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 勻

小椿山

你在薄暮的大橋下玩水草，用一根撿來的棍子。水草在重復搖曳的動作，你十分鐘之后終于看厭了。在這之前，你把耳朵貼在大橋的石壁上，聽上面的汽車和牲畜行過。你還坐在濕漉漉的河堤上，抱著膝蓋聽橋上的一對情侶在談一場符合道德的戀愛，青年把煙蒂丟進河水里，他們就走了。大橋的陰影變得越來越冷，你終于離開了它。你回到家，你回到你的院子。你媽媽在房間里透過窗戶對你說：“飯好了，快來。”但你的父親與你擦肩而過，他戴著一頂帽子，褲縫擦在一起的時候沒有聲音。你朝他邁了一步，但他因為高出你許多而沒有看到你。你沒有打擾他的沉默。他打開院門走了。而你不想吃飯。你蹲在雞舍前面看那些脖子靈活、目光認真的肉雞。那天晚上你吃了媽媽燉的雞湯，還有新鮮的蔬菜，異常豐盛。你很快吃飽了但食物還剩下許多，媽媽命令你吃完，可是你實在吃不下了，雙腳蕩在椅子上感到氣餒。媽媽的眼睛正對著你卻像在看一個陌生的東西，她把剩菜倒進了同一只缽里。那天之后父親沒有再出現，你也沒見過其他想成為你父親的人，浴室的下水口團著媽媽掉落的頭發。你拉開柜子發現了媽媽買的生發用品，她沒有刻意隱瞞，但你還是覺得有些難過。你在周末幫媽媽打掃衛生，順著梯子爬上閣樓，在一個紙箱子里你發現了父親的日記，于是你知道了父親離開的原因。你父親的日記里還寫了許多其他東西，比如他凝視一口水井時所感到的震驚。你把那些日記本放回原處，把紙箱推進了角落。你還發現了你小時候收集的玩具，小飛機，貝殼，木棍，一片用塑料薄膜封起來的蝴蝶翅膀，你清楚地記得你怎樣把一片翅膀從一只蝴蝶身上揪下來的，你不喜歡蝴蝶的身子，而它的另一片翅膀已經沾上了泥土。你和舊玩具們玩了一會兒，然后把一部分裝進垃圾袋里，你保留了那片蝴蝶翅膀。

高中以后你有了喜歡的女孩，你喜歡她因為你坐在教室里望向她的時候同時看到了太陽投在麻布窗簾上的光條，之后你開始寫第一本日記，你不跟她說話卻會在日記本上瘋狂地寫她的名字，寫一些幼稚至極的藏頭詩。不久她因父母的關系搬家，沒過幾個月便奇跡一般地早夭了，于是你把你的日記本拿到閣樓上，摞在父親的日記上面。你看著它就像看著女孩小小的墳墓，你懷著祭奠的心情在閣樓上坐了很久，想象她以音樂、以光線的形式存在于你周圍，與你親密無間。媽媽爬上閣樓找到你，她看你的時候目光警惕，頭頂的頭皮油亮，你突然發怒，對她大吼大叫。那段時間你與媽媽沖突不斷，夜里她打開你的房門試圖與你交談，但你戴上耳機聽廣播，喊：“出去！”在你作勢要喊第二次的時候，她匆忙把門關上了。你在廣播里聽到了有關蝗災的報道，他們說蝗蟲遮天蔽日，瞬間吞沒了某地的一片莊稼。夜里你夢見和媽媽站在灰黃的一人高的麥子中間，父親變成無數蝗蟲，像密密麻麻的箭鏃一樣射來，金屬般的甲殼撞在臉上，你與媽媽揮打著外套，保護著最后的收成，你喊著：“走開！走開！”你感到你媽媽會為此而感激你。你趁著升學的機會離開了媽媽，她每周參加攝影培訓班，偶爾把照片給你看，一些拍模糊了的肉雞，過度曝光的天空和平淡無奇的大樹。

在大學里你參加一個獎金可觀的演講，但沒有獲得名次，在你講完然后等待掌聲的時候，觀眾懶洋洋的臉讓你驚詫，羞憤得滿臉通紅。你常常感到羞憤。你稱自己喜愛藝術電影，你也確實喜歡，于是你交到了你預料之中的那種朋友。你們在一間工作室里用投影儀放電影，同時喝酒抽煙，看完之后他們有時會打牌，但你打得很差，很少參與。你坐在沙發上。喜歡你的女孩兒坐在你身邊，和你一樣嘴巴對著瓶口喝酒。你在她猶豫著把頭靠在你肩上的時候，故意對她說了一句惡毒的話，她痛苦地看著你，還帶著沒來得及收起的惶惑的微笑，你轉開臉不看她，嘴巴對著酒瓶喝酒。幾個月后是夏天，你倆避開其他朋友，單獨去海邊。在面向大海的賓館房間里，她背對你換上了綠色的泳裝，不斷去揪泳裝的邊緣來蓋住皮膚。你們手拉手走進海浪，躺在沙灘上睡覺，在彼此的身上蓋沙子，你在沙子下面撫摸她的胸部。她站起來，把不會游泳的你留在沙灘上去游泳。你看著她越游越遠，在海浪中對你招手。結果她因為抽筋而險些溺水，你飛跑去找救生員，被救上岸后她狼狽地放聲哭了。第二天你們沒有出門，并排坐在床上看大海。你撫摸著她的脊背，想讓她再次快樂起來，但她說大海太可怕了，她還說她討厭你。你以為是因為你無法像個英雄似的去海里救她，但她說是因為你剛認識她時對她說的那句惡毒的話。你倆坐在床上呆呆地看著可怕的大海，海水在漲潮，被褥因為海水的潮氣而難以忍受。被子下面你倆赤裸的皮膚還挨在一起，你覺得難受，于是裝作彎腰翻書包而移開身子。你從包里翻出相機，拍了一張海的照片，然后又拍了一張她的，她正一動不動地哭著。你忽然想起媽媽拍的照片，那些肉雞、天空和大樹，你想如果照片洗出來可以給媽媽看看，但你很快又放棄了這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