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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眼

2018-08-14 09:45:40甫躍輝
山花 2018年6期

甫躍輝

若不是偶然到山東東阿阿膠參觀,我定然是要完全忘記他了。大巴停下后,車門剛剛打開,我就聞到了,多么熟悉的氣味兒啊——驢糞味兒一陣一陣,沖到鼻子跟前來了。那略帶苦澀的味兒,隱約可尋見青草的氣息。走下大巴,隨著人群來到驢舍前,一下子被驚到了。這是毛驢么?高大,健壯,毛色亮黑,四蹄如盞,雙耳修長,兩眼有光……這不是我印象里的毛驢。印象里的那頭毛驢是小的,并不比七八歲的我高多少。循著記憶的光亮,我低頭去看毛驢的前腿內側,一小塊圓圓的傷疤樣的地方。我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自己頭頂左側的傷疤,朦朧的記憶徹底從時光的茫茫暗夜里蘇醒了……

云南山間的夜,黑如倒扣在鍋底。我在這暗夜里,漸漸看到一縷縷淡漠的光了。

十歲之前,我有好多年和爺爺睡在閣樓上,閣樓是用劈柴隔出來的。劈柴堆成了隔墻,還堆出了一扇窗。床是靠房子的土墻擺放的,躺上面一抬頭,就看得到劈柴堆出來的那扇窗。窗戶多是用一塊青布擋著,但這并不妨礙光透過劈柴間的縫隙漏進來。

漏進來的光線越來越多。

遠遠的,聽見叮當叮當的響聲了。是馬鈴鐺的聲音。那聲音孤零零的,非常執拗,像是一個小棒槌,要一下一下敲開這黑夜的鍋底。我翻了個身,在黑里睜大了眼睛。那聲音越來越近了,我沒法再躺著了。

“阿公,阿公,你醒一醒!”

爺爺的呼嚕聲停了停,又響了起來。

“醒一醒!醒一醒!”

“唔唔……”

叮當叮當,馬鈴鐺的聲音朝著院子里來了。

爺爺披了大衣,摸索著從土墻上摘下馬燈,摸到了枕頭底下的火柴,擦了一根,揭起燈罩,點亮燈芯,復又合上燈罩。小小的火苗跳了幾跳,安穩了。爺爺拎著馬燈,馬燈吱扭吱扭響。我跟定爺爺,一步一步下樓梯。樓梯咯吱咯吱,腳步啪嗒啪嗒。此時,馬鈴聲叮當叮當,已經響亮在院子里了。

“來了?”爺爺朝院子里舉起馬燈。

“來了,一路上霜下得白花花的!”叔公搓搓手,聚攏在嘴邊,嗬嗬嗬哈氣。馬燈照亮他溝壑縱橫的臉,他正沖我齜牙咧嘴呢。

“小圖也起來了喲?!”

我沒理會他。我從爺爺手里搶過馬燈,舉在眼前,定了眼神,去看他身后的馬。那是一匹白馬,黑夜都藏不住它的白。在黑夜里,它非常突兀地白著。身上的鞍韉磨得光滑異常,兩側掛著鼓鼓囊囊的幾垛蘿卜。白馬低著頭,嘴巴湊到地上,在吃草呢。湊近了馬燈,白馬忽地抬起頭來,兩只眼睛閃閃發亮,唬得我倒退了兩步。

“哈哈哈哈……”叔公大笑,“小圖你什么時候才能膽子大點兒呢?”

滿面羞赧,幸好有黑夜藏身。

叔公走到白馬身后,伸手在貨物里尋摸,摸出一個紡錘樣的東西遞給我。

是個巨大的青色松果。

我得了寶貝,走到一邊研究去了。松果用兩只手都不能攥住,涼冰冰的,鱗片緊緊咬合著,放在馬燈跟前,泛著幽暗的光。爺爺迎了叔公到堂屋,他們的話偶爾飄過來一兩句,“天旱”“糧食”“日子不好過”。不多時,堂屋里燒起了一爐火,火光灼灼,叔公的光頭亮晃晃的,長長的胡子被熱氣一拂,高高地撩起。他伸出一只手,去壓住胡子。這樣子讓我暗暗發笑。坐在他對面的爺爺要嚴肅多了。這哪里像是兩兄弟呢?

