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訪美，開啟中國海洋石油工業新篇章

何建明

中國作家協會

秦文彩

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中國共產黨人第一次提出了要以經濟工作為中心的劃時代戰略方針。毫無疑問，這次歷史性的會議如同一聲春雷，預示著中國這頭沉睡了多年的雄獅，將徹底地甩掉束縛自己手腳的鎖鐐，要呼嘯出征了！然而許多人不知，這一場影響了中國此后歷史走向并改變了今天世界格局的“改革開放”決策歷程，事實上并非一帆風順。恰恰相反，它充滿了驚心動魄的斗爭與錯綜復雜的矛盾，各式各樣的動機和靈魂交織在一起的蕩滌與交鋒，甚至還有來自大洋彼岸的某種推動力……

1978年因此變得特別的驚濤駭浪，驚心動魄！作為工業戰線的“領頭羊”和國家經濟生命線的石油工業，不可避免地被裹挾進這種帶著劃時代痕跡的風浪中心。中國的經濟巨輪欲將起航，石油旗艦必須先行。于是，圍繞要不要和如何對待西方石油公司進入中國領海作業的問題，成為幾十年前我國對外開放的首當其沖的事件。過程，曲折而精彩！這段歷史，中國海洋石油總公司首任總經理秦文彩全程親歷與參與。

其實，三中全會前夕，中國石油公司代表團就已受邀訪美。秦文彩隨團出行，身份是副團長兼秘書長。對他來說，這段經歷至今記憶猶新。

一

秦文彩是山西人，1925年出生的他“15歲就是小八路了。當過宣傳干部，當過指導員，后來又當保衛干事”。1952年，中國人民解放軍第57師響應毛澤東號召全體轉業到石油戰線前，他是57師的政治部保衛科長。他也是工作在中國石油戰線的老人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第一個開發建設的玉門油田，他曾參加；中華人民共和國石油史上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川中會戰”，他是主角之一；1953年，他蹲點時所在鉆井隊在石油溝27井上創造了日進尺138.43米的全國紀錄；1955年，他的一篇總結鉆探管理的文章，引起了陳云同志的關注，被專門叫到西安人民大廈“切磋”經濟管理問題；幾乎在同一時間段里，他摸索和總結出的“支部建在鉆井隊上”的經驗，更是引起了時任石油部長余秋里的重視并使這一經驗推廣到全石油系統，成為幾十年來中國石油能夠取得巨大成就的法寶之一……

1977年8月，美國卡特政府的能源部長施萊辛格代表卡特總統向中國政府提出邀請石油公司代表團訪美。

中國政府對美國的這次邀請非常重視。李先念同志一再指示說：“應派懂得的同志去，真學點東西！”

在石油工作上有如此光榮歷史的秦文彩毫無疑問是人選之一。

約在1977年10月，石油部里有人告訴秦文彩：“中央要求石油部組織一個代表團訪問美國，已經決定你老秦也要去。”

這消息讓秦文彩既興奮又吃驚：其時中美尚未建交，怎么去？

“聽說是以中國石油公司的名義去，這樣就是民間性質的了，可以避開一些麻煩。”原來如此。剛從石油部生產司司長轉為生產總調度的秦文彩對中央的這種靈活的“外交舉措”很敬佩。

“什么，你們要到美國去？這是誰批準的呀？”還是在三四個月前，當秦文彩把出訪美國的事跟身邊的一些同事說開后，不少人感到驚詫：“老秦啊，小心掉進了美帝國主義者設計的圈套！”

“怎么可能呢？是小平和李先念同志親自批準的啊！”秦文彩理直氣壯地說。

……

解凍才剛剛開始，乍暖還寒的社會氛圍可想而知。

中國石油公司代表團要訪美，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中國石油系統破天荒的事。當時正值四屆人大召開前后，派誰出去、由誰負責團隊的領導工作，甚至包括代表團的衣食住行等，中央均格外重視。

