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庹繼光 蹇 莉
內容提要 《中華人民共和國網絡安全法》是我國第一部全面規范網絡安全的基礎性法律,設置許多倡導性規范是其重要特色之一。本文以該法第十三條為中心,考察其通過強制性規范與倡導性規范并舉的立法技術,一方面針對逾越底線的行為展開法律規制,另一方面引導網絡媒體樹立積極的社會責任和擔當意識,自覺服務于青少年的身心健康、全面發展等,闡釋了該法在我國網絡立法上的突破及其意義。
我國近年來一直在積極進行網絡治理和網絡法治化建設,國家也高度重視網絡媒體對青少年的社會責任擔當問題。新頒布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網絡安全法》第十三條對此采取了強制性規范與倡導性規范并舉的立法技術,一方面針對逾越底線的行為展開法律規制;另一方面則設置了倡導性規范,引導網絡媒體樹立積極的社會責任和擔當意識,自覺服務青少年的身心健康、全面發展、人格健全等,本文以《網絡安全法》第十三條為中心展開考察,論述其如何規范網絡媒體對于青少年的責任與擔當。
2016年11月7日,第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十四次會議審議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網絡安全法》,該法定于2017年6月1日起施行。其中第十三條具體規定如下:“國家支持研究開發有利于未成年人健康成長的網絡產品和服務,依法懲治利用網絡從事危害未成年人身心健康的活動,為未成年人提供安全、健康的網絡環境。”
我國網絡治理起步較早,早在1994年國務院就公布了《計算機信息系統安全保護條例》,開啟了我國網絡治理的先河,此后國家先后出臺了近200部涉及互聯網的法律法規和規范性文件,但這一治理系統顯然存在著一定的瑕疵,立法層級比較低是一個突出的表現,在全球互聯網“共享共治”理念下出臺的《網絡安全法》,作為我國第一部全面規范網絡安全的基礎性法律,內容規范上具有“集大成”的特色,將原來散見于各種法律法規、規范性文件中的規定上升到人大法律層面,同時在一定程度上回應了社會的意見,在網絡治理基本思路上發生了許多變化——
其一,體現了權利保護優先、違法懲治為輔的立法原則。《網絡安全法》第十二條是關涉到網絡使用中的權利與義務的條款,其第一款明確了權利原則“國家保護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依法使用網絡的權利,促進網絡接入普及,提升網絡服務水平,為社會提供安全、便利的網絡服務,保障網絡信息依法有序自由流動。”隨后第二款規定了對應的義務,這契合了我國全面推進網絡空間法治化規劃的藍圖,確立了網絡信息服務的優先地位,充分體現了權利保護的基本價值判斷。[1]
其二,確立了共同治理的基本理念和思路。網絡安全治理固然要靠政府主導,但同時需要企業、社會組織、技術社群和網絡用戶等網絡利益相關方共同參與。《網絡安全法》堅持共同治理原則,鼓勵全社會共同參與,政府部門、網絡建設者、網絡運營者、網絡服務提供者、網絡行業相關組織、社會公眾等都應根據各自的角色參與網絡安全治理工作。[2]
《網絡安全法》第十三條是網絡共同治理原則的細化內容之一,要求各類網絡媒體即網絡建設者、網絡運營者、網絡服務提供者等在未成年人、青少年等健康使用網絡過程中體現出責任與擔當,其特殊意義在于兩個方面:第一,該條款不僅強調了網絡媒體的法律義務,還對其提出了社會擔當層面的期望,按照《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擔當”是“接受并負起責任”,擔當通常是指除做好自己分內的事以外,還敢于承擔別人不敢或不愿承擔的事,它不是底線的義務,而是更高層面的道德責任。第二,該條款中同時使用強制性規范和倡導型規范,以實現立法目的。本文接下來將詳盡闡述這兩點。