玩膩了松果,看見院子里亮開了。天色瓷白,云朵如縷,曙光描出對面的瓦屋頂。白馬馱著的蘿卜卸掉后,顯出了一份孤獨。它沉默著,仍舊低垂了腦袋在啃食院里的草。脖子下的銅鈴鐺不時輕輕地響一聲。

“我要騎馬!”我沖堂屋里喊。

“你還小,騎什么馬?!”

“不小了!我要騎馬!”我又喊。

“你再叫!小娃家家,不聽話!”

“小圖想騎,就讓他騎嘛!”叔公從堂屋里走出來,抬頭看一看天,又看一看我。

“你是不曉得,他騎了這一回,還不知道要騎多少回。”

“就騎一回!我還一回都沒騎過呢。”

“你信他的……”爺爺彎腰熄滅了馬燈里的火。

“就讓小圖騎一回嘛!”叔公對爺爺近乎是哀求了。

“給你叔公什么好處了你?”爺爺瞅我一眼,“你要是自己能騎,你就騎吧。”

我看叔公,叔公也正低頭看我。

“怎么樣?”叔公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望向那匹白馬。白若閃電的馬,白若雪光的馬,白若夢境的馬。白馬就立在清晨的院子里,靜悄悄的,仿佛在等待著什么。

“我不會騎……”我低聲說。

很快就到告別的時候了。叔公和爺爺重新把貨物放到馬背上。他們說著話,牽了白馬朝院門口走。過了小石橋,叔公摸摸我的腦袋,手拉住韁繩,腳踩上馬鐙,忽地一翻身,便穩穩地坐在馬背上了。

馬蹄噠噠。白馬消逝在曙光里。

再要見到白馬,不是等一兩天就可以的。趕集七天一輪,況且,叔公并不是每次趕集都來。每到趕集那天,我便睡不安穩,不時醒過來,豎起耳朵聽。遠遠的狗吠聲。鄰近的雞叫聲。院子里的蟋蟀聲。聲聲入耳,若真若幻。這一切的聲音讓暗夜變得愈加冷寂和遼闊了。我想象著,無盡的夜色底下無盡的曠野鋪展開,一匹白馬遠遠地奔來,馬蹄噠噠,敲碎了一切的聲音……轉瞬間,又只是聽見近的遠的蟋蟀聲、雞叫聲、狗吠聲。

忽地,我發了疑惑了。夜這么黑,白馬怎么看得到路呢?總不成叔公手里還要舉一盞馬燈?但我分明沒見到他手里有馬燈。

這問題冒出來,便再也按壓不下去,一根尖溜溜的刺,扎得我輾轉反側。

我知道,若是去問爺爺,爺爺肯定是那句話,小娃家家的,問那么多做什么。

再見到叔公,是快過年的時候。院子里的草枯黃了,不時有麻雀從屋頂掠下,在草窠間找吃的。我想起叔公來了。有一年冬天,是他教我怎么用簸箕捉鳥。我找來簸箕,找來一把秕谷,又找來根短棍和一條五六丈長的麻繩,在院子的枯草間掃出一小片空地來,灑下了秕谷,支起了簸箕。一早起來,天上濃云密布,早飯過后,云彩被風吹開了,陽光在簸箕周圍灑下一片金色。麻雀們正試探著進入這片金色。什么聲音?麻雀們忽然立住了,不動了,是馬鈴鐺聲,我聽到了,那聲音忽然就近了,就在大門口。我感到小心臟突地跳了一下,忙不迭地站起,跑出去,院子里的十多只麻雀撲嚕撲嚕射向天空。我差點兒撞上那匹白馬。

“小圖,你阿公呢?我餓得前胸貼后背了。”叔公大聲嚷嚷。

爺爺從后院轉過來,說:“也不瞧瞧什么時候了,哪里還有飯吃?”

家里人手忙腳亂地做飯。

叔公從來沒在中午到過家里。白馬身上只有一副磨得光滑的鞍韉,沒大包小包的貨物,大概是都賣掉了吧?叔公和爺爺在堂屋里聊天,白馬的韁繩松松地系在石臼上。

“叔公,你怎么來這么晚?我們早飯都吃完了。”

“蘿卜越來越沒價了,那么兩大垛,才幾個錢!”叔公似乎沒聽到我說什么。

“做什么都不容易啊。”爺爺很疲憊似的。

“批發一角錢一斤,零賣,也不過一角五一斤……”

“叔公,你來這么晚,是不是怕夜里摔溝里?”我忽然沖堂屋里喊。

“什么?”叔公總算聽到我的話。

“你以前不是總在夜里騎馬嗎?你要給馬點燈嗎?”

