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海林 李鐸
急速變遷和真相扭曲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通病之一。面對新技術發展和社會結構變化帶來的不適應感,人們渴望在紛紜復雜的社會表象中挖掘更深層次的事實與深意,也渴望在雜亂無章和詞不達意的新聞敘事中突破現有框架,求得真實客觀的時代觀察和歷史記錄。由此,承載著現實渴望與時代需求重任的舶來品———非虛構寫作,在國內發展的十數年以來,形成了一紙風行,蔚然成風之勢。不僅大量的媒體在嘗試非虛構寫作的實踐,推出一大批相關的作品,例如《南方周末》《中國青年報》《時尚先生》《南方人物周刊》《南都周刊》等傳統媒體以及網易“人間”、騰訊“谷雨”、界面“正午”等新媒體推出的非虛構實踐,[1]都在現實中受到了關注;而且像《時尚先生》雜志推出的《太平洋大劫殺》等作品的電影改編權甚至賣出了好價錢,由此一度引發了非虛構寫作者在批量創造影視IP方面的無限渴念和沖動。[2]
在眾多的非虛構寫作實踐和作品中,上海譯文出版社的“譯文紀實”系列圖書,在國內頗具觀察意義和引領價值,不僅提供了優質的閱讀體驗,而且為國內非虛構寫作者的技能提升和實踐指向,都提供了良好的素材和指導。從更深層次的意義上講,這套紀實系列叢書,也為觀照中國當前非虛構寫作的現實環境和路徑養成提供了很好的參考樣本。
概念厘清與確立
非虛構寫作概念的引進,不過短短十余年的歷史。但是,作為一種實踐探索,這種文體實踐在我國,則有著一定的歷史積累,雖然并不冠以非虛構寫作的名頭。
國內非虛構寫作者及研究者都習慣于將非虛構寫作與國內在20世紀80年代曾經盛行的報告文學相類比。[3]非虛構寫作與報告文學在運用文學手法記錄時代變遷中事件與人物的方法上是一致的,具有很多共同的理念與操作方法。其最大的不同在于,報告文學過于文學化而且越來越文學化,大量夸張的鋪陳和想象,導致內容最后背離了真實性的時代記錄生命線。當然,報告文學本身不是新聞作品,用新聞報道的原則去要求這種文體,并不合適。但是,如果從其被賦予的時代記錄的歷史角色和任務看,這樣的期望過于理想化。
而促使非虛構寫作引進與實踐的最大推動力量則來自新聞界。自20世紀90年代以《南方周末》為代表的一批新銳報刊及廣電欄目,在特稿寫作方面進行的一系列嘗試,可以看成是非虛構寫作在國內最早的實踐。雖然當時并沒有非虛構寫作這樣的概念,但是關于新新聞主義的主張,已經得到很多記者的認同及仿效、實踐。與這些報道在社會上引起的廣泛關注和巨大影響相適應,越來越多的媒體開始嘗試這樣的文體實踐,也涌現出了一大批特稿和調查性報道記者及作品,為近些年非虛構寫作的火熱情狀提供了較為深厚的積累。
當前,關于非虛構寫作的概念已經沒有什么分歧,而且,隨著以“譯文紀實”為代表的一大批非虛構作品的引領和示范,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嘗試、模仿、踐行甚至教授這樣的寫作方式,非虛構寫作的理念與方法已經逐步深入人心。但是,非虛構畢竟是在美國誕生的一種文體,在某種程度上是美國特色的,它“與表達力量、大小和美國經驗的絕對不可抗拒的能量是分不開的”。[4]因此,脫離了美國式的語境和國情,非虛構怎樣在中國的大地上生根發芽、茁壯成長,需要結合中國當前的國情和非虛構寫作的環境需求,進行仔細的觀照和認真的審視,否則,就有可能水土不服,淮橘為枳。
因此,對于非虛構寫作,除了對其良好的閱讀體驗及帶來的新奇感保持冷靜外,更重要的是要對其在中國生根發芽的土壤和環境進行細致的觀察和研究,如果缺乏這種客觀的思考和觀致,就有可能讓其誤入歧途,偏離其本來的功能與價值。
時代觀察中的個人敘事
有趣的是,與當前非虛構寫作廣受追捧相對應的是,二十余年前至今,一大批社會學研究者及其著作甚至走在了當前這些非虛構作者和作品之前。像《金翼》《跨越邊界的社區:北京“浙江村”的生活史》《中縣干部》等作品,以及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農村研究院關于中國基層社會治理和運作的一大批博士論文,從研究方法的科學性和實證程度、研究角度的微觀和具體程度、對中國現實的觀察深度和文字的接地氣程度、敘事的平實和采訪調研的扎實程度以及對社會發展的功能性作用等方面看,與當前的紀實類圖書相比并不遜色,有的甚至更優。為何墻里開花墻外香,大張旗鼓的非虛構寫作,早在一二十年前就已經在中國結出了較為豐碩的果實,但卻一直極為低調沉默?
