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鄭廣
2016年,在長沙楓樹山古墓M40中發現一枚四瑞獸紋銅鏡(圖1),該銅鏡雖然被倒塌的墓葬壓破,但可看出其制作精致、內容豐富、構圖唯美。且在銅鏡外區以精湛的楷書書寫銘文,對研究當時的書法有參考作用。同時,銘文與詩《鏡》有著密切的聯系。不管是從圖案,還是從銘文賞析,該銅鏡都具有較高的學術及藝術價值。
該銅鏡出土于長沙楓樹山古墓群M40(圖2)中。M40為長方形磚室墓,由排水溝和墓室構成。排水溝位于墓葬前端正中,由磚瓦溝和土壁溝兩個部分構成,土壁溝殘長2.9、寬0.46~0.54、殘深0.54米,磚瓦溝殘長2.9、寬0.16、深0.14米。墓室呈長方形,由土壙和磚室構成,土壙長3.52、寬1.72、殘深1.32米,磚室長2.7、寬1.12、深1.20米。墓葬先修建一個較大的土壙,再于土壙內部用青磚以三橫一豎的方式砌成磚室,然后用紅色粘土將土壙與磚室之間填實,磚室中部使用墓磚平鋪而成棺床。磚室南、北兩壁分別等距分布3個燈龕,每個燈龕內放置一個青瓷碗作為燈具。在長沙地區,這種墓葬形制主要流行于六朝與隋唐之際。
墓葬填土為黃褐色粘土,隨葬器物除銅鏡外,還有青瓷盤口壺、青瓷碗(圖3)等。青瓷盤口壺為深侈盤口,尖唇,盤口與頸部斜接,并有較高接棱,長直頸,蠶蛹形腹部,形體整體較為修長,青綠釉,開小片,為典型隋代湘陰窯產品;青瓷碗,體形較小,弧腹,較高假圈足,為隋代產品。形制特征均與湖南湘陰縣隋大業六年墓出土的同類器物相似①,也即此墓為隋墓。
本文所關注的四瑞獸紋鏡發現于墓底棺床東端,為圓形,直徑16.5厘米,半球形鈕,變形四葉紋鈕座。座外大雙線方格,四角與V形紋相對,V形紋中有圖紋,方格四邊及V形紋分割的四區內分別置一瑞獸。瑞獸似虎似獅,有的作行走狀,有的作奔跑狀,尾部均上翹,四獸兩兩相對,周邊用祥云紋補空,其外兩周鋸齒紋帶,外區有銘文:“玉匣聊開鏡,輕灰暫拭塵,光如一片水,影似兩邊人”。人與玉之間有一圓點,表示首尾句斷句。
銘文“玉匣聊開鏡,輕灰暫拭塵。光如一片水,影似兩邊人”,源于南北朝時期詩人庾信的詩《鏡》?!垛鬃由郊ⅰ发谥性撛娙臑椤坝裣涣拈_鏡,輕灰暫拭塵。光如一片水,影照兩邊人。月生無有桂,花開不逐春。試掛淮南竹,堪能見四鄰?!辩R銘與《庾子山集注》所載有一字之別,即“照”與“似”之別,那么到底哪個是庾信所選呢?
我們知道,詩歌的作者庾信是南北朝時期的大詩人、大文學家。他家“七世舉秀才”“五代有文集”。他本人則博覽群書,聰敏絕倫,每有新的創作,京城里爭相傳誦。當時流行學習庾信,甚至是文帝子趙僣王招亦學庾信體,庾信的作品可謂風靡全國。
庾信名聲雖盛,但生于戰亂之世,人生不免多波折?!吨軙も仔艂鳌氛f:“庾信……起家湘東國常侍,轉安南府參軍……既有盛才,文并綺艷,故世號為徐、庾體焉。當時后進,競相模范。每有一文,京都莫不傳誦。累遷尚書度支郎中、通直正員郎。出為郢州別駕。尋兼通直散騎常侍,聘于東魏。文章辭令,盛為鄴下所稱。還為東宮學士,領建康令。侯景作亂……臺城陷后,信奔于江陵。梁元帝承制……屬大軍南討,遂留長安……時陳氏與朝廷通好,南北流寓之士,各許還其舊國。陳氏乃請王褒及信等十數人。高祖唯放王克、殷不害等,信及褒并留而不遣……大象初,以疾去職,卒。隋文帝深悼之,贈本官,加荊淮二州刺史?!雹?/p>