“哈哈哈……”叔公一陣大笑,“給馬點燈?怎么點?”

“那你不怕摔到溝里嗎?”

“馬有夜眼,怎么會摔呢?”

“夜眼?!”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

叔公帶我到白馬跟前,我第一次注意到,白馬膝蓋那兒有塊暗色的疤痕。

“腿上長眼睛了,還能摔溝里?”

想不到夜眼是長在腿上的,我還以為是像二郎神那樣長在兩只眼睛中間呢。

“夜眼什么時候睜開呢?”

“夜眼嘛,當然是要等夜里才睜開咯。”叔公哈哈笑。

想要仔細看,又不敢靠太近。生怕白馬一尥蹄子,把我踢飛了。

飯菜做好了,菜香誘人。若在往日,即便剛吃過飯,我也是要去蹭一碗吃的。這天我沒動。我圍著白馬打轉,目光不離開白馬的四條腿。四條腿快和我一般高了。只要低一低頭,我就能從馬肚子底下鉆過去。我不敢鉆,生怕被白馬壓扁了。我圍著白馬打轉,前前后后四條腿,只有前面兩條腿的膝蓋那兒有夜眼。為什么后面的兩條腿就沒有夜眼呢?當然是因為看路的主要是前面兩條腿。我腿上要是也能長一雙夜眼多好啊……我放任自己浮想聯翩。

白馬啃食盡周身的枯草,尋尋覓覓,慢慢靠近了石階。意識里忽然擦亮了一根火柴,讓我重新看見了白馬,看見了白馬身上那寬闊無比的鞍子。

跑到臺階上,屏息凝氣地等著,等著……

白馬靠近的一瞬間,我猶豫了一下,飛快地做了決定。一只手沒去抓韁繩抓住的是馬鬃,另外一只手沒去抓馬鞍卻扶住了馬脖子,右腳踩到馬鐙上搖搖晃晃搖搖晃晃啊我翻身上了馬,屁股落到鞍子上硬邦邦涼冰冰坐了一個灼燙的鐵飛盤。馬明顯愣了一下,忽地朝前一沖,嘣的一聲,韁繩繃緊了又縮回去,松脫了光滑的石臼,白馬如白光,呼地就沖出去了。

天空,白云,瓦屋頂,陽光耀眼極了,幾只麻雀浮萍般聚攏又飄散。

呼喊是一根根驚叫的稻草。

白馬人立起來,我恍若迎面撞上了一堵白色的墻。時間停滯了一秒鐘,加速運轉起來,我已經跌落墻角了。白馬的眼睛,如同兩片倒懸的幽藍湖水。

時間似乎又停滯了。眼前繁星閃爍,嘴里吐不出一口氣,不知過了多久,一口濁氣從嘴里吐出,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聽得到脆弱的肋骨嘎吱嘎吱響。藍得要滲出水來的天空近了,又遠了,許久才調整到原初的位置。

后腦勺熱乎乎的有液體在流動。

我被家里人拉起來,我沒聽到他們的驚叫,只看到他們的嘴巴張得大大的,紅紅的舌頭像是柔軟的小火苗。我瞥見那匹白馬,正悠然自得地站在不遠處,低頭啃吃地上的枯草。

叔公不知從哪兒搜羅來幾張蜘蛛網,吹掉上面的浮土,重重疊疊地按壓住我頭頂的傷口。汩汩的血慢騰騰止住了,只是疼痛仍舊如一口倒扣的大鐘,久久在頭頂鳴響。疼痛讓我非常丟人地哭出了眼淚,淚水滴滴答答,止都止不住。

