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巖,全美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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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3年鹿兒島炮擊事件:非均衡博弈危局的逆襲
高小巖1,全美英2
(1.北京化工大學 文法學院,北京 100029;2.北京市工貿技師學院 服務管理學院,北京 100097)
“黑船來航”后,日本被迫從此向列強打開國門,與西方文化與利益層面的結構性矛盾也同時累積。“生麥事件”導致英國與薩摩藩沖突升級,在1863年“鹿兒島炮擊”中,英國艦隊因輕敵未取得預期軍事優勢。然而,戰后薩摩藩很快意識到與英國的實力差距,轉而全面向英國學習,從而引領日本躋身列強行列。從“他者”角度反思這一段歷史,可以獲取近代日本崛起的文化詮釋。
英國;薩摩藩;“鹿兒島炮擊事件”
1853年7月8日,日本已延續近250年的閉關鎖國局面被打破——美國海軍準將馬修 · 佩里率4艘戰艦闖入江戶灣(今東京灣)的浦賀水道,以炮艦為后盾,恫嚇德川幕府打開日本國門,史稱“黑船來航”事件。次年,雙方簽訂了《神奈川條約》。繼美國叩關成功之后,英、法、俄、荷等國也接踵而至,英國后來居上,于1860年超越美國成為與日貿易第一位的國家。基于在日利益角逐與復雜的國際關系背景,美國貿易代表湯森德 · 哈里斯曾意味深長地提醒日本要提防英國,但直到鴉片戰爭后日本才若有所悟,其實在“西力東漸”的形勢進逼下,即使有戒備也應對無策。1858年安政五國條約簽訂后,日本與西方關于文化與利益層面的結構性矛盾日益凸顯,英日關系尤為緊張,屢出事端,以至兵戈相見。1863年8月15日至17日,頭號海洋霸權英國本打算炮轟教訓一下薩摩藩(領地包括九州的鹿兒島縣與宮崎縣西南部),然而出乎意料地在鹿兒島海戰較量中稍落下風。此役史稱“鹿兒島炮擊事件”,也稱“薩英戰爭”。此戰對以往鮮嘗敗績的英軍心理沖擊很大,而以善戰聞名日本的薩摩藩并沒有因此盲目膨脹,在冷靜審度局勢后,調整對策,促成了日英關系走近。可以說“鹿兒島炮擊事件”從某種程度上作為一個試點,推動和重構了日本與西方的關系。
由于是在列強炮艦脅迫下開埠,日本人的神經被觸動了,日本社會內部有些許屈辱感。面對外國勢力的驟然進入,一些人抱有本能的敵意,對幕府的政策也多有不滿與詬病。于是,以薩摩藩、長州藩等藩武士為主力的倒幕派打出“尊王攘夷”的旗號[1],試圖推翻幕府,還政天皇,以振興國家,抵御外侮。
當時,日本國內的政治格局是除德川幕府將軍的駐地江戶外,還有276個“藩”,各藩有不同程度的獨立性,其執權者對開埠的態度不一,比較排斥“洋夷”。而某些外國人有優越感,覺得日本還未文明開化。這種對彼此國家民族的文化缺乏基本的了解與尊重,是造成雙方產生諸多芥蒂的根本原因。首任英國駐日本外交代表阿禮國曾攀登富士山,在山頂鳴槍,暢飲富士山雪藏的香檳慶祝英女王生日。富士山在日本文化中是作為神山而存在的,象征著日本民族的精神力量,此舉招致日本人的反感。另外,阿禮國上任伊始還巡游日本各藩,其行為也被藩主理解為一種侵犯。英方行為被民族主義思潮所利用,反而助推了日本國內的攘夷之風,在關東地區經常發生襲殺外國人的暴力事件[2]76,甚至發生了襲擊英國使館的東禪寺事件。幕府的緝兇不得力,未能及時制止極端行為的蔓延,受到安全威脅的外國人要求對日本人還以顏色。在這樣的氛圍下,雙方情緒對立有加劇惡化、一觸即發的態勢,于是“生麥事件”引燃了沖突的最后一點星火。