1977年11月，來自石油部和大慶、遼河、華北、勝利、長慶、新疆、玉門、江漢和四川油田及海洋石油系統的代表團成員匯集北京民族飯店，進行了為期一個月的學習培訓。12月下旬，萬事俱備只待出發時，代表團突然接到上面通知說出訪時間推遲了，要到元旦后的1978年1月5日才出發，理由是“美國人要過圣誕節，現在去了沒人管我們！”

轉眼就是1978年的1月了。

5日，下午3時40分，華盛頓杜勒斯機場，TWA 891航班徐徐降落……以孫敬文為團長、秦文彩為副團長兼秘書長的中國石油公司代表團抵達美國。中國駐美聯絡處主任韓敘、美國能源部官員柏爾格德和美中貿易促進會及華僑代表數十人到機場迎接。簡單儀式后，代表團乘車到了紹漢姆酒店。

6日，上午9時左右，代表團便來到了M街2000號的美國能源部大樓。二樓會議大廳內，代表團聽取了美國石油專家所作關于美國石油工業發展現狀的情況介紹。交流會一直到下午4時，美國人的工作作風以及美國官員熱情有余的態度給中國代表團成員留下深刻印象。孫敬文和秦文彩等人交換意見后認為，應該說美國在石油領域想與我們中國合作的態度是積極的，不管出于什么樣的目的，這個信息應該及時報告國內高層。

6日晚6時，能源部在白宮設宴款待中國石油公司代表團。施萊辛格部長因臨時出差，所以宴會由副部長奧萊利主持。美國人很注意細節，在白宮的宴會大廳里，特意選用了唐代仕女圖和古代山水風景畫作屏風，這讓遠涉重洋而來的中國代表團有了種賓至如歸的感受。宴會上，奧萊利副部長致歡迎詞，再次強調和表達了美中石油合作的愿望。

“到美國后，發現‘帝國主義分子’們，那么熱情，甚至至少看上去也非常友好地要跟我們進行石油工業上的合作，確實有些意外，而且他們的熱情和熱度，讓我們內心一直繃得很緊的那根弦繃得更緊了：是不是‘帝國主義分子’又有什么陰謀？是不是他們又想在中國搞什么名堂啊？其實，現在回頭再看那段歷史，我們才明白，美國人當時確實有誠意想跟我們合作，其目的當然有它作為稱霸世界的帝國主義的意圖，也有它想拉攏中國，并通過發展中國來實現它抗衡、遏制原蘇聯的戰略目的……而我們在改革開放總設計師鄧小平的領導下，正確地利用了美國的這一戰略意圖，為我國石油工業的發展創造了一個難得的機遇。”三十年后的秦文彩，回首當年那段歷史時，一針見血地道出了美國人的本意。

20世紀是石油的世紀，石油是這個世紀國際關系中頭等重要的武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世界進入了冷戰時代。石油則在這個冷戰時代扮演了熱兵器的角色。“流動的黑金是世界上最誘人、最具活力的財富，誰掌握了它，誰將主宰這個世界上的一切。”早在20世紀初，老洛克菲勒就說過這樣的話。

美國20世紀的政治史，本身就是一部石油發展史。約翰.D·洛克菲勒創立的美孚石油帝國，正是推動20世紀美國走向經濟強國、實現稱霸世界的原動力。秦文彩自然不知道，在他1958年成為中國第一個油田——玉門油田的副局長時，在太平洋西海岸的得克薩斯州，已經有了一家名叫“匝帕塔”的石油公司。當時這家公司在美國眾多大牌石油公司中，實在算不了什么。但“匝帕塔”公司的總裁卻是個非同尋常的人，他整天活躍在得克薩斯和紐約華爾街之間，進行著一樁又一樁的石油開發買賣與投資，并且很快成為美國石油帝國中一位重要人物，同時也在政界積蓄著力量。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曾任美國前駐華聯絡處主任的喬治·布什，美國第41任總統。