“你該高興啊,你這腦袋上喲,看來也要有個夜眼了。”是叔公的聲音。

“我也能在夜里跑?”許久,我呲牙咧嘴說,眼里噙著淚。

“能啊,當然能!”叔公笑得很開心的樣子。

夜里躺在閣樓的床上,早已止住血的腦袋仍然疼得一跳一跳的,就如一顆一顆閃爍的星星。半夢半醒間,我禁不住去想象,我像一匹真正的馬那樣,奔騰在曠野里。那曠野是無窮無盡的,星光和月色都不能限制它的寬廣。

連續好多天,頭疼得睡不著。爺爺聽我輾轉反側,便在夜里悠悠地說話。閣樓空曠,黑暗,聽得見老鼠嘰嘰喳喳追打的聲音。爺爺常說,那是老鼠嫁女兒呢。爺爺一說話,老鼠們便不嫁女兒了。閣樓更加黑暗了。

二十歲前,爺爺和叔公是一家,家在深山里一個叫作崖子頭的村子。二十歲后,爺爺入贅到山下。在我出生前十來年,家里失火,房屋家具都燒光了,人倒是一個沒傷著,全傻站著望著騰騰烈焰哭不出聲。爺爺對著滿地焦黑的廢墟,嘆了一口氣又嘆了一口氣。叔公說,要送爺爺足夠重蓋一間屋的木料,爺爺只需要到叔公家的山上去砍樹就成。

“那怎么把木料運下山呢?”

“砍樹容易,運木頭難啊。那時候哪有拖拉機,光靠人?那怎么成!還得你叔公幫忙。他把家里的馬借給了我。哦,就靠那一匹馬,一棵一棵把木料馱回來了。”

“是那匹白馬嗎?”

“是那匹白馬……白馬比你年紀大多了……”

嘰嘰喳喳,嘰嘰喳喳。爺爺的聲音低下去,低下去。老鼠應該是忙著娶媳婦了。

頭頂的傷口結痂后,形成一個圓圓的凸起。不時地,我忍不住伸手去摸一摸,甚至摳一摳,稍稍用力,指尖便有了一片血痕。幾天之后,傷口痊愈,便可以再次摳下一片痂塊。端詳那痂塊,有些紅,有些暗,如同一片冰凍了的小小焰火。

院子里的草返青了,牛筋草、車前草、蒲公英和馬齒莧東一叢西一叢的。我想,白馬得多喜歡這時候的院子啊。白馬怎么還不來呢?

偶爾也聽到馬鈴鐺聲,由遠及近,由近及遠。甚至不是一匹馬的鈴鐺聲,是一整個馬隊的。那就不止有鈴鐺聲了,還有領隊的鑼聲,咣,咣,咣,一下一下不緊不慢地敲響。在太陽底下聽來,叫人產生一些模模糊糊的遠方之類的想法。

白馬那熟悉的鈴鐺聲響起,是在一個黃昏。

“你來得越來越晚了!沒飯吃了!”我從院子里的雜草叢中站起。

叔公嗬嗬嗬笑,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光頭如同豬尿泡一樣在夕光的河流中熠熠發亮。

“好了傷疤忘了疼啦?”

“什么傷疤?”

“哦哦,夜眼,那只夜眼。”

我這才想起頭上的傷疤,哦,那個被說成夜眼的傷疤。

“你騙人,夜里我照樣什么都瞧不見。”

“怎么會呢?沒道理啊。”叔公把韁繩栓牢在石臼上,走到我跟前,扒拉開頭發看。

“還沒長好,你再等等,等等就能看見了。”

“夜眼要長腿上,長頭上沒用!”

“有用有用,怎么會沒用呢?”叔公很認真的樣子。

家里人的晚飯還沒準備好,白馬已經把周圍的一圈青草啃干凈了。

“今天這牲口餓壞了。”叔公圍著白馬轉來轉去,很心疼的樣子。

“我帶你們去吃草吧!”

