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語言交際有效性溯因
——認知科學視域下的關聯理論研究

魯藝杰

（大連海事大學公共管理與人文藝術學院 遼寧 大連 116026）

關聯理論（Relevance Theory）是法國學者Dan Sperber和英國學者Deirdre Wilson在其合著書目Relevance：Communication and Cognition（2001）中最早提出來的。他們從人類涉身的認知機制出發，對言語交際進行了新的探索，將認知科學與語用學有機地結合在了一起，彌補了傳統代碼模式與格賴斯會話含意理論的缺陷，為人類有效交際的研究提供了一個系統的新框架。

一、傳統語用理論的困境：從字面到隱含信息過渡的解釋問題

話語的生成與理解機制是研究有效交際的關鍵，古典的代碼模式提出了編碼—解碼的語用過程；格賴斯會話含意理論提出“交際意圖”的觀點。但是對話語字面信息和隱含信息的過渡問題，二者都凸顯出了理論上的局限性。

（一）代碼模式

從亞里士多德到現代符號學，所有交際理論都建立在代碼模式之上。作為訊遞者和受訊者①之間的一種傳遞規則，代碼模式把人類的整個交際行為看作是一種編碼（encode）和解碼（decode）的過程。在使用相同代碼和規則的前提下，訊遞者將要傳遞的訊息進行編碼，制成可傳信號，受訊者接收信號將其解碼，這樣就完成了一個交際行為，依此類推。不難發現，代碼模式只適用于理想狀態，無法解釋復雜的交際過程。首先，語句編碼的語義表征與訊遞者思想之間存在不可逾越的鴻溝。例如：

A：想喝杯茶嗎？

B：茶是會使人清醒的。

B的話究竟想表達怎樣的想法？代碼模式無法解釋類似這樣的隱含意義、修辭及語體效果等交際方式。其次，互有知識的假設不可窮盡。代碼模式建立在互有知識（mutual knowledge）假設的基礎之上。在言語交際之中，訊遞者和受訊者如果要確定雙方共享的互有知識，“他們就必須另行構建比原來定識高一級的二階定識，以確定哪些是他們共享的一階定識?！盵1](P21)如此往復，便需要三階定識來確定二階定識，用四階定識確定三階定識以至無窮。人們的言語交際具有即時性，訊遞者和受訊者不可能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構建無數次假設以檢驗雙方是否具有互有知識，它無法保障交際的確定性，也缺乏認知上的現實性，在復雜的交際環境中是站不住腳的。最后，存在著無碼交際的模式。例如：

A：今天感覺怎么樣？

B：（指了指桌上的藥瓶）。

B通過行為而不是語言代碼表明了自己仍然很不舒服，代碼模式無法發揮交際作用。

（二）格賴斯會話含意及交際理論

格賴斯會話含意理論是以合作原則為基礎的一種推理模式。人們在交際過程中遵循合作原則②，受訊者從訊遞者對諸準則的違反這一情況推理出其會話含意。一個語句的字面意義與它實際所表達的意義很多時候是不同的，理解了語句的字面意義并不能保證交際的成功。訊遞者的意圖非常重要，對意圖的認識就已經可能導致意圖的實現，從而進行成功的交際。例如：

A：你喜歡我的新車嗎？

B：它是橘黃色的……

“它是橘黃色的”從字面意義上看與A的問題并沒有關系，它沒有直接回答A的問題。但是，A與B的對話為什么也被看作是成功的交際呢？格賴斯認為這是因為人們在交際過程中自覺遵循合作原則。從合作原則出發，結合前后語境，A就可以推出“它是橘黃色的”傳遞了這樣的交際信息，即B不喜歡A的新車。