1862年9月14日,英國人查理斯 · 理察遜、克拉克以及馬歇爾夫妻在位于生麥村(今橫濱市鶴見區)的東海道上騎馬前行,途中遇到“參覲交代”的薩摩藩主島津茂久之父,當時的執權者島津久光。“參覲交代”是各地藩主到江戶覲見幕府征夷大將軍的制度,非常講究威儀,按照日本當時的規矩,日本百姓路遇時,必須下跪且回避,稍有不敬就會被“無禮討”(斬殺)。可是,不知是英國人不懂日本禮儀還是雙方文化差異、語言不通的原因,4個英國人見到武士并沒有退避。島津衛隊的武士奈良原喜左衛門、海江田信義沖出衛隊,拔刀砍向查理斯 · 理察遜,查理斯轉身拔馬就跑,但沒跑幾米就從馬背上栽下,飛奔而來的武士并未停手,以致查理斯當場命喪刀下,克拉克、馬歇爾身受重傷,馬歇爾夫人騎馬逃離。由于此次命案是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持刀殺人,情節駭人,英方聞訊后震驚,向日方提出抗議,要求嚴懲肇事方和賠償損失。“生麥事件”消息傳出后,引起在日外國人的恐慌與憤慨,紛紛要求本國跟進英國對日本做出嚴厲懲罰,被指對薩摩藩約束不力的幕府面臨空前的國際壓力。
歷史有時雖看似偶然,但終歸是必然,英日之間從嫌隙初現到發生如此嚴重事件,經歷了從量變到質變的過程。細究根源,與文化差異不無聯系。阿禮國抵達日本不久后就察覺到發生沖突的種種苗頭,感到隱憂,為此多次提出將英國艦隊常駐日本,但因當時英國正全力應對鴉片戰爭無暇分身,未能如愿。為了加強對日交涉的底氣,阿禮國在江戶設立領事館時舉行了盛大、威武的閱兵式,在英國人看來這本是理所當然的外交慣例,但是從事后來看,閱兵式不僅沒有起到期望的效果,反而使日本人認為是炫耀武力的挑釁行為,以致雙方關系更加惡化。后來英國人也逐漸覺察到當地人尤其是武士階層的不友好態度,駐日的英方譯員薩道義回憶說:“每當和佩刀武士擦肩而過就提心吊膽,平安無事后就慶幸對方不是刺客。”[3]54雙方關系的緊張程度,由此可見一斑。
回顧歷史縱深的細節可以發現,由于孤懸島國的人文地理特質,日本對外部勢力進入的反應一向都是非常敏感的。日本學者今谷明說:“被置于長期鎖國狀態下的為政者的無端猜疑,往往容易引起國家之間的悲劇。”基于對外部世界缺乏交流了解,日本人對外既充滿好奇又隱含恐懼,尤其是在短期內無法準確判定外界真實意圖的情況下,本能性地帶有警惕,第一反應往往透出的是敵視與排斥。特別是考慮到“生麥事件”發生時的歷史背景,日本已經在德川幕府統治下執行了超過200多年的孤立政策,使日本人已將習慣性孤立變為某種傳統或思維定式,即便國門洞開,指望短時間內克服歷史慣性和保守心態是不現實的。日本社會對外部力量驟然進入的心態可謂五味雜陳,這種心態只有通過時間推移,才能慢慢紓解與趨于理性。
通常每個族群在歷史中發生交集時,總是受制于自身的文化藩籬。大和民族與盎格魯 - 撒克遜人之間同樣橫著一面價值取向的“墻”。我們梳理歷史脈絡中隱藏的文化基因可以發現,從鐮倉時代(1192―1333年)、室町時代(1336―1573年)、戰國時代(1573―1600年)到“生麥事件”事發時的江戶時代,如此長的武家時期正是日本民族文化與民族價值取向的形成時期。日本人對于武士的推崇和武家社會等級森嚴的秩序觀,與英國人秉承的“人人平等”的信條是相悖的。不幸的是,這面意識形態構筑的“墻”鑄造得異常堅固。在當時日本人的行為操守中,路遇武士避讓是不言而喻的(直到明治維新時期,才廢除武士的佩刀格殺特權)。然而,西方文化背景下的英國人對此并不接受。以往西方人對藩主裝模作樣行日本禮儀的行為,雖受到日本藩主嘉許,但在西方社會中引起了爭議。當然,無論兩者價值取向如何迥異,也無論薩摩藩出于何種理由辯護,武士造成英方無辜人員死傷確系屬于防衛過當的刑事犯罪行為,是文明世界無法接受的,需要為此承擔責任。
囿于日本當時幕府不能完全節制地方雄藩的情況,斡旋與交涉并未達到賠償與懲罰的預期目的。于是,英國打算等到在中國對付太平天國的艦隊抽身后采用軍事手段再進一步交涉。1863年8月11日,由奧古斯特 · 庫博任指揮官、12艘軍艦組成的英軍艦隊抵達日本。在炮轟江戶城的脅迫下,江戶幕府為了避免麻煩,支付英方10萬英鎊賠款。接著,英軍艦隊駛向鹿兒島直接與薩摩藩交涉,要求賠償2.5萬英鎊并交出肇事者繩之以法。但是,薩摩藩拒絕道歉賠償,認為外國人受益于治外法權是對日本主權的侵蝕,辯稱肇事的武士只是依例行事應屬無罪。而英國則堅稱日本國內習慣法不能適用于外國人,雙方分歧很大,無法談攏。島津久光提議雙方到城內會談,也被英方回絕,英方要求在24小時內答復并照辦。由于交涉中用詞不當、模棱兩可引起誤會(英語翻譯福澤諭吉將英國要求處死事件兇手翻譯成處死藩主,英國人要薩摩藩總大將的首級),事情沒有媾和的余地。加上薩摩藩當時已經有了自己的軍火企業——“集成館”,沿海有10個炮臺,85門巨炮,這多少給了島津久光孤注一擲、拼死一搏的底氣。在判斷大戰無可避免的情況下,他下令將指揮所從位于英艦炮火射程內的鹿兒島主城,緊急移往較遠的千眼寺。8月13日,薩摩藩準備奇襲英國艦隊,但引起英軍警惕,計劃失敗。