從非虛構寫作的現實環境看,這種寫作方式需要扎實的研究性思維、長時間細致的田野調查、文學性的語言風格及獨特的視角。[1]而就美國的情況看,非虛構產生的根源,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人口統計學、經濟學、文學等學科發展,為非虛構文學的發展提供了工具和學科支持。[5]
從中國的實踐來看,非虛構寫作是以文學為手段和工具,著重反映中國轉型期社會發展中遇到的典型問題和人物,研究和反映背后蘊含的社會發展理念和社會結構等層面的沖突與張力。由此可以看出,文學手法只是表達的工具和載體,而通過社會學經濟學統計學的方法透視出這些社會現象背后的深層次原因與根源,則是非虛構寫作在中國現實語境中的最大價值所在。文學化表達不是目的,現實背后的原因和發展方向才是價值所在。
而中國社會的復雜性及其運作機理,則不是一般民眾和寫作者簡單的接觸與描述記錄就可以得出的。脫離了社會發展的語境,沒有浸入式的觀察和深度的訪談,沒有輔之以大規模的田野調查式的采訪和調研,所產生的作品,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客觀反映中國現實,是值得懷疑的。外國人寫中國的作品多得是,但是有幾本能夠產生像何偉的《江城》《尋路中國》那樣的影響力?脫離何偉在美國接受的正規學院式的嚴格訓練,脫離何偉在中國長達十余年的生活和一個旁觀者常年的浸入式細致冷靜觀察,這樣的作品,怎會受到如此追捧?
中國轉型期的復雜性,我們傳統教育的局限性,大多數非虛構寫作實踐者從業經驗的束縛,導致當前非虛構寫作實踐者對非虛構的認識和實踐大多一知半解。無論是在題材的選擇上,還是在文學手法的運用上,以及在新聞性與文學性的結合上,直至在處理宏大敘事和微觀視角的平衡上,國內的作品還處于比較稚嫩的層面。大量的作品流于華麗的鋪陳和煩瑣的場景描寫,對于作品背后的時代變遷和社會價值等,反而留意不夠,以至于不少作品流于蹭熱點式的娛樂化新聞報道,失去了非虛構本來意義上的社會價值。
因此,作為時代觀察者、歷史記錄者角色的非虛構寫作,一定要融合多學科的知識和手段,以包容的胸懷和研究性的精神,才能推出具有廣度和深度的好作品。在這方面,國內的社會學界反而提供了很好的示范以及非常值得借鑒的方法、態度,值得非虛構寫作圈子好好反思和借鑒。
除此之外,在“譯文紀實”近30本書中,我們看到,這些引進的非虛構寫作的經典之作,除了以深入的觀察與深刻的研究為人稱道外,更獨特的就是作者獨到的視角選擇和長時間的浸入式采訪體驗。與中國非虛構寫作者和特稿寫作者不同的是,這些實踐者的選題并不都是我們一般認為中的揭黑或者腐敗案件等社會焦點事件,而更多的則是普通的小人物和平淡的社會發展過程。在語言的運用上,也沒有過多的修飾雕刻或者華麗堆砌。像何偉的作品,就是選擇很普通的人物,例如胡同居民或者工廠員工,通過他們的日常生活展示城市發展的日新月異以及市民生活和思想的變遷。這些非常簡單的句子也能夠表達非常宏大的歷史敘事和長時段的世事變遷。[3]85
可以說,“譯文紀實”系列叢書給國內非虛構寫作者上了一堂啟蒙課:對社會的觀察和解析,并不一定非要通過重大的變革或者各類非正常事件,微小的普通的生活甚至是自然界的和風細雨,同樣可以作為解剖這個社會紋理的切入點,關鍵在于你觀察社會的角度和接近社會的距離。《江城》《東北游記》《尋路中國》都是這樣的經典之作。而《打工女孩》中對女性打工者為代表的群體畫像的描摹,則更為我們展現了普通人在中國轉型時期的心理變遷及對社會發展的影響,這甚至引發了以打工者為主體的一類圖書出版熱。[6]