格賴斯的合作原則同樣也面臨著困境。首先，他的四個范疇在交際活動中還不夠完備。例如，關系范疇要求具有關聯性，但如何確定關聯及關聯的程度等問題都沒有闡釋清楚。另外，從違反準則的行為中推理出特殊含意又是如何實現的？互有知識又是如何被激活的？推理機制又是如何從眾多的答案中選擇其一的？這些問題都沒有說清楚。其次，準則之間本身具有沖突。例如，質準則和利奇提出的禮貌原則之間的沖突。因為出于禮貌上的需要，很多時候交際雙方不能遵守質準則。最后，在即時的交際行為中，幾乎沒有人有意識地運用并遵守合作原則，甚至大部分人不知道這一原則的存在，他們只是從人類認知的本能出發進行交際。

代碼模式與格賴斯會話含義理論之所以在解決言語交際從字面到隱含信息的過渡問題上面臨種種困境，是因為它們都忽視了作為認知主體的人類通過身體、大腦與外部世界進行涉身互動所建構的經驗在言語交際中的核心位置。Sperber和Wilson的關聯理論正是在對二者的批判和發展下形成的，他們從人類涉身的認知機制出發對有效交際的本質進行了更為自然、合理的解釋。

二、關聯理論的認知機制

作為一種從人類涉身認知角度出發的交際理論，關聯理論更加自然、真實地對有效交際的可能性進行了解釋。

（一）傳信意圖與交際意圖

訊遞者的意圖有兩種：傳信意圖（informative intention）和交際意圖（communicative intention）。所謂傳信意圖，也就是話語的字面意義，意欲修訂受訊者的認知環境，并為受訊者的推理提供直接的依據。而交際意圖，是對受訊者和訊遞者互為顯明后者具有這一傳信意圖。由此，交際意圖是比傳信意圖更深一層次的意義，與受訊者的推理過程息息相關。Sperber和Wilson舉了一個喉嚨疼的例子：

情況1：A意圖讓B知道她喉嚨疼，只需讓B聽到自己沙啞的聲音，不論B是否意識到了A的意圖，這一意圖總能實現。

情況2：A意圖讓B知道去年圣誕節時喉嚨痛，但她無法提供直接的證據，只是提供自己現在意圖讓B知道她去年喉嚨痛的直接證據。

情況1中A對要傳遞的信息提供了直接證據，與B是否意識到A的意圖無關，這并不能視為嚴格意義上的交際；情況2中A對自己傳遞信息的意圖提供了直接證據，并且B推出了A的意圖。

一個成功的交際需要結合傳信意圖和交際意圖并自覺遵守關聯理論的相關原則才能實現。值得注意的是，Sperber和Wilson認為人們對關聯理論的“自覺遵守”往往并不自知，這也就是第二代認知科學實驗成果所發現的人類“思維大部分是無意識的”（Thought is mostly unconscious.）。訊遞者和受訊者間交際意圖的實現基本上依賴于認知無意識這雙隱形的手，只不過因其加工速度之快而無法被人們意識到而已。

（二）認知環境與動態語境觀

要保證交際的成功進行，訊遞者和受訊者必須共享一些信息，否則交際行為是無法進行下去的。但是，由于每個人所在的物質環境不同，個人主體的認知能力也有所差異，因此在面對同一事物時，個人在心理構造的表征也會不盡相同。那么，如何實現成功的交際呢？為了解決由于認知環境的差異而導致交際失敗的問題，我們要先引進一個概念：“顯明”。Sperber和Wilson認為，“……某事實在某時對某人顯明，當且僅當他在此時能夠對該事實作心理表征并接受該表征為真或可能為真……個人的認知環境是對其顯明的事實之集合……所謂顯明，就是能被感知或推出?！盵1](P48)從定義可以看出，“顯明”是一個比“知道”更弱的概念。例如，一輛車從窗外呼嘯而過，而A并沒有注意到這個事件，那么A就不“知道”這個事實。但是，一輛車從窗外開過這個事實對A卻是顯明的。下面我們再引入一個概念：“互為顯明”。A和B共處一室，共享一個認知環境。此時，門鈴響了。門鈴響了這一事實不僅僅對A和B顯明，它們還是互為顯明的。A和B無需再各自構建n+1階定識以確保n階定識的真實性。這樣就避免了陷入無窮循環論證之中，也不會像代碼模式的“互知”一樣脫離了人的心理現實性。這樣，我們便從人類認知角度和心理現實性中構建出了互有認知環境，提供交際的過程中所需要的全部信息，從而確保交際的成功實現。在第二代認知科學的視域下，Sperber和Wilson提出的“顯明”概念也就是同一文化背景下的人們在與外部世界進行涉身互動的過程中所形成的“共享經驗”，究其原因在于人類經過億萬年的進化所形成的幾乎相同的生理結構。

