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迪
在風云變幻的20世紀,她的藝術與中國革命緊密相連。
1909年東京,何香凝懷抱兒子廖承志,與丈夫廖仲愷、女兒廖夢醒照了一張全家福。這對革命伉儷的結合,緣于何香凝的一雙“大腳”。在滿清光緒年間,歸僑子弟廖仲愷“敲鑼打鼓似的”要娶個沒裹過小腳的大家閨秀,正巧香港富商何炳桓家的九小姐何香凝,從小不肯纏足,為此與家里英勇斗爭了幾十個回合,最終保全一雙天足。兩個年輕人于1897年成婚,婚后住在廖仲愷兄長家的閣樓上。何香凝曾有詩云“愿年年此夜,人月雙清”,故將愛巢命名為“雙清樓”。此后一生,“雙清樓主”便是何香凝常常在畫上落款的名字。
2018年6月27日,深圳何香凝美術館“腕底煙云未等閑——紀念何香凝誕辰一百四十周年藝術精品展”開幕。在70余幅畫作的筆墨軌跡中,“雙清樓主”的一生也在一幅幅猛虎雄獅、松梅山水間,錯落展開。
對何香凝來說,身處鐵血交迸的亂世,“愿年年此夜,人月雙清”的相濡以沫、舉案齊眉,注定要讓位于“重新收拾舊山河”的夙業。甲午海戰后,一批熱血志士紛紛赴日留學,希圖尋求救國之道。由于“家道中落,財產非豐”,廖仲愷的留學愿望一度擱置,整日悶悶不樂。1902年,何香凝不顧家人反對,先是變賣首飾妝奩,送廖仲愷先行赴日;不久又將所剩家具什物全部賣掉,追隨丈夫東渡。
在日本,廖何伉儷見到了仰慕已久的孫中山,決定追隨其投身革命。1905年,孫中山游歷歐洲后回到日本,籌劃成立統一的革命政黨??紤]再三,他讓何香凝辭去家中女仆,重新租一間房子作為聚會場所和通信聯絡站。何香凝欣然受命,自小與廚房無緣的她,開始學習燒水做飯,事無巨細地操持著一切瑣事雜務。每次買菜,她就買5個銅板的牛肉、3個銅板的魚和2個銅板的蘿卜,或者再加些豆腐、青菜。孫中山不喜歡吃米飯,她就特別預備好面包、牛油,煎一個荷包蛋,再用牛肉汁沖一碗湯,“當時一瓶牛肉汁,忘記是幾毫錢了。但只有孫先生到才開瓶,我們都是舍不得吃的”。
那時,孫中山親切地叫她“奧巴?!保谌照Z里意為老媽媽,后來同志們也跟著叫,談起她,人人皆知那個著名的“何大腳”。
1905年,何香凝加入同盟會,從此一面料理家務,一面從事革命活動。1909年,在孫中山的勸說下,她考入東京本鄉女子美術學校,專攻繪畫,為的是日后武裝起義,可以設計軍旗、告示的圖案和花樣。這一從實用目的出發的選擇,后來竟成為何香凝的畢生事業。
這一時期,何香凝常畫獅、虎贈給同志友人。1910年,她畫了一幅《虎》,送予同盟會元老黃興。是年11月,孫中山攜同盟會義士于檳榔嶼密議大計,廖何夫婦亦參與其中。畫中猛虎即是同盟會,而陰暗月色下的曠野就是清政府,猛虎雖未出擊,但已在磨牙吮血,伺機行動,倘時機成熟,必縱然躍下。
她還畫過一幅《獅》,畫中一頭雄獅伏地而臥,目光炯炯,毛發濃密,觸須直如鋼針。整幅畫用筆剛健遒勁,給人以凜然的震懾。自清末以來,“獅子”這一意象被賦予了深刻的政治含義。梁啟超曾將維新變法比作“以大海潮音作獅子吼”,陳天華寫章回小說《獅子吼》,也有“睡了多年”的雄獅,已“翻身起來,大吼一聲”等句。何香凝這一時期之畫獅虎,與陳天華的小說有異曲同工之妙。后來,“南社”詩人柳亞子為此畫題詩云:“國魂招得睡獅醒,絕技金閨妙鑄形?!庇种^:“支那老大國,人言類獅睡。酣夢有時醒,大雄無大危。
辛亥革命顛覆了清王朝的統治,卻攪起更大的波瀾和動蕩。革命事業遭受挫折時,許多同志頹唐沮喪,投海自盡者有之,讀經逃禪者有之,脫離營壘者有之,然而何香凝卻剛強笑傲如故。1922年,粵軍總司令陳炯明囚禁廖仲愷、炮擊總統府。何香凝一身污泥、單槍匹馬地闖進白云山會場,當著官兵的面,將陳遞來的白蘭地一飲而盡,隨后怒斥陳炯明忘恩負義,冒死救出丈夫。其剛烈凜然,巾幗不讓須眉。
1925年3月,孫中山逝世,何香凝是其遺囑見證人之一。5個月后,廖仲愷作為國民黨左派的領袖,被暗殺于廣東國民黨中央黨部門外。葬禮之后,何香凝將“精神不死”的大橫額掛在自家大門口,誓不妥協,斥罵右翼分子,“拍案頓足,幾乎把地板跺裂”。