互聯網增加了青少年的信息獲取途徑,也是他們開展社會交往的重要平臺,網絡理應擔負起維護青少年上網安全的社會責任,在保障青少年信息獲取安全、網絡交往安全和生活方式安全等多個方面發揮自身的積極作用。
最近幾年的各種網絡調查統計數據還顯示,網絡娛樂類應用最受青少年網民歡迎,視頻、網絡游戲和網絡小說的青少年用戶數量都非常龐大,而從2016年興起的網絡直播也引起了青少年網民的濃厚興趣,大批青少年成為網絡直播的狂熱粉絲。這些網絡應用表現出一些共同特點,吸納圖、文、聲、像等媒介要素于一體,并且引進了AR、VR等最新的多媒體展示手段,達到了可看、可聽、可感、可互動的交流和互動方式,能給網民帶來各種感覺上的刺激和沖擊力。
青少年身心尚未完全發育成熟,很容易受到外界的影響,網絡上的各種信息很容易誘導、引發未成年人的思想、情緒、行為等,因為未成年人普遍有著極強的好奇心和探索欲,求知欲望強烈,對未知事物充滿興趣,但他們往往缺乏充足的分析、判斷、辨別等能力,自制能力弱,易受誘惑,并有意模仿,因此淫穢、色情和暴力等信息都會對青少年成長造成巨大危害。

眾所周知,在網絡上公開傳播、渲染各種色情、淫穢、恐怖、暴力等信息,屬于嚴重危害社會秩序的行為,在世界各國、各地區普遍被納入法律嚴格禁止的范疇,我國也在系列法律法規中制定了強制性規范,以禁絕其社會危害。按照法理解釋,強制性規范是指必須依照法律適用、不能以個人意志予以變更和排除適用的規范,行為主體必須按行為指示作為或不作為,其特點是主體無權自行選擇,此前我國已經在刑法、治安管理處罰法等法律中將通過網絡宣揚恐怖主義、極端主義、煽動實施恐怖活動,煽動民族仇恨、民族歧視,編造、故意傳播虛假恐怖信或虛假信息,傳播淫穢物品以及非法利用信息網絡等行為納入違法乃至犯罪的范疇,相關法律法規也明確禁止互聯網信息服務提供者制作、復制、發布、傳播各類有害信息,或者利用計算機網絡開展違法犯罪活動,此次《網絡安全法》規定“依法懲治利用網絡從事危害未成年人身心健康的活動”,其實就是重申相關法律法規中的強制性規范,敦促各類網絡媒體自覺遵循,避免跨越法律的底線。
法律是最基本的社會行為準則,以國家強制力作為實施保證的強制性規范固然可以為公眾的行為劃定邊界,特別是圈定某些“行為禁區”,嚴格禁絕人們“越雷池”,但法律始終只是人們行為的底線,無法徹底解決許多更高層面,諸如道德、倫理等方面的社會問題,而在互聯網發展進程中,有些涉及青少年的問題表現得非常突出,已經成為嚴重的“社會痼疾”——
自從網絡直播2016年在我國內地躥紅之后,青少年高額、非理性打賞主播,尤其是異性主播的現象層出不窮,同時大量青少年將互聯網視為自己重要的生活、娛樂陣地,甚至少部分青少年對網絡產生了強烈的依賴感,迷戀網絡成癮,在一定程度上淪為了網絡的“奴隸”。國內一些統計資料顯示了青少年網絡成癮情形的嚴重程度:中國青少年網絡協會第三次網癮調查研究報告顯示,我國城市青少年網民中,網癮青少年超過2400萬人,還有1800多萬青少年有網癮傾向。[3]網癮、網癮傾向對于青少年身心健康很容易造成較大損害,它同樣是嚴重的社會問題,但也并非法律所能干預的。
要促使互聯網在青少年成長進程中發揮積極作用,國家和社會有必要督促網絡媒體等關聯主體自覺承擔起社會擔當,從“外在管理”轉化為“內在治理”,即從他律升華為自律,為此,《網絡安全法》第十三條規定“國家支持研究開發有利于未成年人健康成長的網絡產品和服務”,這在法律上屬于倡導型規范,它是我國網絡立法進程中的一個創舉。