“我不吃草,帶這牲口去吃就行。”叔公哈哈笑。

叔公和爺爺打了聲招呼,不等他吩咐完,就牽了白馬和我出門了。這還是我第一次和白馬出門啊。路上遇到小伙伴,他們看我的眼神不一樣了,我看他們的眼神也不一樣了。我沒法不去想象自己騎了白馬在路上飛馳是何等的威風八面不可一世。

村外有兩畝地,撂荒了兩三年,四季荒草叢生。這時節里,除了一叢叢開滿碎白花的小水楊梅,便是綠蓬蓬的青草。白馬走進去如一朵云掉進綠水間。蛺蝶飛舞,螞蚱亂蹦,這畫面陌生又熟悉。

“小圖,要騎馬嗎?”叔公笑瞇瞇地瞅著我。

“騎……我不會……”我本來想說不敢騎的。

“這有什么不會的?”叔公仍然笑瞇瞇的。

叔公不等我答應,兩手托住我的胳肢窩,猛地朝上一舉,我穩穩地坐在了馬鞍上。

“兩只腳踩在馬鐙上,手抓住韁繩……”

身體簌簌發抖,好一陣子,才穩住了。呼吸,呼吸,眼望前方。叔公無聲地笑了。坐馬背上望下去,叔公就是個矮小的老頭兒,光光的頭頂閃閃發亮。我想起來,他剛剛舉起我時,兩只手竟然一直在抖。

世界完全是不一樣了。

風不再是風,是馬背上的風。陽光不再是陽光,是馬背上的陽光。云也不再是云,是馬背上的云。世界是抬高了還是降低了,是變輕了還是變重了,是遙遠了還是迫近了?總之世界是搖搖晃晃的。好一會兒,低頭看看,馬不過在原地踏步,還沒走呢。真正走出去,世界就如裝進了一個玻璃瓶子里,被個頑劣的小孩兒顛來倒去。“你不要放手啊!……”我一遍遍喊。叔公的笑聲支離破碎。我緊緊俯在馬背上,馬柔滑的肌膚蠕動著,咻咻的鼻息響動著,濃烈的氣息蒸騰著……許久,我看到腳下的地、遠方的水、天上的云迅疾地撞到我身上,紛紛亂亂地散落開,又呼呼隆隆地聚合起……

回家的路上,我挺直身子,手握韁繩,安坐馬背上,看到黃昏里矮了許多的房屋、樹木、人們一齊仰視著我,我看到他們呆若木雞,倒退著離開。

我不會想到,這是我最后一次騎馬。我總在盼望著,叔公什么時候再來。我太懷念屁股坐在馬鞍上那種辣乎乎的感覺了。趕集的日子過去了一個,又過去了一個,又過去了一個,又過去了一個,又過去了一個,又過去了一個,又過去了一個……在黑暗的閣樓上,我聽爺爺說話,爺爺的聲音弱下去,響起一陣猛烈的咳嗽聲,屋頂的老鼠們猛然間嘰嘰喳喳,又忽地噤聲,不再嫁女兒也不再娶媳婦了。我忽然有些害怕。

越來越經常地,爺爺的講述會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咳嗽打斷。似乎受了感染,我有時候也會跟著咳起來。我發現,咳嗽時會看見黑暗里有一雙明亮的眼睛盯著自己。

半夢半醒間,看得到一匹白馬行走在黢黑狹窄的山道上。白馬身上沒有貨物也沒有人,不知道叔公去哪兒了。白馬自顧自地踽踽走著,山道越來越陡峭,白馬走起來也不免有些費力。宿鳥發出咕嚕咕嚕的夢囈,白馬停下來,猶豫不決的樣子,突然,一陣風過,白馬轉過身來,兩只眼睛如同馬燈照耀,膝蓋上的夜眼忽明忽暗。不多久,白馬的兩只眼睛兩只夜眼俱暗了下去。余下一條山道空落落地發冷。

“啊……啊……”我被自己的驚叫聲嚇醒了。

爺爺正半坐在床上,吭吭吭地咳嗽。有幾縷月光從劈柴的縫隙間溜進來,白馬鬃毛一般曲曲扭扭地纏在我身上,嚇得我渾身一凜。

好幾個月后——是多少年來間隔最長的一次,叔公到家里來了。

叔公身后不見了白馬,隨他拐進院子來的,是一頭黑不溜秋的動物。

“白馬呢?”我朝那頭東西身后看看,確定沒有白馬。

“幾個月不見,想你叔公了吧?”叔公哈哈大笑。

“你怎么騎上驢了?”爺爺迎出來。

“不得已啊。”叔公嘆一口氣。

“白馬呢?”我急得跺腳。

“賣了……哦,不,摔傷了。”叔公有些尷尬地笑笑。

“怎么會摔傷了?”

“夜里不小心摔傷了嘛,歇幾個月就好了。”

“你不是說白馬有夜眼嗎?有夜眼怎么還會摔傷?”