8日晚，中國石油公司代表團到達美國著名的石油城休斯敦，已經離任回國的布什，特別將代表團接到自己的家里，用家宴款待中國代表團。

“我知道你們不太習慣西餐，所以特意請了中國餐館的師傅做了幾道中國菜……”布什在北京待了數年，十分了解中國人的生活習慣，他以孫敬文等人所能接受的方式熱情招待了中國石油公司代表團。

中國石油代表團成員在美國休斯敦參觀考察時合影（右五為秦文彩）

然而，秦文彩和代表團的成員們對當時的布什還沒有太多的了解。他們只知道做石油生意是布什的本行，而并不知道美國政府從尼克松政權開始，就一直有個“石油問題”在暗暗主導著與中國的關系，所以當尼克松與周恩來簽署“中美上海公報”之后，就派出了身為石油巨商的布什來中國當首任“聯絡處主任”。

中國石油公司代表團在休斯敦的活動最為頻繁。休斯敦屬于得克薩斯州，這里是美國石油工業集中的地方，也是美國石油工業的發源地。

四天時間內，秦文彩和孫敬文他們帶著代表團成員，先后參觀考察了休斯敦工具公司、貝克公司、德萊賽工程公司以及國民供應公司和得州儀器公司。當然，代表團不會漏掉考察世界最大的石油公司——埃克森石油公司。這個埃克森石油公司，就是洛克菲勒先生創立的美孚公司、后來被聯邦政府強令解體之后所成立的幾大公司之一。在埃克森公司的研究中心，中心總裁不僅熱情接待了中國客人，還請這里的專家維爾博士介紹他們中心所擁有的最新地質研究理論——地震地層學。這種新理論把地震學、古地理、古生物學結合起來，發展成一門嶄新的地質學理論學科，用地震地層學的理論與觀點，劃分地層，探明地質構造，并且結合地球化學的方法，研究古地溫、古水分的活動軌跡，從而判斷油氣生成、運移和儲備規律，圈出有利的含油構造帶并對遠景儲量做出科學估計，是當時最先進的找油技術之一。

“如果我們把這門科學理論學到手就太好了！”秦文彩和孫敬文、李人俊在私底下竊竊私語。

“我所講的理論，都在這本著作里，它叫《地震地層學》……”

“來，我把它作為禮物送給你們”，維爾微笑著將書送到團長孫敬文面前。

回飯店的車上，只見秦文彩在向團員閔豫悄悄交代著：“老閔，你是地質專家，這本書太寶貴了，你好好保管，回去我們就找人翻譯出版……”

一本《地震地層學》和一門地震地層科學理論，對中國的石油工業帶來的好處到底有多少，也許至今我們還沒有人去總結過。但我所知道的是，在近幾十年來中國新發現的石油資源中，有一半以上的技術突破靠的是地震地層學理論的功勞。比如，2007年國家正式對外公布的唐山南堡油田的發現過程，就是石油地質勘探專家們運用了地震地層學理論，在淺海灘的老探區進行了二次三維地震技術，實現了找油的重大突破，找到了一個等于當年大慶油田初期儲量的20億噸大油田。

而在美國專家運用投影技術、三維技術和遙感技術向中國石油公司代表團介紹美國技術時，那一幕幕實景實像的展示，尤其是美國專家毫不掩飾地將他們通過遙感技術拍攝的北京和中國重要基地影像展示出來的那一刻，代表團成員們目瞪口呆了：原來人家的技術已經如此先進了！他們根本不用到中國去，就已經能將我們那些所謂的“保密”單位盡收眼底了……

“看來，小平同志說得一點沒錯：落后就得挨打！”

“中國真得迎頭趕上，否則麻煩就大了！”