在給薩摩藩答復的截止日期過去后,英方決定進一步向薩摩藩施壓。8月15日上午,英國艦隊扣住了薩摩藩的3艘蒸汽船白鳳丸、天佑丸、青鷹丸。中午,裝有80門大炮的薩摩藩岸防炮臺先發制人,炮擊英艦。開戰伊始,暴風雨來臨,裝有幕府支付的10萬英鎊賠償金的箱子正巧又把彈藥庫的門堵住,英軍官兵在被薩摩藩岸防炮臺炮轟擊兩個小時后的下午2點才開始使用其裝備的100門艦炮還擊。在交戰中,薩摩藩占據了天時地利:海面風雨越來越大,英國艦隊搖晃嚴重,火炮命中率很低;英國艦隊對抵達不久的鹿兒島海域情況很不熟悉,艦隊誤入了薩摩藩平時舉行火炮射擊訓練的靶場[4]74,整個艦隊都在薩摩藩岸炮打擊范圍之內;鹿兒島海域狹小缺乏縱深,不利于英軍艦隊布陣,英軍發揮不出火炮威力大、射程遠的優勢;英軍挾鴉片戰爭勝利余威,官兵普遍輕敵自大、麻痹大意,武器裝備上的優勢未能及時轉化為戰場上的優勢。在雙方相互炮戰正酣、難分勝負時,戰局出現轉折點,薩摩藩的大炮命中了英軍旗艦歐亞盧斯號艦長室,擊斃旗艦艦長、大副及以下官兵多人,英國艦隊即刻陷入群龍無首、各自為戰的不利境地,不得不撤退到櫻島附近。次日,雙方再次炮戰,英軍依然未能做到在軍事上碾壓薩摩藩軍隊。薩摩藩方面,由于戰前加高了岸防胸墻,城內提前疏散人群,死傷只有十幾人,損失汽船3只和琉球貿易船5只,但炮臺都被破壞,集成館和鑄錢所也被燒掉,城內500多間房間燒毀。8月17日,英國艦隊在炮擊鹿兒島城下町、櫻島作為報復后,彈藥耗盡撤離到橫濱整修。此役中,英軍戰死15人(包括英軍旗艦指揮官喬斯林和副手威爾莫),英國皇家海軍首戰并未占到便宜。值得一提的是,后來成為日本首位元帥的大山巖與著名海軍將領的東鄉平八郎、山本權之助當時都作為薩摩軍炮手,親身參加了與英國艦隊的戰斗。
鹿兒島海戰之后,島津久光等人聽取戰報和分析軍事裝備情況發現,英國艦隊裝備的阿姆斯特朗大炮射程、射速、精度與口徑都遠遠超過薩摩藩的火炮若干倍,錐形炮彈的爆炸威力遠超薩摩藩制造的球形炮彈數倍,阿姆斯特朗大炮的射程達到4000米,竟然是薩摩藩大炮射程的4倍。這使藩主和決策層認識到一時得勝只是僥幸,心情異常沉重,對戰爭前景無從樂觀。因為雙方實力太過懸殊,無論是武器配置還是戰斗人員,以及支撐戰爭的潛力方面,別說薩摩藩,就是整個日本形成合力,也難以匹敵英國,況且當時日本統一尚未完成,其他牽制因素還很多。經過若干晝夜的反復思考與論證,薩摩藩認為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主動化解外交僵局,遂決定向英軍道歉賠款,并將派出留學生正式提上議事日程。1865年3月,薩摩藩派出第一批留英學生。明治維新完成時,年僅15歲的天皇身邊的助手幾乎都是來自薩摩、長州等藩,薩摩主持海軍、長州統領陸軍的格局雛形漸顯。
從后續影響來看,鹿兒島軍事沖突讓薩摩藩和英國之間關系變得密切,隨后的戊辰戰爭薩摩借助英國之力的歷史也可佐證這一說法。在當時“西力東漸”的大形勢下,攘夷還是師夷,無異于事關民族前途命運的重大課題,選錯了難逃淪為西方附屬的命運,選對了很可能一改頹勢。因緣際會下,與外界互動最頻繁、反應最靈敏的薩摩藩擔當了替日本先行試錯和命運抉擇的嘗試,并基于自身的經驗教訓打開了局面。