叔公又是尷尬地笑笑。

黑驢拴在了原先拴白馬的位置。它不時挪動著腳步,大大的眼睛盯著我。我剛走近兩步,它忽然一陣吼叫。怪異的聲音猶如雷劈,緊接著,它朝后踢了一腳,連連蹦跶。我嚇得再也不敢走近半步,只能遠遠地看著。

“別看這頭驢小,倔得很!”叔公在堂屋里看見了,又一陣爽朗地笑。

我站在堂屋外,遠遠地瞅著黑驢。爺爺和叔公看看我,靠近了腦袋小聲說話,半截半截的話不時遞到我耳邊。

“日子艱難……多換了幾百斤糧食……撐一陣再說……腳力更好……絕癥……什么都不管用……人這輩子啊……”

他們的聲音越來越低沉。忽然,我聽到低低的啜泣聲。我被一種不可名狀的東西壓抑著。不敢朝堂屋里看究竟是誰的哭聲,也不敢去探究。我只能去看那頭黑驢。黑驢就在幾米開外,院子里陽光耀眼,白的云,藍的天,綠的樹木花草,都在各自的色彩里耀眼極了。黑驢似乎適應了這個院子,也像白馬那樣,低下腦袋啃地上的雜草。

叔公來得頻繁多了,幾乎是每個趕集的日子都會出現,給家里帶來苦蕎面、菌子、松子,又或者是一只母雞,一塊臘肉。他總是笑呵呵地說,山里的東西,吃了對身體有好處。爺爺每次都要推讓一番。當然了,推讓的結果,總是叔公獲勝的。叔公走的時候,家里也會送叔公一些東西,叔公也推讓,面紅耳赤,幾乎要打起來。這時候,推讓的結果就很難說了,有時候仍然是叔公獲勝的。他空著手,牽著黑驢走了。黑驢脖子底下的鈴鐺叮當叮當,一路寂寞地響。爺爺杵一根松木拐杖,站在空落了的院子里,長吁短嘆。

我沒騎過黑驢。我沒提出來過,叔公也沒問過。它太小了,壓根不會讓人產生騎它的想法。叔公似乎也是從未騎過它的。黑驢一次次到家里來,我一次次隔著遠遠的距離看它。時間久了,它似乎也熟悉了這個看他的家伙,也就瞪著兩只大眼看我。我自以為是地朝它走近兩步,不料,它又是一連串怪異的呼嘯,又是踢腳又是蹦跶,我嚇得趕緊回到原先的位置。它昂了頭,重又瞪著兩只大眼瞅我。

“白馬呢?白馬還沒好嗎?”我問叔公。

“快了,快了。”叔公總這么說。

黑驢發出一陣怪異的叫聲,嘲笑我似的。

“小圖不喜歡黑驢嗎?……你不曉得哦,黑驢的本事大著呢。”

“黑驢有夜眼嗎?”

“有,當然有!”

叔公走出堂屋,拉了我的手,朝黑驢靠近。我往后縮著身子,叔公笑一笑,松開了我的手。黑驢仿佛完全不在意叔公走到跟前。叔公撫摸著黑驢的背脊,指了它兩條前腿膝蓋處給我看。隔著兩三米的距離,我注意到,和白馬一樣,黑驢腿上也是有一雙夜眼的。

“真有啊……”我說不出是高興呢還是失落。

“你別小看它,它比馬有耐力,皮子還能熬膠……”

“熬膠?”我想起媽媽常用來罵人的那句話:誰又不求你的大腿熬膠!

“對哦,阿膠,那可是補藥!”叔公朝堂屋口看看,若有所思。

幾個月來,爺爺不再上山挖松根,也不再到田地里去。他每天就靠在堂屋門口的板壁上,睜了眼或閉了眼發呆。最近,他閉眼的時間明顯比睜眼的時間多多了。這會兒,初生的太陽照亮了他一半的臉膛。臉膛黧黑,皺紋密布,如同寺廟里長眉羅漢的頭顱。爺爺閉著眼睛,等待著陽光慢慢從他臉上爬過。似乎正經歷生命的大歡喜,又似乎正經受著巨大的磨難。那時候的我,揣度不出來什么,只是被這奇異的畫面鎮住了。突然,一陣狂風暴雨般的咳嗽席卷了爺爺的身體,他咳得彎下了腰,咳得睜開了眼睛,咳得手舞足蹈。剛剛還靜謐如水的陽光,被嚇得嘰嘰尖叫著四處逃竄。

“我怎么忘了呢?!你這病得吃阿膠啊!”