倡導型規范也被一些學者稱為鼓勵性規范、引導性規范、提倡性規范等。有人解釋道:提倡性規范是指規定在一定條件下,鼓勵、提倡人們為或不為某種行為的規范。[4]作為一類與強制性規范和任意性規范相并列的法律規范,倡導性規范在我國憲法、民法,尤其是在經濟法中大量存在。國家出臺此類倡導型規范,體現出鮮明的政策性原則,顯示出國家積極推進社會、經濟、政治、文化發展和進步的態度和導向,而且我國法律中的倡導性規范屬于一種頂層設計,通常會為具體政策的制定和實施提供重要依據,以此發揮明顯作用。
此前,我國全國人大常委會涉及網絡的立法,即2000年《關于維護互聯網安全的決定》和2012年《關于加強網絡信息保護的決定》由于篇幅短小、條文寥寥無幾,均沒有設置倡導性規范,因此《網絡安全法》設置倡導性規范是一個突破性的創舉。其實,為宣示國家網絡安全治理的基本原則,明確建設網絡安全保障體系的各種舉措,為整體推進網絡安全提供法律依據,《網絡安全法》在“總則”和第二章中設立了許多倡導性條款,第十三條便是其中之一。
與強制性規范相比,倡導性規范屬于典型的 “軟性”法律規定,國家不會強制執行,換言之,公民、企業、媒體等如果不積極履行也無須承擔法律后果。但是,這種倡導性規范代表著整個社會的價值取向,代表了立法機關和國家對于好壞、善惡、是非的一種傾向,代表了一種道德、倫理的價值判斷,以《網絡安全法》設置的系列倡導性規范為例,就充分倡導了積極健康向上的網絡文化,有助于推動全社會實施合法、合理、有道德的網絡行為,共同構建文明、安全的網絡環境。
法律設定倡導性規范在相當程度上是對網絡媒體自律行為的肯定和強化。當下,我國業界已經制定了許多加強網絡自律的公約,諸如《文明上網自律公約》《互聯網站禁止傳播淫穢、色情等不良信息自律規范》《博客服務自律公約》等。這些公約和規范等都為網絡媒體健康發展起到了推動作用,《網絡安全法》設定系列倡導性規范,一方面充分肯定了這些自律行為,同時可以通過一些具體措施的制定和施行等強化這些行業自律意識,例如國家借助政策杠桿、激勵舉措等支持積極踐行社會責任與擔當的網絡媒體等。具體到該法第十三條的落實,也可望促使各類網絡媒體采取各種技術手段、內部規章等約束主播言行、控制青少年連續上網時長,乃至實行網絡信息分級管理,杜絕那些處于“灰色地帶”、未成年人不宜的網絡信息被他們接觸到,最大限度減少網絡帶給青少年的負面影響,幫助青少年在網絡時代實現身心健康、全面發展、人格健全等。
倡導性規范還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立法的前瞻性,盡可能避免法律滯后性帶來的弊端。法律是社會活動的總結,強制性規范是針對既有的行為作出必須作為或不作為的指示,顯然是落后于社會活動的,面對一日千里、變化迅猛的網絡世界更顯得力不從心;倡導性規范則立足于鼓勵、支持技術進步和行業自律等法律引導方式,有助于推進各種網絡治理手段的綜合運用,這是一個指向未來的行為向度,可以有效促使信息在互聯網上自由、安全、有序地流動,成為公眾可以共享的財富,尤其為青少年成長和發展提供良好的網絡環境。
《網絡安全法》第十三條以強制性規范和倡導性規范并舉的立法技術,要求各類網絡媒體在青少年健康使用網絡過程中體現出責任與擔當,直接為各類網絡媒體指明了努力的方向,有助于促使我國網絡媒體在職業道德、社會倫理等領域強化責任意識,更好服務于社會和公眾、特別是作為社會未來的青少年一代。
【注釋】
[1] 庹繼光:《媒體融合中網絡用戶的法律保護與規制》,《新聞戰線》2015年第15期。
[2] 謝永江:《〈網絡安全法〉的基本原則》,[EB/OL]http://theory.gmw.cn/2016-11/15/content_22981592_2.htm。
[3] 李曉宏:《網癮也是精神疾病》,《人民日報》2013年9月27日。
[4] 漆多俊:《論經濟法調整方法》,《法律科學》199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