Sperber和Wilson認為交際的過程就是訊遞者對受訊者認知環境的改變過程。認知是關聯的基礎，對某人認知環境的了解，進而推出他可能構建的定識對交際的成功具有十分重大的作用。語境不是給定的，而是進行即時交際的人們從定識中選擇出來的，Sperber和Wilson構建出了一個更為動態，更為鮮活的語境觀。

（三）關聯與關聯原則

關聯一詞曾出現在格賴斯合作原則的關系范疇的要求中，即話語要有關聯性。但究竟何為關聯？格賴斯并沒有十分清晰地予以界定。

Sperber和Wilson給出了“關聯”的定義，“當對新信息的加工過程中產生了信息增值的效果，我們就稱之為‘關聯’?！盵2](P48)不難看出，人類的認知總是傾向于追求最大關聯，這就是關聯第一原則，也被稱為認知原則。③那么，我們又如何保證關聯性的實現呢？Sperber和Wilson又給出一個概念：“明示”?！拔覀儼堰@種使一個想要顯明某事的意圖變得顯明的行為稱作明示行為或簡稱為明示?！盵1](P61)由此可知，一個明示行為本身就包含了對關聯性的保證。例如，A和B在電影院門口等待C的到來，A和B交談中，A向B的身后看去并指向那個方向。B注意到A的這個明示行為，就會意識到A要對自己顯明的某些信息對自己有關聯，于是B向A指的方向看，看到了走在人群中C的到來，并且也只有人群中的C才對B有關聯性。沒有關聯性的人群則被自動排除在新的定識之外。這種明示行為對關聯性的保證，也就是我們說的關聯原則。④

Sperber和Wilson的關聯理論從人類深層的認知機制出發對交際的有效性做出了更為自然、合理的闡釋，使人們能夠了解有效交際的建構進程，把握多種多樣的語用現象，在同文化和跨文化交際過程中都有的放矢。

三、關聯理論的價值

話語的生成機制和理解方式一直是語用學研究中的兩大主要問題，很多哲學家、語言學家提出了各自不同的理論以期解決這兩大主要問題。代碼模式與格賴斯會話含意理論就是其中很具有代表性的兩種理論，但是它們都各自面臨著理論困境。Sperber和Wilson關聯理論的出現彌補了代碼模式與格賴斯推理模式的不足，從人類認知這一嶄新的視角為語用學研究構建了系統的理論框架。

無論是傳統的代碼模式還是格賴斯會話含意理論，它們共同的缺陷就在于不具有認知上的現實性，與認知科學的實驗成果相悖。人類交際本身具有模糊性和復雜性，在言語交際中嚴格遵守某種程序或是準則不具有可行性。關聯理論則從人類涉身認知出發把握人類交際的本質，更符合人類鮮活的交際過程。例如，在代碼模式中，語境被死板的當作靜態的背景；在格賴斯推理理論之中，語境雖然被當作進行推理的前提，但在整個推理過程中語境卻是保持不變的。顯然，這兩種語境觀都不符合人類認知的特點，它們共同面臨著一個棘手的問題：交際過程中互有知識的確定問題。關聯理論則提出“互顯”這一概念并認為語境假設是由受訊者自己來構建的，它是不斷變化的，更貼近人類交際的實際情況，符合人類認知心理，從而也解決了代碼模式和格賴斯會話含意理論的共同難題。

