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銳強
1987年冬天,我在讀高三,卻還有心情下圍棋讀閑書。下圍棋未曾日常,但“月常”還是有的。農村孩子吃飽飯已經不易,買書當然不能奢望專項經費。要想喂腦子,就得虧肚子。回頭再想,能讀到那個程度,委實不易。言情武俠外國文學歷史反思,都有。其中有兩樣延續——請注意不是堅持——至今,影響終身:一是花城出版社出版的袖珍本《唐詩》《宋詞》,二是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抗日戰爭的正面戰場》《民國高級將領列傳》。得之不易,它們在我青春記憶的標尺上留有深深的刻痕。
難以形容后者對我當時形成的印象沖擊。震撼是所有人都會本能想到的字眼,可不好意思,那只是您的想當然。在少年人常思將來的歲月里,我正無可救藥地相信雖然今天吃不飽但是明天更美好。夢想總是輕盈的,否則難以起飛,所以一切都跟著輕。輕盈或者輕佻。當然,彼時我自認為深刻,經常在同學跟前炫耀。
次年我考進了重慶的后勤工程學院。這不僅僅有邊塞詩的精神感召,更有免費教育的現實吸引。就這樣,沒當過一天兵,卻穿了十一年軍裝,還曾到那拉口戰區下連隊鍛煉一月。整個老山戰區,那里最艱苦。所謂老山天堂,(八里河)東山人間,那拉口地獄。好在戰火已熄,野戰軍已撤,雙方都是守備部隊警戒對峙。
裁軍中退役,先當記者,后任秘書。原本可以按部就班地謀個小官,卻不務正業寫起了小說,結果芝麻沒撿著,西瓜已爛掉。但如果昔日重來,我大約還會這樣選擇。因而對抗戰題材的興趣或曰功課,未曾間斷。我搜集閱讀所有能找得到的戰史、傳記、回憶錄或者口述歷史。最近這些年則有意識地采訪抗戰老兵。盡管他們當時身份低微,并未掌握多少資料,而今個個又都接近百歲,記憶難免混亂。
閱讀如此漫長寬泛,但我并沒有動筆的打算,直到那年夏天帶兒子回信陽老家,在火車上讀到十一師師長胡璉將軍在石牌戰役爆發之前的家書。
那時沒有動車,臥鋪上的旅途還很冗長。這封樸實的家書,瞬間將我從混合著泡面與臭腳丫子味兒的氛圍中整個拎出,丟入全新的境界。我不覺落淚如雨。兒子還小,從未見過我的眼淚,一定嚇壞了,驚問道爸爸你怎么啦?
可是我能說什么呢?我實在無法解釋。我突然意識到了1987年冬天的淺薄輕狂,突然有了寫作沖動,也明白過來此前為何一直未曾動筆。意識形態和題材顧慮都是次要的,最關鍵的一點是,我沒有找到感同身受的痛點。先前他們都是歷史,都是英烈,而今他們則從發黃的書頁中跳下,復原為跟我一樣活生生的人,有家有口,為夫為父。卸甲多年,但骨子里依舊流淌著戰士的血。我們是同類。
回頭再想有關抗戰的作品,越發感覺不盡如人意。長達十四年,半壁江山淪陷,文藝作品的厚度與我們遭受過的痛創、抗擊中的悲壯,匹配嗎?蹂躪歷史的抗日神劇不說,抗戰題材的小說,也不過在人、事之間。什么意思呢?一般的只有故事,好些的故事之外,還能見到人物,但基本上都沒有歷史,具體而微的歷史,那種歷歷在目的細節上的歷史,可以分解為一段段材料的歷史。
見人見事不見史的小說當然可以成立,完全解構也不成問題,但不是我的志望所在。我不寫則已,若寫就必須見人見事又見史。這所謂的“史”,瑣碎到普通人根本不會在意。比方說,各級部隊中的副職與附員。以步兵團為例,1935年國軍整編,團部設團長、副團長各一員,另外還有中校附員和少校附員各一員,因為軍官太多。很多人將副團長簡稱為團副,這是不對的。嚴格而言,只有團附。作為團部附員,他們隨時可能遞補出任營長,而副團長不會。
看到這里,可能有人會質疑其意義。這不就是回字的幾種寫法嗎?沒錯,就是回字的幾種寫法。國難當頭大廈將傾時還執迷于此叫迂腐不通,但和平年代致力建設,這就是嚴肅的學問,名曰小學,大有研究之必要。
不是嗎?