眼見為實，中國石油公司代表團成員們越看越感覺心頭的壓力，他們個個內心充滿了強國志愿。

二

秦文彩他們開始并不知道，他們的到來，在當時的美國尤其是在美國石油工業界引起了一場巨大“地震”。這是因為美國石油界一直是引領合眾國工業與經濟的火車頭，從某種意義講，美國的石油界還是整個世界經濟的火車頭。這個以輸出技術和設備換取巨大利潤的國家，在20世紀70年代初之后，石油工業戰略分為兩大塊：一是石油資源的獲取；二是石油勘探開發技術。前者，美國在本土上的石油資源開發所獲不多，主要在海外國家獲取；后者，則大量輸出，甚至基本控制了全球的石油勘探開發的技術與設備。說白了，就是把石油從國外拿回來，供全體美國人使用并適當儲備起來；技術裝備則由美國人供應全世界，賺足別人的錢。所以石油工業界的商人們見自己的政府向中國這個還處在睡眠狀態的東方巨人開啟合作之門時，賺錢的欲望被一下激活起來！于是在中國石油公司代表團訪美的那些日子里，代表團的一舉一動，受到了全美所有石油工業界商人們的關注，特別是那些大公司，他們想盡辦法接近中國代表團，一旦有親近機會，就緊緊抓住不放。

也許美國人已經摸透了中國石油公司代表團的意圖，知道這個來自東方的未來石油大國正在醞釀一場波瀾壯闊的石油工業革命，而且種種跡象表明，開發海上石油將是中國石油工業的一個新方向。海洋石油開發，必定需要海上石油鉆井平臺。

對于中國石油公司代表團成員來說，這次訪美之行中可學的東西太多了，日程安排又異常緊張。到了伯克特芒特后，為了多看多學些東西，秦文彩與主人取得溝通后決定，代表團成員分成甲、乙兩組，孫敬文帶甲組，秦文彩帶乙組。甲組留在工廠參觀車間，乙組代表團成員則登上伯克特芒特造船廠的商務專用直升機，向位于墨西哥海灣的海上鉆井平臺飛去。

中國的陸地石油工業從1907年延長油田開發出第一口油井之后，經過幾代科學工作者和工程技術人員多年來的努力，特別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克拉瑪依、大慶和勝利等油田的發現，已經有了長足發展，不僅使中國擺脫了依賴石油進口的歷史，還完全滿足了自我發展的經濟需要，但中國海洋石油工業的發展仍然處于初級階段。

作為長期擔任石油部生產司司長的秦文彩，非常清楚中國海洋石油所走過的歷程，那幾乎可以同戰爭年代“小米加步槍”的歷史相提并論，而美國等西方發達國家的海洋石油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基本都已進入了“航空母艦”時代。

身臨其境，秦文彩真正感到了其時中國海洋石油工業的發展與西方世界存在的差距。

那一天，乙組代表團成員們走出直升機艙門，踏上停泊在大洋之中的鉆井平臺時，個個都被眼前的情形震撼了——瞧這“航母”般的鉆井平臺，簡直就是一座海上的不夜城，至少有十幾層樓高的平臺，聳立在大海的碧波之上。鉆機旋轉時，轟鳴聲震動四面海洋，可站在平臺上卻沒有感覺地動天搖，相反既平穩又安全。球場似的鉆井臺，既是一個工地，又同時擁有各種生活設施，工人和技術人員可以在這里生活幾十天，甚至半年都不會感到乏味……秦文彩他們抵達海上平臺時，正值傍晚，所以海面上一座座鉆機平臺，猶如天空閃耀的璀璨星辰，與大海交相輝映，組成了天地合一的海市蜃樓般的奇景，甚為壯觀而神秘。

要是我們也有這樣的“海上不夜城”該多好啊！秦文彩等人感嘆著眼前的一切，聯想著祖國的海洋石油工業——我們真是太落后了！美國人告訴秦文彩等代表團成員，美國是在1947年就首次在墨西哥灣成功地運用鋼制鉆井平臺，鉆出了世界上第一口海上商業油井的，并隨之促使海洋石油工業風靡世界。

