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尚遠
摘要:《鱷魚文》是韓愈左遷潮州刺史時所寫,行文寬緊相濟,文字傲兀奇倔,構建了“刺史”與“鱷魚”一組鮮明的對立關系,折射出韓愈“行仁”“合宜”等儒道理念、士人積極用世的心態及強烈的社會責任感。《鱷魚文》不僅是一篇向地域惡勢力發聲的傳檄之作,更是韓愈遭遇政治打擊之后個人信念與精神重建過程的產物,是他掀起潮州治理浪潮的序幕。
關鍵詞:《鱷魚文》;韓愈;責任觀
元和十四年(819),韓愈被貶為潮州刺史,蒞任后了解到境內惡溪中有鱷魚為害百姓,于是便展開了一場“愛人馴物,施治化于八千里外”[1]的驅鱷行動,并寫下《鱷魚文》,勸誡鱷魚遷徙。人與鱷魚之間的對話本就匪夷所思,更何況文章處處禮教之名對鱷相規誡,似有游戲文字、虛張聲勢之嫌。因而此文歷來飽受爭議,毀譽參半。如王安石在《送潮州呂使君》一詩中道:“不必移鱷魚,詭怪以疑民。”甚或有人指責他在演一出“無聊的鬧劇”。然而,無論治鱷行動是否真有成效,《鱷魚文》此篇行文從容跌宕,氣勢矯健沉雄,其構建出“刺史”與“害物”間鮮明的對立關系,尤可玩味,將其放回時代背景和作者人生軌跡中,便可解讀得出韓愈深重的社會責任感及其嚴峻的現實意義。
一、《鱷魚文》中“刺史”與“鱷魚”的對立關系
《古文觀止》中,本文題作《鱷魚文》。實際上歷代韓集版本、朱熹《韓文考異》中此文并無“祭”字。[2]確實,官吏與野獸之間的“對話”、在驅鱷前“以羊一、豬一投惡溪之潭水”都帶有祭祀活動的神秘色彩,但以文本中“刺史”的措辭、口吻觀之,《鱷魚文》實則更接近古時的檄文,即用于聲討、揭發罪行等的文書。而其作為傳檄之體,又能做到“縱處辭約,擒處辭峻”[3],緩急得宜,斐然有金石之聲。
文章甫一開頭,便寫自己差人將羊豕投入湍急的流水中,以禮奉之,隨即披露以潮州刺史身份敬告。由此,惡溪之上,一場別開生面、奉天討罪的人鱷對話就此展開。刺史不急于數列鱷魚罪狀,卻先歷數先王之功績。此處“先王”當指上古賢君,而非唐王朝前代帝王,例如宋人朱熹《〈大學章句〉序》中“於是獨取先王之法,誦而傳之”,此“先王”亦指代遠古賢王。由刀耕火種的迢迢上古講起,手筆非同一般。憶往昔,“除蟲蛇惡物為民害者,驅而出之四海之外”,此番篳路藍縷、開天辟地之事業,卻隨著世殊時異而難以承續。“及后王德薄,不能遠有,則江、漢之間,尚皆棄之以與蠻、夷、楚、越況潮、嶺海之間,去京師萬里哉!”隨著王祚漸薄,曾經一統的山河都不得不失之蠻夷,無怪乎讓鱷魚趁隙,在潮、嶺海之間大肆繁衍生息。一個“況”字,便將鱷魚長期橫行此地的現象歸罪給了后王,可見,潮州一地之災又何嘗不是一國之災的縮影呢?行文至此,沉痛之心已表,聲討之意則呼之欲出。
第二段即劍露鋒芒,所述皆書以短句,字句鏗鏘,累累如貫珠,末句直陳綱領:“鱷魚其不可與刺史雜處此土也”。如此便將對立關系豁然揭開。緊接的一段,作者一一列數鱷魚的罪狀,并從刺史的職責的角度說明自己“勢不得不與鱷魚辨”,可以說是對這種對立關系作了一個闡釋:鱷魚是“睅然不安溪潭”“據處食民、畜、熊、豕、鹿、麞,以肥其身,以種其子孫”“與刺史亢拒,爭為長雄”;刺史則“守此土,治此民”“承天子命以來為吏”“駑弱”“安肯為民吏羞,以偷活于此”。