彼時,轟轟烈烈的“大革命”已轉入低潮,共產黨員被大批屠殺,右派分子彼此彈冠相慶。何香凝羞于與仇人為伍,深感政治上毫無出路。1928年初,她趁在南京參加國民黨二屆四中全會之際,前往即將竣工的中山陵拜謁,并同與會的陳樹人、經亨頤合作繪了一幅《松竹梅》圖——何香凝畫梅,經亨頤畫竹,陳樹人則畫松。三人秉性各異,畫風亦有不同。何香凝豪放剛勁,經亨頤瀟灑縱逸,陳樹人儒雅內斂,三人筆下之“三友”亦各有情致,何香凝的梅花尤為獨特,她不避諱梅枝的平行并立,禿筆硬毫寫就的老干之上沖出向上的新枝,人稱“何氏梅”。
是年底,何香凝發表聲明,與蔣介石、汪精衛分道揚鑣。她憤然辭去國民黨內一切職務,放棄薪俸,過起靠賣畫度日的清貧生活。她畫中的獅虎已經罕見,代之入畫的是寒冬不謝、冷而彌香的梅花,以及長青不枯的松柏。
總理遺訓不能實現,丈夫仇恨未得申雪,軍閥混戰不休……1929年,何香凝帶著沉重的心情離開故國,遠走法國。她住在巴黎郊區的寓所里,除了外出參觀美術館,大部分時間都在屋子里不停地寫畫,把滿腔孤獨和郁憤傾瀉在畫紙上。
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何香凝聞訊立即回國,與同胞共赴國難。在上海,她發起組織“救濟國難書畫展覽會”,組織畫家義賣書畫支援抗戰。嗣后,東北全境淪陷,華北岌岌可危,蔣介石以國力孱弱為由,繼續抱定“攘外必先安內”的國策,優先剿共,延遲抗日。外寇當前,兄弟鬩墻,何香凝效仿諸葛亮激怒司馬懿的成法,給蔣介石寄去一條布裙,裙上題詩:“枉自稱男兒,甘受敵人氣。不戰送河山,萬世同羞恥。吾儕婦女們,愿往沙場死。將我巾幗裳,換你征衣去!”
何香凝目睹國將不國、民不聊生的局面,悲憤至極。她約集經亨頤、陳樹人、柳亞子等“絕不為南京效勞”的老友,共同以筆墨為寄,排遣胸中憤氣。1934年,何香凝繪了一幅遠有眾山起伏、近有河流小舟的山水畫。柳亞子題詩云:“為誰來補破山河,腕底煙云未等閑。收拾雄心歸淡泊,時時曳杖款荊關?!眰鹘y的山水題材在她筆下跳脫了隱逸之氣,多了幾分山河破碎的滄桑之嘆。
此時的何香凝已年過五旬,卻仍日夜為抗戰奔波。上海淪陷后,她被迫遷往香港,常以個人的名義,號召海外華僑支援抗戰,華僑捐一筆錢,她就送一張畫,不知送出去多少。
太平洋戰爭爆發后,何香凝在廣東、廣西度過了長達4年的流亡生涯。轉居桂林的日子里,她在城郊觀音山的一個小農莊里,帶著一家老小養雞種菜,另靠繪畫幫補生計。蔣介石得知她在桂林生活清貧,派親信送來一張百萬元支票,邀她到重慶居住。何香凝斷然拒絕,并在來信的背后寫下:“閑來寫畫營生活,不用人間造孽錢?!?/p>
新中國成立后,何香凝作為辛亥革命元老,擔任著許多重要的社會職務。據身邊的工作人員回憶,她“工作之余,不斷作畫”。很多時候“上午九時開始作畫,一畫就畫到中午十二時”。她畫到各地視察的觀感,畫繁花似錦的春天,畫老梅干發出新枝,畫祖國壯麗的河山……在與老友于右任唱和的詩中有“國運繁榮渡白頭”的詩句,也正是她晚年生活的寫照。
她仍繼續與其他藝術家的“合畫”,與南方的賀天健、潘天壽、傅抱石,與北方的齊白石、溥雪齋、陳半丁,都有合作的精品。她最享受的還是與兒子“肥仔”廖承志的合作。這位“國民黨三公子”,20歲時轉投共產黨陣營,精通五國語言,寫過劇本,搞過木刻,被海倫·斯諾稱為“蘇區最富于幽默感的人”。他受母親的影響,幼年即愛繪畫,常在何香凝的作品里點綴幾筆,在山水風景中畫上古裝的老翁或現代的農民,詼諧生動,畫龍點睛。
1972年,94歲高齡的何香凝逝世, 與廖仲愷合葬于南京郊外的廖仲愷墓,實現了這—對革命伴侶“生則同衾,死則同穴”的夙愿。
何香凝的繪畫并不是文人案頭的賞玩之物,而是寄托了豐富的人格力量。她一生畫虎畫獅畫梅畫松,或寄情言志,或賑災救國。在風云變幻的20世紀中國,她的畫,又何嘗不是百年革命曲折軌跡的投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