而當美國的石油專家問起“中國的海上找油什么時候開始的、現在是個什么水平”時，秦文彩和代表團成員們有種羞愧感。是啊，我們的海上找油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現在又是個什么水平呢？沒有人能真正回答得上來。

中國的南海、東海和渤海灣有油的事實早已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時被我國石油部門和地質部門所證實，但由于我們自己沒有海上勘探石油的基本設備，工作進展基本處在停頓狀態。中國的海上石油勘探靠的啥設備？秦文彩知道。1960年，石油部在鶯歌海打的第一口海上勘探井叫“英沖井”，用的竟是一艘方駁船裝上陸地用的那種最簡陋的“三角井架”打的一口井，該井水深15米、獲得原油150公斤。這就是被石油人戲稱的“中國海洋石油第一吻”。1964年，在石油部和廣東省及南海海軍的共同努力下，用兩個500噸浮筒作基礎，上面連接鋼架制成的一個寬17米、長22米的平臺，這就是中國的“南海一號”。它后來打的“海一井”，就是中國人第一次用自己設計的海上鉆井平臺，第一次按照嚴格的科學程序進行的海上石油勘探。南海石油勘探后來一直延續進行著，但因南邊的戰事連綿不斷，加上我國的海上勘探設備和調查裝備都不能適應海洋石油勘探的特殊性，所以一直到“文革”結束時，整個中國海洋石油事業仍沒什么進展。

在另一個海域——渤海灣的情況與南邊海洋勘探的進展相差無幾。一句話：中國的海洋石油勘探設備太差，根本無法實現大的突破。甚至有外國專家斷定：中國即使能在大陸上找到大慶這樣的世界級油田，海上找油仍還需要沉默一個世紀。

當秦文彩他們站在墨西哥海灣的現代化鉆井平臺，看著燈火輝煌、如夢如幻的異國“海上石油城”時，內心的震撼遠遠超過了原先的想象：中國的海洋石油技術和裝備同先進國家的差距或許不到百年，但至少也有50年、80年啊！

秦文彩的心頭有些隱痛，同時又有幾分慶幸：黨和政府終于讓我們出來看一看這個外面的世界了！

只有認識世界，才能改造世界。這是毛主席說的。

“小心！”突然，一陣強勁的海風在墨西哥灣卷起，鉆井平臺上頓時聽到駭人的呼嘯聲。秦文彩等中國代表團成員迅速被引到風平浪靜、氣暖融融的艙室。而當秦文彩隔著玻璃窗口再回頭向大海看去時，除了掀天的巨浪外，什么都看不到……

“十分抱歉，沒想到天氣會變化得這么快！”美國客人覺得很過意不去。

秦文彩連聲說“沒關系”，其實他內心巴不得有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李先念副總理不是讓我們出來學點真東西嗎？既來之，則安之。”秦文彩對幾位團員說。

“走，我們去找船長聊聊。”秦文彩對翻譯姜順源說，隨后他們一起來到鉆井船的餐廳。

船長見中國朋友要跟他聊天，格外高興。他對秦文彩能夠適應海上鉆井臺的颶風感到有些意外。

翻譯告訴船長，秦文彩是中國很出名的石油系統的領導干部、同時也是鉆井現場的滅火專家、指揮和經歷過海上搶險戰斗時，老船長立即豎起拇指連夸：“OK！”

秦文彩謙和地擺手，說：“中國的海洋石油工作基本上處在剛剛起步階段，要好好向你、向你們美國學習。”

“其實海洋石油勘探，從地質工程上講，跟陸上差不了多少，可海上的鉆探施工難度就要大得多了！你看，我們這么大的鉆井平臺，一旦遇上風浪，就像一只竹籃子漂蕩在海中，說不準就會被沖倒、沖垮……”船長的年歲其實比秦文彩小不少，也就是四五十歲，但從他一臉深深的皺紋和那張黝黑的臉龐上所顯露的自信，可以看出是位多年與墨西哥灣的海浪廝殺過的“老把式”了。

