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鈞

在我們周塘,最被人暗笑的要數周孝忠了。
周孝忠是我的遠堂兄弟,我們互稱“老堂”。讀小學時,他成績一般,有點兒憨。初中沒考上,就跟了他爹做木匠。木匠是力氣活兒,十七八歲時他就長得腿壯胳膊粗,有了絡腮胡子,也不剃,一張毛臉。
后來發現,他胸口也有毛,直連到肚臍眼兒。人說,這樣的人叫青龍,很厲害的。
可是,與他一般年紀的人都成家了,他卻還單身一人。按周塘人的說法,這個時候還沒嘗過女人的味道,干活兒都沒勁兒了,而他卻毫不在乎。那時,木匠活兒已漸漸沒落,他們家正對著周塘街,就開了個酒類批發部。薄利多銷,生意很好。隔不了幾日,就有大卡車開來。他卸貨,一身汗!
終于,他也有了女人,而且不止一個,只是都不是本地人,也沒吹吹打打過。我疑心是他爹舍不得錢,因為老木匠是村里數一數二的精明人。
能夠白得女人,那是最大的便宜。
可是,他身邊的女人總待不長,短則一月,長則半年,就逃走了。各種傳言都有,有說女人吃不消的——那倒是應了青龍之說;也有人認為他是個木頭人,就知道干活兒,女人自然不喜歡他;而又一種奇怪的說法是,他到了夜間,是個瞎子,看不清人影;而終于歸于一致的看法是,他那活兒不行!
活兒不行也得過活。他依舊忙著送貨,夏天還赤膊上陣,露著一身壯肉;胡子越來越長,卷曲著,汗水濕透褲腰。女人們背后替他可惜:“看,沒個女人,像野人!”
老木匠過世了,老娘也如他一樣,眼睛看不大清。一幢三樓三底的大住宅,沒裝修,窗臺下露著黃磚;院子里堆滿了酒箱,污水橫流。他著實需要一個女人來打理。這個女人出現了,是個外地寡婦,比他大七八歲。她倒是死心塌地跟著他,卻沒個孩子,到底有后顧之憂。于是,孩子也出現了,是抱養的,還是個男孩兒。這是不容易的。孩子長得很好看,膚白,眼大。若是城里人家,他必是帥氣而且洋氣的,可被他們一養,拖著鼻涕,臉蛋畫花,小腳上套著一雙不知什么年代的老虎鞋,土死了。
他干活兒更有勁兒了。女人們不知是同情還是戲耍他,見了就說:
“孝忠,你兒子好可愛喲!”
“呵呵,是嗎?”他含糊應答。
他總是很忙,難得抱一抱兒子。就是抱了,也不得體,自己赤著膊,全是汗水,都把孩子弄臟了。
他的女人該是快絕經了,臉上溝壑縱橫。好在孝忠是大胡子,也不打扮。兩個人一樣顯老,卻抱著個嫩嫩的小孩兒,顯得有些滑稽。
老娘去了,人卻多了,寡婦把自己的孩子從老家接來,先是一個女兒,后來又一個兒子。
周孝忠沒有言語,他只是悶聲干活兒。除了送酒,也送桶裝水,他有的是力氣。很多男人,像他這年紀,腆著個肚子,一身粉嘟嘟的肉。周孝忠的肉,都是肌肉,他沒肚子。
有人說道:“孝忠,干嗎這么辛苦?搓搓麻將,歇歇算了?!?/p>
“不會搓麻將,閑著也是閑著……”孝忠訥訥。
他一轉身,有人就笑道:“真是個死腦子,不知是在為誰干活兒,就是百萬家產,還不都給人家!”
他卸貨,做苦力,有人勸道:“生意這么好,雇個人得了,太辛苦了!”
“出身汗舒服,做人做人,就是做(干活兒)嘛!”
這話傳開,有人又笑道:“做人做人,他可做出一個人來?”他們一邊搓麻將,一邊噴云吐霧,笑得更開心了。
周孝忠只管自己干活兒,也不摻和別人的事。寡婦的女兒考上了大學,是要很多錢的那種,寡婦問他讀不讀。
“讀!考上了大學哪有不讀的道理?家里的錢都是你管著,你看著辦好了!”
寡婦的兒子不爭氣,在學校里把人打傷了,賠了一萬多元醫藥費。他也沒猶豫,賠就賠了。
“孝忠,總是拖累你!”寡婦說了一句良心話。
“我自己不花錢,總得有人替我花錢——你管好孩子!”
周孝忠簡直是個鐵漢子,從不生病。一個麻將鬼得了肺癌,周孝忠說:“要是跟著我干活兒,他不會得病。”
滿滿話,講不得。不久,周孝忠大病一場。有人說:“不生病的人,一旦生起病來,就倒形?!敝苄⒅乙幌伦由n老了很多,原來茂盛黑亮的胡子像一蓬斷莖的亂草,焦黃而生澀,頭上甚至有了白發。不到傷心,人是不會這樣的。
因為他兒子淹死了!
周孝忠正在送貨,一聽說兒子出了事,連車都不要,飛也似的跑來。其實還是電瓶車快,可他總覺得,自己比車猛。
人已圍了很多,七嘴八舌出主意,讓周孝忠抓住孩子的腳,倒背著,倒水。周孝忠直跑得臉如豬血,還是回天乏力。到醫院時,人已青紫,醫生搖搖頭,周孝忠頓時一屁股坐在地上,臉色蠟白。
批發部關門了好幾天。了了事,送了幾個要緊的貨,周孝忠總覺得沒力氣。人萎了,就像那東西——那東西不聽話,就像一條爛死蛇。
一時,風言風語不少,大家都覺得這事蹊蹺,莫不是寡婦……
停了一個月,他才出來走走。大家都安慰他:“孝忠,不要太難過。”他搖搖頭,眼睛發潮。
寡婦說:“要不,我們再抱一個……”他還是搖頭,說:“人沒福,就是養一條狗,都會丟!”
他喝上了酒,跟寡婦老拌嘴,半夜三更查賬,死摳,越來越像老木匠。吵了半年,寡婦走了。
生意也是有一搭沒一搭,就像萎了的人。
他又做起了木匠活兒。做什么,做棺材!這一回,大家覺得他神經有點兒不正常了。他哈哈笑著:“生不了,養不了,獨卵光棍,死了總得找個地方!”
有一回,我去買酒,不見人,就走到里面喊他。“誰啊?”一回頭,發現他竟從棺材里坐起來,我不由一驚:“你這是干嗎?”
“睡在棺材里,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