像研究小學那樣掰扯抗戰史與民國軍制,的確是我追求的三鼎足之一。無他,雖然年代不遠,但史料湮滅得已經差不多了。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它不是也不可能成為顯學。如果碰不到有心人,只能無聲無息地消亡。所以在這部小說里,不僅附員,我還寫了被人忽視的戰干團,以及抗戰前夕國民政府的備戰軍訓,新生活運動等等。當然,也有抓兵,腐敗,不公。一筆帶過的歷史,等待有緣的讀者。如果百年后有人研究抗戰,從我的小說中尋找證據,我將無比榮幸。
我不斷自我提醒:真實、真實。歷史小說花開虛構,但必須根生真實。這是世間最打動人心的力量。包括主觀的真實,情節和人物性格需要邏輯自洽;更有客觀的真實,宏觀走向微觀細節要符合史實。這兩點大約無甚爭議,但社會氛圍與人物精神的真實,常常被人忽略。
換句話說,那個年代的平民百姓與出征將士,他們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們對現狀有什么樣的看法,對未來有何種寄托?今天回頭看,我們這些局外人都是事后諸葛:底牌已經揭曉,發展脈絡一清二楚,誰都能總結出內因外因一大籮筐。可是他們呢?身在局中,對于我們真相大白的歷史,在他們還是將來的未知數。誰都不知道時間的底牌。直到木已成舟的剎那,結果固化成史。
歷史人物探命運底牌時的憧憬、期望與惶恐不安結合成團,便會形成當時的社會氛圍。比方說,現在我們會覺得速勝論不值一駁,但當時并非如此。很多青年軍官堅信如果中日開戰,日本必然脆敗。為何?不僅僅因為人力物力的巨大差異,他們認為日軍已經幾十年沒有打仗,而國軍幾乎年年不停,作戰技能更加嫻熟,且我們已經進口不少德式武器。
拿今天的話說,這就是當時的量子纏繞和薛定諤的貓。我想呈現出來。
圍棋分析中有個方法叫手割,讓我想起所謂的大綱。如果撇除血肉,只剩骨架,那么這個小說可以分解為這樣的線索:青年軍官跟女學生戀愛,因在第三次長沙會戰中受傷而離別,慘烈的四十七天衡陽保衛戰之后,拋棄初戀,與照顧過他的護士結合。入贅之后是入獄,出獄之后又出家。臨終前尋找初戀,她竟幾十年未婚,一直在等待未婚夫的歸來。歸來的確歸來了,只是身著僧袍,且有婚史。
愛情,辜負,殺戮,宗教,很能吸引眼球,對吧?但這只是水面上八分之一的冰山。真正打動我的并非這些,而是軍人的榮譽感與恥辱感。驅動主人公再娶的并非漁色沖動,而是榮譽感與恥辱感的難言之隱。尸橫遍野血流成海的殘酷之中,對生命的頑強渴求本身,也不能淹沒他們的恥辱感與榮譽感,我理解并且崇敬這樣的戰士。所以有了這篇小說,以及長篇小說《杜鵑握手》和已經成形的抗戰系列中篇小說。
我經常拿西點軍校的校訓教育兒子:Duty(責任),Honor(榮譽),Country(國家)。字面表述可能千差萬別,但職業軍人的精神底色恐怕是萬變不離其宗。我很清楚,創作談中這樣說顯得很雞血,很low,不夠炫目,但我沒法說假話。我骨子里恐怕會一直流淌著戰士的血。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山花》雜志能接納這篇小說,讓我既感激又欣慰。感激的原因不必細說,欣慰的是,當前,當前,還有這樣的一些人,認可這樣的一些事兒。他們讓我感覺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