秦文彩一邊聽老船長聊著墨西哥灣的種種傳說和石油開采的往事，一邊不由想起1972年秋天的“渤海一號”井噴事故。那次井噴事故是我國自行研制的第一臺海洋鉆井平臺——“渤海一號”，在渤海灣“渤井17號”施工時突然發生的。井噴后艙內迅速囤積了大量海水，加上當時平臺上有六七名石油職工……在石油人的生命和國家財產面臨一場浩劫的緊急關頭，秦文彩被調來指揮這場特殊的海上滅火戰斗。

早在川中擔任礦務局局長時指揮過那場特大的撲滅井噴事故后，他就成了石油部的“滅火專家”，哪里一出現井噴一類的事故，“找秦文彩”差不多成了石油部上下的一句專用語！

當秦文彩乘著一艘油水運輸船火速趕到大海中的鉆井平臺時，他心頭不由得一陣緊張：如烈馬呼嘯的油氣，挾帶著泥漿，噴射半空，然而又如雹子般傾盆而下，濺打在平臺的甲板上。鋼鐵的甲板和鉆桿，此刻猶如橡皮軟面一樣，發出陣陣尖利的咆哮……秦文彩的心頓時懸了起來——海上制壓井噴遠比陸地要困難和復雜得多！

先不說從何處下手，僅在準備滅火的油水船上顛簸一天就夠受的了。俗話說：海上無風三尺浪。第一次出海，秦文彩感覺自己的雙腳就是不聽指揮，船來回一搖擺，五臟六腑就跟著翻跟斗……那難受勁兒使你只有一個想法：吐！

經過數小時的拼搏，油水船總算靠近鉆井平臺。可當秦文彩探頭往鉆井平臺一看，他一下傻了：整個鉆井平臺被裹在黑色世界里——黑雨、黑漿、黑霧……而且從地底下呼嘯而出的井噴仍在不停地加劇這黑色世界！

厚厚的油污將平臺的每一寸地方都粘得又膩又滑。鉆井隊長好不容易將秦文彩從船上拉到平臺，結果稍一松手，就滑了個四腳朝天。

“那一場井噴，我們用了七天七夜才控制住……中間到底想了多少法子，連我自己都記不住了。總之能想到的和沒有想到的，啥法子都用上了，還算我運氣好，最后幾十名平臺上的職工得到了安全轉移，‘渤海一號’鉆井平臺保住了。”秦文彩平靜地告訴我。

也許正是這段特殊經歷，秦文彩此次在墨西哥灣意外地能夠與世界上最先進的海上鉆井平臺的老船長聊天，格外專心——

“海上鉆井，是不是最怕大風？”

“當然。我們也怕風，墨西哥灣的海風一旦吹起來，就像烈馬一樣，難以馴服。”老船長與秦文彩一問一答。

“如果颶風來了，平臺又無法抵御時，你們怎么辦？”這是秦文彩最為關心的。當時“渤海一號”的成功救險，某種意義上講是靠了老天幫忙——幾天后海風平靜了。現場指揮的秦文彩比誰都清楚：如果那次颶風不停，他秦文彩再有能耐，也無法實現“人定勝天”的結果。

秦文彩想弄明白美國人是如何來實現事故過程中的人、井、機三保的。

船長聳聳肩，雙手一攤：“這很簡單，我們不會有這樣的問題。大風來了，我們停止作業，撤人！”

“撤人？”秦文彩心中頓時冒出一個“國家財產怎么辦”的念頭，喔，他們的財產是資本家的，可資本家也不會不珍惜這價值一兩億的鉆井平臺呀！“那……井臺怎么辦？”他的眼睛盯著比自己年輕的船長。