關聯理論從認知角度對人類交際行為進行解釋，并將人類認知與語用學研究結合在一起，擴展了語用學研究的范圍，具有強大的解釋力和認知現實性。它從人類認知心理出發，取代傳統的符號學理論，將編碼與解碼的過程視作推理的附屬過程，從而為語言的理解提供更具有認知現實性的建構進程。人類處于生物進化的大背景下，Sperber和Wilson的關聯理論可以從廣義進化論的角度進行闡釋。例如，關聯理論認為人類交際是一種明示—推理的過程，訊遞者向受訊者發出刺激訊號，受訊者意識到這一刺激訊號并進行語境假設與推理達成交際。那么，這一過程能夠實現的依據又是什么呢？人類經過億萬年的進化發展，已經形成了相對完善的“結構”。眾所周知，“進化的基本機制是變異與選擇，選擇的根據是價值評價?！盵3](Piv)因此，在整個結構的信息系統之中，認知主體會對各種刺激信號進行價值評價，進而引起價值中斷?！岸苡嵳咧阅軌驅Υ碳び嵦栕龀龇磻瑒t是因為一種類似“雞尾酒會效應”⑤的這種現象，從而解釋受訊者如何利用關聯原則的同化和調節作用。同化是指“個體把刺激納入原有的格局之內，就好像消化系統將營養物吸收一樣……”調節“是指個體受到刺激或環境的作用而引起和促進原有格局的變化和創新以適應外界環境的過程。”[4](P3)

關聯理論將認知科學，認知心理學與語用學的研究結合起來，批判發展了傳統的代碼模式與格賴斯會話含意理論，從嶄新的視角把握交際的本質，這無疑是一個創舉和有益的嘗試，具有更強的解釋力和更大的理論價值。關聯理論還具有廣泛的應用價值，活躍于很多領域。很多人認為關聯理論只適用于人類的自然語言交際，事實上，關聯理論在文學作品的語篇分析中、在對語形、語態、插入語等解釋上、在廣告傳媒與翻譯研究中、在跨文化交流等中同樣具有重大的作用。

結語

關聯理論的研究涉及了語義學、語用學、語言哲學、認知科學、心理語言學等諸多學科，而其研究成果也將對邏輯學、哲學、人工智能、文學理論等學科產生直接的影響。語言是文化的基石、思想的載體，在認知科學實驗成果的支持下，關聯理論可以對許多實踐活動產生指導性的影響，孕育出新型的應用理論和交際策略，無論在日常交際，還是跨文化社交中都會發揮至關重要的作用。

注釋：

①本文采用[法]斯珀波，［英］威爾遜.蔣嚴譯.《關聯：交際與認知》，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11一書中的翻譯。訊遞者（ communicator），受訊者（ addresser）。

②合作原則包括四個范疇：1.量范疇：所提供信息的量；2.質范疇：交際中所提供的信息具有真實性；3.關系范疇：說的話要有關聯；4.方式范疇。

③認知原則是Sperber和Wilson在1995年《關聯》一書第二版對關聯原則進行修訂時增加的?！蛾P聯》第一版只有一條關聯原則，是修訂后的關聯第二原則，也被稱為交際原則。

④這里說的其實是《關聯》第二版中的關聯第二原則，即交際原則。

⑤雞尾酒會效應是指在雞尾酒會上，A和B在談話，其他人也都在談論著各自的話題，這時，A只會注意B說了什么，而將其他人說的話作為背景噪音處理，但當附近某人談到A的名字時，A卻可以聽到并引起注意。

［ 1］［ 法］斯珀波，［ 英］威爾遜.蔣嚴譯.關聯：交際與認知［ 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2008.

［ 2］Dan Sperber&Deirdre Wilson，Relevance：Communication and Cognition［ 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1.

［3］趙南元.認知科學與廣義進化論［M］.清華大學出版社，1994.

［4］［瑞士］皮亞杰.王憲鈿等譯.胡世襄等校.發生認識論原理［ 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