如果僅把薩摩藩的戲劇性轉變歸結為決策層的個人決定,未免偏頗,實際上背后潛藏的是對某種歷史潮流的集體有意識洞察。早在“鹿兒島炮擊事件”爆發數百年前,在與荷蘭、西班牙等國交往中,日本就出現了被稱為“蘭學家”的新興群體,使日本人對夜郎自大的“華夷”思想開始產生懷疑,后來又把“華夷”思想發展為“日本主義”。即使在西方文化呈現一邊倒地強勢涌入之時,日本也沒有因此喪失主體性,而是積極回應外來文化,并將其導引為自身有益的成分。英國在當時世界上的軍事、經濟、政治、文化方面的全方位優勢,迫使薩摩藩無法沉迷于暫時的勝利,日本必須以清醒謹慎的態度處理對外爭端。
英國與薩摩藩交手之后,自大、輕敵的傲慢態度有所轉變,對薩摩藩事后態度也有些意外,在其后的談判中發現薩摩藩并沒有想象中的頑固,明白事理的人不少,不失為一個好的合作伙伴,與其合作可以促進英國的利益最大化。經歷過“鹿兒島炮擊事件”之后的薩摩藩意識到日本與世界強國間的實力懸殊,“攘夷”是不現實也是不可能成功的事情,日本要想在世界舞臺中謀得一席之地,除了奮起直追,別無他途。于是,薩摩藩充分利用其處在列島最南端的地理優勢,成為和西方接觸的前哨,成為日本明治維新、走向強國之路的探路者。
博弈論認為,雙方只有在地位與實力對等的情況下,才存在平等談判的可能。薩摩藩在媾和無望下的反戈一擊意外地彌足了不對稱,促使雙方在均勢格局下對等博弈。英國人兼有海盜與商人的雙重性的盎格魯–撒克遜文化基因,具有一定的尚武傳統,信奉實力主義。薩摩藩的反擊讓“英夷”扭轉了亞洲人不堪一擊的偏見認識,對日本武士文化的意涵有所領教與忌憚。另外,英國人的規則意識也是比較強的。仔細研究這兩個正好地處亞歐大陸東西兩端的島國可以發現,雙方的民族文化特點與價值取向并非沒有相通的地方,由此在調適中達到心靈的契合是合乎邏輯的。戰后薩摩藩不失靈活的彈性處理使得雙方的相向而行找到交叉點,由此完成從不適、沖突到重構合作的過程。“鹿兒島炮擊事件”雙方從最初交戰方到成為戰略盟友,極大地提高了薩摩藩在日本國內政治的發言權,加強了薩摩藩作為統一日本最重要推手的地位。與實力強大的英國結盟,日本具備了極為有利的國際環境,獲得了戰略力量支持,實現了從被殖民侵略的危險境地到發展為新生強國的歷史性逆轉。同時,伴隨著日本明治維新后統一國家的形成,英國在遠東有了一個抗衡其他列強的戰略支點。
審讀歷史不能拘泥于一時一事,只有通過過程與因果聯系的視角,才能跳出定式思維的牽絆,界定文化因素在事件發展中的影響。直到今日,鹿兒島博物館里還保存有時人所畫、準確標記雙方艦隊與炮臺位置的手繪本圖冊,市中心還豎立有“鹿兒島炮擊事件”后出洋考察、推動明治維新的薩摩藩士17人像,這一集體記憶在國家上升期具有里程碑意義。在那個風起云涌、亞洲開始融入世界的時代,薩摩藩作為明治維新的推手之一,在外部危機壓迫下及時領悟到破局的要領,將生存危機轉化為崛起契機。
[1] COHEN M.The political process of the revolutionary samurai: a comparative reconsi- deration of Japan's Meiji Restoration[J].Theory and Society,2014(2):139–168.
[2] 張曉剛,呂秀一,國宇.試析日本幕末時期的攘夷運動:以關東地區的暗殺外國人活動為線索[J].內蒙古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1):76–81.
[3] 薩托.一個外交官所見到的明治維新[M].坂田精一,譯.東京:巖波書店,1960.
[4] 薩道義.明治維新親歷記[M].譚媛媛,譯.上海:文匯出版社,2017.
〔責任編輯 葉厚雋〕
2017-03-13
高小巖(1978―),甘肅蘭州人,副教授,北京大學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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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5261(2018)01–013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