爺爺虛弱地擺手,等待咳嗽的狂風暴雨過去。

“不費那個勁兒。你連阿膠都沒見過……”

“怎么沒見過?”叔公圓睜了眼睛,“我小時候,有一次和爹到集市上見過……”

“我怎么從來沒聽你說過?”

“真的,阿膠大補啊,吃了你就會好起來的。”

爺爺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轉瞬間就黯淡下去了。

“不費那個勁兒了。我們是什么人家?還阿膠……再說,哪里就會有那么神奇?”

“不試一試怎么曉得呢?”

爺爺靠在板壁上,仰了臉,吭哧吭哧大口喘氣。

叔公看看院子里的黑驢,黑驢正低頭啃草。陽光在它身上披了一件亮閃閃的大氅。

一天一天過去,我終于知道了,爺爺是好不起來了。夜里躺在閣樓上,爺爺倒是不怎么咳嗽了,似乎那具軀體已經是一件老化了的樂器,沒法再搞出太大動靜了。他只是頹然地躺著,呼哧呼哧喘息,如廚房里的鼓風爐。“爺爺,爺爺!”一旦聽不到他的喘息,我便小聲喊他。“唔……唔……”他遲遲地應道。

一個多月后,家里人找木匠做了一口棺材。剛合好,沒刷漆呢,我爬進去試了試。

“太大了!”我從棺材里爬出來。

“瞎胡鬧什么?!快出來!”爸爸虎著臉。

棺材一層一層刷上油漆,黑的油漆,紅的油漆,艷麗無比地停放在陽光遍布的院子里。打擺子似的,我感到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就在這天,叔公到家里來了。他早上才來過,那時候棺材還沒做好呢,黃昏時,他又來了。一天里到家里兩次,是從未有過的事。他一進門,分明立馬就看到了院子里的棺材。他呆看了一眼,走近棺材,圍著踱了一圈。

“叔公,你怎么又回來了?黑驢呢?”我發現叔公是一個人走進來的。

叔公笑笑,摸一摸我的頭,不說話。

我聽到了叔公和爺爺在堂屋里爭吵。“敗家啊!那么大一頭黑驢就換了這么兩小塊?我看你是瘋了!”“那人說了,這是正宗的山東東阿阿膠,換給我這么兩塊,還是因為看我心誠。”“阿膠再好,救得了病,也救不了命啊……”他們一前一后從堂屋出來時,臉上卻是風平浪靜的,真讓我懷疑剛剛聽到的都是假的。

叔公找來小爐子、砂鍋和碗,又讓我到井里打回一桶水。

“你不要亂來……”爺爺杵著拐杖,靠著板壁坐下。“那么金貴的東西,你還是留著。”

“你只管坐著,等著待會兒吃掉就行。”

“你又沒弄過……瞎弄……”爺爺的聲音越來越低下去。

我放下水桶,又到閣樓搬來劈柴,叔公用砍刀給破成了小細條兒。塞了六七條進爐膛,團一團松毛,壓到最底下,點著了火,吹幾口氣,火苗便很耐心地慢慢旺了。紅紅的火舌舔舐著烏黑的砂鍋底。水慢吞吞地冒出小泡來。這時,叔公才把那只白瓷碗坐進爐子里,碗里稍微放進些水。小心翼翼地打開布包,摸出一塊漆黑锃亮的東西。“小圖,你瞧瞧,這就是阿膠了。”我伸手去摸了摸,硬硬的,有點兒溫熱,是叔公的體溫。叔公很鄭重地把阿膠放進白瓷碗里。又俯身朝爐膛吹了幾口氣。火苗騰騰地躍動著,胖娃娃似的抱住了整個滾圓的砂鍋。猶豫了一下,叔公摸出另外一塊阿膠,一齊投進碗里。水沸開了,碗撲騰撲騰輕輕地跳動,兩塊阿膠紋絲不動,穩穩當當待在碗底。許久,鍋里騰起一陣陣白霧霧的水汽,一絲腥味兒透開。我幾乎要捂住鼻子了。這時,只見叔公朝碗里投進幾塊冰糖,叮呤當啷,小小的聲響融化在蒸騰的煙氣之中。不多時,一股蓬勃特異的清香味兒彌散開來。

“對的,就是這樣,沒錯,應該是這樣……”叔公滿頭大汗,夢囈般自言自語。

“來合棺材的木匠也是這么熬牛皮膠的……阿膠吃到肚里不會黏住腸子嗎?”