盡管在現實中,這些非虛構或者紀實圖書也受到了一些批評或者詰責,諸如對于現實支離破碎的記錄、過于主觀、放大現實中存在的斷裂或者沖突等,但是,任何寫作都不是完美無瑕疵的。對于一個無論是寫作者還是被寫作者都處在焦慮甚至是某種程度的狂躁的社會來講,對于一個缺乏那種細致入微的、充斥著宏大敘事空洞無物的作品的時代來講,這樣的寫作方法和實踐,所起到的作用,不僅是引領,更是啟蒙了。
傳統束縛與路徑依賴
面對非虛構寫作的廣受追捧之勢,現實中人才儲備的不足與現有人才的知識結構、寫作技能方面存在的差距,在某種程度上限制了非虛構寫作的進一步普及。
從“譯文紀實”系列作品看,作者大多為記者。而中國的非虛構寫作也主要是從新聞領域引進并扎根的。從最早一批實踐者到當前的實踐主體,主要是新聞從業者或者研究者。除了以南方報系為代表的少數新聞媒體在特稿寫作中積累了較為豐富和成熟的非虛構寫作技巧和范式外,大多數新聞人在進入非虛構寫作領域之際,卻深深地受到傳統新聞操作模式的束縛和限制。
我們傳統的新聞報道,由于各種原因,在操作方法和理念上與非虛構寫作的方法與理念有著云泥之別。拋開國情差異和新聞理念的差別,我們在新聞操作中一些技術層面的痼疾顯而易見,在飽受詬病之余也帶來新聞業發展的隱憂。傳統紙媒的所謂衰落,既有新媒體沖擊下傳播介質的取代與更替,而更深層次的原因則是傳統新聞操作理念的滯后導致的新聞產品不能滿足現實生活的需求。拋開傳統新聞產品的僵硬面孔和僵尸內容不談,就是在作為舶來品的新聞專業主義層面上,在經濟利益的驅使和傳統新聞生產流程的部分約束下,更加顯示出碎片化和局部化的狀況。[7]從當前各類新媒體上充斥的碎片化娛樂化無底線無下限的所謂新聞來看,新技術帶來的不是新聞的繁榮,而是新聞的進一步衰落。
當前,新聞業面臨著巨大的挑戰。媒體融合帶來的不僅是新聞報道形式的變革,更是新聞理念與新聞報道寫作文體的革命性變化。技術革新給新聞業帶來了巨大的沖擊,也給旋渦中的新聞人帶來了巨大的職業迷思。拋卻技術的沖擊不言,在這樣一個劇烈變革、浮躁變化、全面轉型的時代,很大一部分新聞人忘記了新聞人的本職,忘記了作為一個新聞記者的職責使命在哪里,把過多的精力放在技術、融合、商業利益、個人成名等方面,[7]忽視了對于新聞業基本使命的關注,忽視了新聞報道基本功的培養與基本原則的堅持。碎片化的、快捷式的、膚淺的、虛假的、浮夸的、跟風式的、炒作式的新聞充斥著各類媒體,混淆著受眾的辨別力,也造成了社會信息傳遞的混亂,無形中降低了新聞職業的價值和新聞人的地位。
而那些接受過新聞學教育、懷抱一腔熱血和新聞理想的新聞人,在傳統媒體中浸淫日久,且不說新聞理想和情懷逐漸泯滅,就是在寫作上,也因為長久的新聞實踐和傳統熏陶,而逐漸養成了一種路徑依賴與思維定式,即使面對文本轉型,也常常帶有傳統的痕跡與烙印。
更令人擔憂的是,現實中新聞教育的理念滯后與陳舊,從某種程度上推動了這一現象的延續。檢視現有的新聞教育,存在著過于偏重理論、對寫作重視不夠、實踐性不強等弊端,已經不適應社會發展提出的現實需求,在人才培養上顯然是比較被動的。尤其在實踐教學上,以非虛構寫作的來源國美國來看,美國作為新聞傳媒業最發達的國家,大學中設立新聞專業的寥寥無幾,顯然與他們認為新聞應當是一個實踐性的專業、過多的理論灌輸意義并不大有關。就目前各新聞院系比較感興趣和投入精力較多的網絡與新媒體專業為例,雖然在硬件設施上投入較多,但是針對網絡與新媒體的實際運作、針對新媒體的語言風格、針對新媒體的商業模式、針對新媒體的商業化推廣等方面卻缺乏深入的實戰型的課程和培訓。這樣的后果是,培養的學生在網絡與新媒體的理論方面有一些感性的認識,但是如果上升到實踐層面,則認識過于膚淺,很難落地。在實踐中,這樣的學生上起手來就很慢,還要有一個慢慢接地氣的過程。毫無疑問,傳統的新聞教育有一部分是在做無用功。轉型刻不容緩。