隨即,末段正式對鱷魚下達通牒,勸誡鱷魚搬離此地,決絕之余,卻還特意指引一條出路:“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鱷魚朝發而夕至也。”而約定的日期,由三到五、由五至七,看來已是仁至義盡。書到此時,語氣又陡然急峻,“強弓毒矢”“必盡殺乃止”等語詞讀來令人心寒膽栗。最后三字“其無悔”更顯對抗之意的堅決。此文抑揚頓挫,字句擲地有聲,正如何焯所評:“浩然之氣,悚懾百靈……此文曲折,次第曲盡情理。”“辭旨之妙,兩漢以來未有。”[4]
二、“刺史”的儒學思想觀照
刺史與鱷魚形成對立,直接原因是由于自身職責所在,文本中表述為“守此土,治此民”,縱然與鱷魚相較顯得“駑弱”,但仍不肯“為民吏羞”,決意“與鱷魚從事,必盡殺乃止”,顯示出了極強的決心與責任意識。而文中這種責任觀念恰是根源于韓愈所尊崇的儒道思想,前者是后者的一種映射。韓愈的《原道》一文中詳述了他所理解的儒家基本文化精神:
“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于外之謂德。”[5]
可以知道他強調的是仁義,仁的內容是博愛,義的內容是行宜。并希望將仁義“施之于天下,萬物得其宜”。
“仁”在政治方面應體現為實行“仁政”,如韓愈在穆宗即位時上的表文里說:“臣聞王者必為天所向相,為人所歸,上符天心,下合人志。”并稱道孔子“泛愛親仁,以博師濟眾為圣。”而“仁政”的對象應落實在“民”身上,這與先秦儒家經典的民本思想是一脈相承的。百官作為“承君之化者”,亦應憂民疾苦、解除民瘼。
而“義”,即韓愈所說的行宜,就是要使行為符合當時的社會道德規范。他稱圣人為社會規劃了群體生活的秩序,也就是“其民士農工商,其位君臣父子師友賓主昆弟夫婦”等的社會關系(《原道》)。不同社會的角色如果行為都能遵循和維護這種生活秩序和社會關系,那么萬物可得其所宜。
而社會關系中的官吏,也有自己應恪守的本分和職責,無論官職大小。“孔子嘗為委吏矣,嘗為乘田矣,亦不敢曠其職,必曰‘會計當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爭臣論》)守倉庫、養牛養這樣的小官尚且令孔子“不敢曠其職”,那么與其下級官員和各行各業的人民關聯緊密的上位者應有更強烈的責任意識,在其位謀其政,如韓愈所說,“君子居其位,則思死其官”(《爭臣論》),否則“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圬者王承福傳》)。對于“所有者缺位”的行為,韓愈向來予以揭露和批判。《爭臣論》中,時任諫議大夫的陽城任職達五年之久,但在此期間卻從來不關心政事,“未嘗一言及于政”,依然像隱居時一樣。“問其官,則曰諫議也;問其祿,則曰下大夫之秩秩也;問其政,則曰我不知也。”空享官位和俸祿,卻對職責范圍內的事務一問三不知,就是失職的表現。“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無怪乎《鱷魚文》中,韓愈雖自稱駑弱,亦不肯向鱷魚“低首下心”“為民吏羞,以偷活于此”了。
三、《鱷魚文》與韓愈貶潮經歷
將《鱷魚文》放回到韓愈生命的時間軸中,從因上表引得“人主震怒”,到跋山涉水抵達“惡溪瘴毒聚,雷電常洶洶”的邊遠之地,再到蒞任之后馬上視事、聚眾驅鱷,韓愈應是經過了一個漫長的心態與信心的重建過程。