“船嘛，當然是交給上帝了！”船長一臉輕松地回答道，好像井臺與他毫無關系。

“美國和西方的石油公司都是采取股份開采石油的，他們的設備也都是投了保險的，一旦井船發生沉沒事故，其損失完全由保險公司承擔，業主根本不用擔心什么。”翻譯悄悄向秦文彩解釋道。

船長見秦文彩對西方海上勘探的這種“三方責任”管理模式特別感興趣，于是便進而介紹道：他們所屬的鉆井公司，作為一個專門從事鉆井作業的承包商，主要為石油公司提供鉆井作業服務。至于其他相關作業的支持保證，則由多家不同的專業承包公司來完成。合同是唯一聯結各個專業服務公司的紐帶。這其中，合同就是法則，就是作業的最高指令、管理目標與作業標準。效益則是石油公司以及相關專業承包商追求的終極目標。

原來如此！秦文彩猛然感到自己國家多年來在石油勘探和管理上一些經常無法回避的問題和沒有效益的癥結，在墨西哥灣的海洋上一下找到了“通道”！美國石油公司經營海洋石油開發的理念、模式、體制，甚至包括工人在鉆井平臺的倒班休息、吃喝娛樂……總之，墨西哥灣的一夜海風，對秦文彩這位日后執掌中國海洋石油工業船舵的“中海油”老總來說，意義可謂太大了！

三

1978年1月18日，中國石油公司代表團訪美已有十余日了。這一天，代表團成員到達路易斯安那州的威尼斯市。美國另一個著名的石油公司——海灣公司邀請秦文彩他們到海上采油平臺參觀。

這是中國石油人第一次看到國際現代化近海石油勘探開發作業方式。

“這方法經濟又安全，完全可以用在我們的北部灣和渤海灣的淺灘上。”秦文彩用手捅了捅身旁的同行者鄧禮讓，問他行不行。“好方法！回去我們就試！”鄧禮讓連連點頭。

19日，代表團再次分成兩組，目的就是為了利用有限的時間多學點東西。這一天孫敬文帶領的甲組到達拉斯，參觀考察美國國民供應公司的鉆機配套制造廠、核實驗室、巖芯實驗室以及埃克森石油公司的得州東部油田。秦文彩繼續領著乙組成員，乘飛機到了巴特斯維爾，接待他們的是菲利普斯石油公司。總裁杜斯先生親自設宴招待中國客人，對中國同行做出非常友好的歡迎。菲利普斯石油公司是美國“石油七姐妹”之一，在石油勘探技術方面一直處于世界領先地位。主人邀請秦文彩他們參觀了公司的研究中心。該公司所擁有的先進的遙感遙測技術，不亞于前幾日《地震地層學》對中國石油人的震撼。秦文彩對這項先進的技術更是興致勃勃，因為他長期在四川找油，對復雜的地質情況較為了解，如果運用上遙感遙測技術，地下情況的準確判斷就完全不用“瞎摸瞎撞”了！

代表團從菲利普斯公司出來后的一路上，許多人沉默了……秦文彩知道，大家內心受到的震動和刺激很大。

1月28日，中國石油公司代表團再次被主人領進華盛頓的白宮內。“怎么樣，幾天下來，有所收獲吧？”美國能源部長施萊辛格出現在羅斯福廳內。他向中國客人詢問著，隨后又鼓吹了一通美國石油技術如何如何有實力以及他們十分愿意給予中國石油同行的合作幫助之類的話。這一幕，秦文彩印象深刻。

1978年1月31日，由19人組成的“中國石油公司代表團”結束訪美之行。從1月5日到31日，在為期25天的訪美考察中，共看了9個油氣田、4個科研單位、3個油廠、2家工程設計承包公司、10個制造廠和4條鉆井船。返國途中，還順便在日本考察了12天，看了造船廠、施工機械制造廠和煉油化工廠。

