矗立著,5尺的直徑、一人多高,水不停地流,推動軸承轉動,巨磨就自動轉起來。這樣的磨除了生活用途,還是生產工具,比如碾竹片,造火紙。它解除了人力辛苦,解放了生產力。
機械化以來,磨基本上就消失了。即使誰家有一只磨,那也是落滿灰塵,早就被什物埋壓得不見天日了。巨磨早已退出歷史舞臺,立在村旁變成了衛兵和路標,等待那些一年四季在外的人回來后不無感慨的撫摸。不久前在朋友的農莊里,見識了他用上千個石磨鋪起的小徑,那真是一條厚重的路啊,因為腳底下會涌起關山漫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