新聞的本質在于傳達,而傳達的載體則是文字。沒有較強的寫作能力和語言表達能力,很難想象能夠成為一個好記者。我國現在的新聞教學普遍在實踐性尤其是新聞寫作上比較弱化,過于偏重理論教學,操作性嚴重匱乏。對于實踐能力,很多人可能會想起對于新聞采編新技術的掌握和運用。這種能力的培養是一個較快的過程,而真正漫長而艱難的則是對于新聞寫作能力的培養與提升,這是一切實踐的基礎與核心。寫作是一個艱難的需要長期學習訓練的事情。美國著名的非虛構作家、獲得過普利策獎的約翰·邁克菲就曾指出:年輕的時候覺得自己的作品不受歡迎,可能是因為編輯或者讀者欣賞不了自己的作品;后來寫得多了,才感覺確實是那時的作品不夠好。優美的寫作是需要一個漫長而艱難的培養過程的,不可能一蹴而就。[8]這是一個大師對我們的諄諄教誨。
文字的表達永遠是新聞專業教育的核心價值。新聞的重要意義就在于通過專業人員的獨特視角和高質量文字,將社會事件用具有可讀性的文字表達出來,傳播出去。缺少了具有吸引力的文字的支撐,新聞的價值就將大打折扣。在新媒體的發展日新月異的今天,圖片和視頻的運用已經大大提高了新聞的附加值,已經豐富了新聞的表現形式。但是,新聞的表現形式再豐富,文字永遠是基礎,尤其是在各種信息泛濫的信息化時代,清晰的具有感染力的文字的價值將進一步凸顯,它的留存價值和傳播價值將進一步得到彰顯。忽視寫作能力建設的新聞專業教育,必將被實踐證明是一種本末倒置的做法。
此外,中國的大學新聞教育偏重理論灌輸,對于分析問題的方法傳授和能力提升重視不夠,所培養的新聞人才大多僅可以作為時代的記錄者角色,作為時代的觀察者和分析者角色則勉為其難。從中國幾百個新聞院系開設的課程看,理論性課程偏重,社會分析、統計分析、調研方法、寫作訓練等實踐性課程寥寥無幾。從很多新聞院系教員的反饋來看,現在的學生不愿學、學不進的一個重要原因,可能就是覺得這些課程并沒有多大用處,尤其是對那些有志于從事新聞事業的學生而言。有深度的非虛構寫作者,最重要的能力之一就是要掌握研究分析社會問題的方法和工具。離開這些能力,浮光掠影的觀察和認識,只能觸及社會的皮毛,其作品很難成為經典。從當前國內不少非虛構寫作者或者新聞記者的實踐來看,這種傳統新聞教育與新聞實踐的路徑依賴還比較明顯。無論是在選題上,還是在敘事文風上,或者在觀察角度與方法乃至操作流程等方面,傳統八股式的報告式新聞寫作文風還痕跡遍布。對于非虛構寫作者來說,擺脫這種傳統的路徑依賴,是當前一個不得不面對的痛苦現實。
而且,雖然非虛構寫作作為一種熱潮受到追捧,但是現實中則多為一種個人的實踐,零星且不成系統,還沒有成為新聞界或者文學界的一種群體實踐或意識。不像美國,這樣的寫作實踐,已經成為一種廣受贊譽、飽受推崇的共識,是一種優秀作品頻出、優秀寫作者燦若晨星的實踐。因此,苛求現實中在短期內涌現大量的優秀作品,既不現實,也是拔苗助長,對于正在探索中的非虛構寫作實踐,可能是一種傷害。我們需要的是在相應的課程設置中或者實踐領域中給予一定的重視或者空間,逐漸培育這朵非虛構寫作之花,并期待其逐步發展壯大。
由此看來,對于非虛構寫作,我們有的是豐富的實踐素材和書寫對象,但是缺的卻是書寫的思維、能力、方法和耐心。因此,作為一種引進的文本實踐,可以想象,其在中國有一個較為漫長的培育過程。而我們需要的是更多的耐心、寬容和鼓勵。
新媒體的現實沖擊