“怎么會呢?不會吧……”叔公明顯也有些沒把握了。

“沒事的,”爺爺說,“死馬當活馬醫了……”

我們看著爺爺端著小小的白瓷碗,嘴巴挨著碗沿,把那一點兒熬化了的阿膠一小口一小口喝下去。微笑不知不覺浮到我們臉上。這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一個黃昏了。

我始終記得,那天喝完阿膠后,爺爺和叔公臉上的神色。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坦蕩的美好。爺爺背靠堂屋門口的板壁,叔公搬了把小板凳,靠了斜對面的紅色柱子坐下。兩人慢悠悠地說著話,聲音只夠他們兩人聽見。我在旁邊偷聽了一會兒,覺得無趣,便跑后院玩去了。待我回到前院,月色滿地,他們仍然保持著原有的姿勢,慢悠悠地說著說。

叔公答應留下來過夜。多少年來,還是第一次。

我拎著馬燈走在前面,爺爺跟在我后面,叔公跟在爺爺后面。樓梯很窄,只容得下一個人走過。我不時扭過身來給他們照路。

“小圖,你走你的,我們看得見路。”叔公說。

爺爺仍然很虛弱,我走得很慢。短短的一段樓梯,走了至少十多分鐘。

躺到床上,我很快睡著了,待醒了,模模糊糊地仍然聽到他們在說話。

“那時候我們兩兄弟……山里路滑……要不是你拽著我……”

我朦朦朧朧地又睡了過去,早上醒來,對面的床鋪空了,叔公已經走了。

叔公再住到家里來,也是最后一次住到家里,是爺爺下葬后的那晚。

我拎著馬燈走在前面,叔公跟在后面。我不時扭過身給叔公照路。

“小圖,你走你的,我們看得見路。”叔公說,“哦,我是說……”

叔公似乎忘了自己想要糾正什么。

馬燈的光暗暗的,靜悄悄地勾勒出閣樓的大致輪廓。閣樓是用劈柴隔出來的。劈柴堆成了隔墻,堆出了一扇窗。床是靠房子的土墻擺放的,躺上面一抬頭,就看得到劈柴堆出來的那扇窗。窗戶多是用一塊青布擋著,但這并不妨礙光透過劈柴間的縫隙漏進來。

光線漏進來得越來越多。

“小圖,我們把馬燈滅了吧?”

熄滅了馬燈,月光愈發明晰了。

閣樓安靜極了。老鼠們似乎早早辦完婚禮,各自歇息了。

“叔公,那匹白馬,還有那頭黑驢,都去哪兒了?”

“都好好的呢,”叔公的聲音像是隔了一條洶涌的河流傳過來。

“你什么時候再把它們帶到家里來?”

“下次,下次一定帶來……”

“它們是不是已經死了?”

“死?哪個告訴你的?它們怎么會死呢。”歇了歇,叔公又說,“你曉得么?它們還生了一頭小騾子,下次我帶來給你瞧瞧。”

“吹牛!馬和驢又不是一種東西,怎么會生?”

“不知道了吧?馬和驢能生出騾子啊。”

這真是聞所未聞。那時候我剛學自然課,不記得課本上說過不同動物還能生育的。

“那騾子是馬還是驢?它是黑的還是白的?它也有夜眼嗎?”

“夜眼?對,騾子當然也有夜眼;騾子就是騾子,不是馬也不是驢;至于它是黑是白,等你見到了就曉得了。”

叔公的呼嚕聲響起了,我仍然遲遲未能入睡。在一個充滿死亡氣息的日子里,一個關于生的謎題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第二天醒來,我對面的床鋪又空了。自那以后,我再也沒見過叔公,也沒見過一頭在黑白之間躊躇的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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