這次考察中，我們遵照華主席關于創建十來個“大慶油田”的指示，本著“洋為中用”的方針，對美國油氣田的勘探開發技術進行了比較廣泛的了解，著重研究從美國可以借鑒些什么，才能夠有利于加快我國石油工業的發展。現將看到的一些情況報告如下：一是美國石油工業有120年的歷史。在陸地和海上共鉆了246萬口井……

“美國去年生產原油4.6億噸，還生產了天然氣55億立方米。現有50多萬口井，平均每口井日產原油兩噸半……”一旁的秦文彩為孫敬文同志作補充道。

美國一些大石油公司為什么積極地和我們拉關系呢？我們初步分析，可能有三個原因：一是他們估計八十年代蘇聯將由石油輸出國變成輸入國，美蘇爭奪石油的斗爭將會越來越激烈；二是美國油源緊張，去年生產原油4.6億噸，卻消耗了9.2億噸，預計今后消耗量還要增加，極力想穩定國際油價并尋找油源；三是美國經濟蕭條，一些大公司急于為他們的技術、設備、資金找出路。

我們回國后，經過研究，認為在堅持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的原則下，以平等互利的貿易方式，直接和美國一些石油公司在勘探開發方面建立商務關系，利用他們的技術和設備，加快我們的石油發展，對我們是有利的。但不能采用他們對巴西的方法。我們的具體意見是：

一是為了加快海上石油勘探和開發，建議和美國的石油公司按我方條件進行接觸。我們的條件是：在我確定的海域內，雇用他們的技術人員，由他們供應設備、材料，提供技術，進行勘探開發，所需費用按低利延期付款辦法償還。我們可以用一部分原油，按還款時的國際價格作價支付。

1978年1月，中國石油代表團訪問美國考察時合影

二是為了加快新疆南部油田、青海柴達木油田的勘探開發，需要從國外引進勘探、鉆井、采油和運輸的全套設備和器材。為了盡快地建成四川年產300億立方米天然氣的生產能力，要從美國引進集氣站、壓氣站和氣體處理廠的成套設備。為了加快大慶油田地面集輸流程的改造，為30萬噸乙烯提供原料，需要從美國引進原油穩定和氣體深冷分離的全套設備。

以上是在全國科學大會上，孫敬文代表石油部向中央和國務院就“中國石油公司代表團”訪美情況所作的匯報。

1978年3月18日召開的全國科學大會，由鄧小平主持并致開幕詞，他第一次提出了“科技是第一生產力”的概念，提出了要建設一支宏大的又紅又專的科學技術隊伍為國家的四個現代化服務的號召，使中國知識界沉浸在歡呼“科學的春天”即將到來的喜慶心情之中。

石油部上上下下都知道，此時向中央領導同志的匯報，涉及到中國石油工業的發展方向，乃至今后整個中國工業發展的一些重大問題。秦文彩和其他幾位參加會議的石油人頓時個個直起身板，振作精神。他們心里都明白：今天，他們說是來匯報訪美情況，倒不如說是代表百萬中國石油人來接受黨和國家領導人新的戰斗號令！作為一名石油戰線的老兵、共和國首次出訪美國的“中國石油公司代表團”副團長兼秘書長的他，意識里閃出一個強烈的意愿：自己將要見證中國即將誕生的一個偉大事件……

是啊，中國石油的春天到來了！中國要處處皆春天了！那天，走出人民大會堂的那一刻，秦文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地轉向天安門……啊，天安門宏偉壯觀，那里有扇巨大的國門正在徐徐開啟……

在這場大會后，以葉劍英、鄧小平等為首的主持中央工作的領導們，批準和同意石油部“在指定的海域，購買外國設備，雇用外國的技術人員，用分期付款的方式和所采石油償還其投資，來進行我國的海上石油資源的開發” ……中國海洋石油事業發展的新篇章被掀開，中國從此真正躋身于世界石油大國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