非虛構寫作作為舶來品,在中國普及的難處,不僅在于理念和操作上的陌生感與情景差異,更主要的還是中國的現實環境,無論是作為非虛構產生的土壤,還是作為寫作對象的中國社會,都與非虛構誕生之地美國有著巨大差異。因此,無論是當前非虛構寫作的表面繁榮和現實困境(產出較少,有代表性的作品更少),還是發展的后勁乏力,都要從中國的現實語境中尋找原因。當前,在媒體融合時代,這種沖擊最突出的表現就是新媒體對本就虛弱的新聞專業主義的進一步切割和分裂。可以說,滿懷新聞理想和情懷的這一代新聞人最大的悲哀就是,在新聞專業主義尚沒有完全建立并發展成熟的階段,就迎來了新技術的猛烈沖擊,導致本就脆弱的新聞從業規則與秩序遭到破壞性的打擊,不僅使媒體衰落,更使得新聞業在某種程度上進一步凋零。
網絡社會的到來,使得碎片化淺閱讀盛行。依靠抄襲或者復制粘貼,簡單轉發相關媒體的稿件,對事件做一些簡單的渲染性的報道或者轉載,通過煽動性的語言吸引讀者眼球等,類似這樣的操作手法越來越普遍,而真正潛下心來做一些深度調查與理性思考,寫一些經受得住時間考驗的文字,已經很難成為一般記者的追求了。
除了媒體界的整體浮躁和華而不實之外,采編成本和寫作費用的高企也使得非虛構寫作等形式越來越難以推廣。非虛構寫作作為揭示事件真相全景的深入報道形式,曾經以特稿或者調查性報道的形式廣為社會公眾和一些媒體關注,也發揮了推動社會進步的積極作用。但是,一篇優秀的非虛構作品往往耗時長久、耗費巨大,除非是一些實力較為雄厚的媒體,一般的媒體已經很難支撐這樣的支出。《南方周末》的管理者就曾指出,其報紙上每個字的成本是12元。[9]照此算來,其每期的成本就是數以百萬計,每年的成本相對于收入來講,確實不堪重負。而新媒體的轉載成本幾乎為零。在版權保護意識還沒有深入人心、通過司法保護知識產權程序煩瑣且執行較難的情況下,誰還會花費巨額成本去做非虛構報道。而且,由于非虛構報道牽涉較多的社會問題,極易成為矛盾糾紛的焦點,一般的媒體對此也越來越謹慎。在新媒體造成傳統新聞報道理念與模式變遷轉型的同時,媒體更傾向于將注意力放在自身經濟實力的壯大和經濟利益的追求上,而不屑于或顧不上在新聞報道的社會影響力和報道的深度上下功夫,采編水平呈現一定程度的下降。
更令人擔憂的是,新舊媒體融合的趨勢使得人們更多地關注技術對新聞報道的影響,對于新聞報道內部真正的價值和立身之本反而重視不夠。現在只要一說起媒體轉型,人們更多關注的是數據新聞、機器人寫稿、算法等,而對于新聞報道的操作方式、語言風格和報道內容等,反而討論得越來越少了。與十余年前傳媒界甚至是社會各界一致關注最近又出了哪些好的報道不同的是,現在更多的是討論哪個媒體又用了什么新技術,又做了什么新投資,又兼并了什么新業務。這種現象非常值得擔憂。
網絡時代新聞報道拼的是新聞的選擇能力、思想深度和表達手法。[10]在這其中,最重要的可能就是新聞的表達方法。網絡提供的僅僅是新聞傳播的介質和傳播的渠道。如果將介質當作傳播的主體,很顯然犯了本末倒置的問題。無論媒介形式發展多么迅速,真正優美有力的語言表達始終是稀缺的,值得被珍視的,網絡寫作概莫能外。掌握具有網絡媒體特色的語言表達技巧,掌握不同于傳統媒體新聞寫作的方法和技巧,對于促進媒體融合、提升媒體新聞報道的質量極為有益。非虛構寫作不僅是新新聞主義的內涵和生存之道,更是錘煉傳統新聞人寫作能力和思維的極好途徑。現在,我們需要的是更多的觀念轉變和范式轉型。非虛構寫作的火熱,正是這樣一種契機。
但是,從某種程度上看,網絡與新媒體雖然提供了非虛構寫作擴散與提升影響力的渠道,但是,其快節奏與碎片化也正是非虛構寫作的天敵。非虛構寫作的基本要求就是要沉下去,近距離觀察,長時間研究、體驗、總結、打磨,脫離了這些的作品,與一般的新聞作品就很難區別開來,也難以體現非虛構寫作的深度和社會價值。