當初他因為上表幾乎被立即斬處,多虧有人從中斡旋,才貶為潮州刺史得以保全性命。離京之夜,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大地蒼茫不見前路。仕途遭挫固然讓人心灰意冷,而念及他重病在床的女兒,更不覺悲從中來。“一個人在經歷身份、社會地位等外在的懲罰和打擊之后,內心的信仰與意念總會受到波動。”[6]這句話說的正是韓愈所面臨的心境。現在他需要對自己所堅持的人格信念的正義性加強、重構,才能來正視現實的創痛。在行程路上,他受到過重臣的求情、同僚摯友的寬慰送別,以此得到了外來的精神上的支持,使得他更有勇氣在赴潮路上進行反思,對其信仰遇到的打擊和阻力重新進行平衡。“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他一直保有著當初的執著,而到了路近潮州,聽聞潮州災害頻仍、路途兇險時,他已能在《瀧吏》詩中坦然寫到:“潮州雖云遠,雖惡不可過,于身實已多,敢不持自賀!”這是韓愈在左遷途中第一次正面地寫潮州,不論是寫下此句時是故作輕松還是傲然漠視,這都反映了他能夠逐漸慨然正視潮州。抵潮之后的韓愈與其他不視政務的官員不同,皇甫湜《韓文公神道碑》言“大官謫為州縣,薄不治務。先生臨之,若以資遷。”可見此時的韓愈已完成了精神信心的重構,不因貶謫而沉淪,縱然“處江湖之遠”,依然愿意積極用事,勇于承擔自己的責任。
他來到潮州聽到的第一件要緊的事情便是鱷害,而前幾任官員卻無動于衷,或者說是束手無策,于是他果斷采取決策,“選材技吏民,操強弓毒矢”,并寫下這篇《鱷魚文》作為聲討,便足以看出他對這次驅鱷行動意念的堅決。《鱷魚文》是他“一生儒教信念下精神積蓄的一次閃爍”[6],也是他當時的經歷和心境之下自然的結果,更是他掀起潮州治理浪潮的序幕。閻續瑞這樣歸納韓愈的儒教人格:“一是以天下為己任,執著于世的參與意識;二是自尊、自重、自信、自豪的人格精神,有著經時濟世、建功立業的豪邁抱負;三是對超生命價值的永恒追求。”[7]韓愈能夠從個人與家庭遭受的打擊與挫折中走出,毅然擔當起一方官吏的職責,是兼濟天下的儒家人格理想的驅動,也是“以天下為己任”,以天下為己任,勇于振斯溺、覺斯民,對社會、對封建國家應該有強烈的責任感使然。
四、小結
對于韓愈為代表的貶謫文人而言,貶謫無疑是對他們人生中沉重的打擊,但最為可怕的是打擊過后的一蹶不振。韓愈在面對妻離子散,幼女早夭的沉重生命體驗下,依舊堅定地朝前邁進,為民謀福利。在有限的生命時間中,他們盡可能地將情感與精力投注到實現生命價值的現實時間上。今日之中國,同樣期待與呼喚這樣“以天下為己任”責任感能光照于世。
參考文獻:
[1]潮州韓文公祠聯語。
[2]曾楚楠《韓愈在潮州》,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7頁。
[3][清]浦起龍《古文眉詮》卷五十一,轉引自朱一清:《古文觀止賞析集評(三)》,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324頁。
[4][清]何焯《義門讀書記》,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592頁。
[5][唐]韓愈著 馬其昶校注《韓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5頁。
[6]王琳《韓愈潮州祭鱷的歷史語境和文化反思》,《蘭州學刊》,2007年第2期,第185頁。
[7]閻續瑞《試論韓愈的人格》,《徐州教育學院學報》,199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