可以說,非虛構寫作作為一種深入觀察社會現實、真實記錄歷史進程的文體,在中國的引入有一些生不逢時。雖然以“譯文紀實”為代表的國外作品廣受好評,也受到一致追捧,但是其在中國的實踐卻遇到重重障礙,步履艱難。在此情況下,我們需要的是客觀檢視非虛構寫作普及的環境,尋找非虛構寫作與新媒體環境和中國國情的契合點,呼喚新聞報道轉型和新聞環境優化的政策支持,以非虛構寫作的精神內核推動中國整體新聞報道和紀實寫作的水準。
結語
就現實影響而言,上海譯文出版社的“譯文紀實”系列作品,對于推動國內非虛構寫作實踐,起到了積極作用。其作用,不僅在于為國內讀者提供了經典的閱讀素材,在很大程度上普及了非虛構寫作的概念與范式,更主要的是,其通過主題相關和角度相近的作品的選擇,為我們提供了檢視當前國內非虛構寫作尤其是新聞操作領域諸多缺陷和不足的參照,并為今后的發展提供了改進的思路與參考。
時代的發展需要客觀忠實的觀察者和記錄者。作為時代觀察者和歷史記錄者的非虛構寫作,在中國的發展不會一帆風順,會有一個逐步普及和發展的過程。我們唯有以百般的耐心和審視的眼光,從各方面呵護它培育它,促使它在中國生根發芽、茁壯成長。而“譯文紀實”叢書,則提供了不錯的參照和良好的指引。
注釋
[1]參見劉蒙之.非虛構寫作:內涵、特點以及在我國起動因初的興探[OL].http://baijiahao.baidu.com/s?id=1593108140557229593𝔴=spider&for;=pc,2018年4月3日訪問.
[2]2016年年底,《時尚先生》總編輯李海鵬離職后到韓寒創立的“亭東影業”主持工作,并會聚了國內一大批較為知名的非虛構寫作者,期間,也確實推出了若干較有代表性的作品。這是國內非虛構寫作者進軍影視業的一個典型的例子。
[3]參見周奎編著.非虛構:時代記錄者與敘事精神[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7:55.
[4]ChrisAnderson,StyleasArgument(Carbondale:SouthernIllinoisUniversityPress,1987),轉引自[美]羅伯特·博因頓著.新新新聞主義:美國頂尖非虛構作家寫作技巧訪談錄[M].劉蒙之譯.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8.
[5]參見[美]羅伯特·博因頓著.新新新聞主義:美國頂尖非虛構作家寫作技巧訪談錄[M].劉蒙之譯.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9.
[6]參見劉昕亭.誰的非虛構?什么樣的現實———2013年打工圖書出版熱分析[J].中國圖書評論,2014(1).
[7]參見陸曄、潘忠黨.成名的想象:社會轉型過程中新聞從業者的專業主義話語建構[J].新聞學研究(臺灣),2002年4月刊.
[8]參見何偉.通往寫作的路徑[A].正午故事·第一輯[C].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4—7.
[9]參見南方周末報社發布的《反侵權公告(第一期)》,2017年8月25日.
[10]參見詹國樞.網絡時代的寫作[J].新聞與寫作,20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