圖1.1 四瑞獸紋銅鏡

圖1.2 四瑞獸紋銅鏡

圖3 M40出土青瓷器

觀庾信生平,幾經戰火,他的文集作品百不存一,也是可想而知的了。直到入魏以來他的作品才得以再次成集。據《庾子山集注》:“《庚信集》最早編成于北周大象元年(579年),是由北周滕王宇文逌編定的。宇文逌為集子寫了序,稱集二十卷,僅包括魏、周時的作品?!端鍟そ浖尽分洝陡偶范痪聿洝腥苏J為增多的一卷,乃是隋平陳后所得的南朝舊作。新、舊《唐志》又謂《庚信集》二十卷,這或者是將隋二十一卷本重新加以編次的結果。宋代的公私書目所載與《唐志》無異。從元代以后,二十卷本《庚信集》實際上已經散佚,明清書目中關于二十卷本的記述大抵襲取舊說而已。不過庚信的詩作,自南宋以降,代有傳鈔和刊刻。今天我們尚能看到的《庚集》早期刊本,就是在宋鈔(刊)詩集本的基礎上,經明人鈔撮《藝文類聚》《初學記》《文苑英華》而成編的?!雹苓@就是說,庾信作品主要包括二十卷魏周時期作品,一卷隋平陳后所得的南朝舊作;新、舊《唐志》中的《庚信集》二十卷是隋二十一卷本的重新編次;宋代的公私書目所載與《唐志》無異;從元代以后,二十卷本《庚信集》實際上已經散佚。
另外,南宋以來,代有傳鈔和刊刻。我們今天看到的版本主要也就是在宋代傳鈔和刊刻的基礎上,經明人鈔撮而編成。也就是說我們今天看到的《庚信集》實質上就是一個經過多次傳鈔之后的版本。
結合以上記載或研究分析,由于庾信豐富的人生經歷,及《庚信集》早期版本的散佚,導致他大多作品對應的時間與地點成了一個謎。而庾信在當時社會上的巨大影響力使他的詩歌被大范圍傳誦,再加上今版《庚信集》經過長時間的多次傳鈔,因此在這些傳誦過程中,也就難免會存在傳鈔錯誤和刻意更改的可能。譬如《中國銅鏡圖典》中收錄的“玉匣四瑞獸銘帶鏡”⑤(圖4)中就有出現,該鏡的銘文為“玉匣盼開盤,輕灰拭夜塵。光如一片水,影照兩邊人”。將“聊”寫成“盼”,“鏡”寫成“盤”,“輕灰暫拭塵”寫成了“輕灰拭夜塵”。從詩文內容來看,這很明顯是由于傳抄錯誤或者刻意更改所致。因此,不管是文獻還是銅鏡銘文都有傳鈔錯誤的可能。

圖2 楓樹山古墓M40平剖面圖

圖6 團團四神鏡

圖4 玉匣四瑞獸銘帶鏡

圖5 玉匣鏡 西安出土
然而本文所討論的四瑞獸紋鏡銘卻與上例不同?!坝裣涣拈_鏡,輕灰暫拭塵。光如一片水,影似兩邊人?!薄肮狻睂Α坝啊?,“如”對“似”,“一片水”對“兩邊人”,屬于比較工整的對仗。相比之下,文獻中的“光如一片水,影照兩邊人”中的“如”對“照”在對仗上稍顯遜色。對于長于駢文的庾信來說,詩文對仗的工整和聲律的鏗鏘上應該是比較嚴謹和講究的。
另外,此鏡的年代不晚于隋代,下限僅僅晚于《庚信集》第一次編成時期(北周大象元年),而與第二次編成時期(隋平陳后,約為588年)相當。因此,時間上更加接近庾信生前,相較今版《庚信集》,傳抄錯誤的可能性更小。
相類鏡銘的銅鏡,在西安西郊大土門有出土。西安出土的這枚玉匣鏡⑥(圖5),銘文為“玉匣盼開蓋,輕灰拭夜塵。光如一片水,影照兩邊人”。將“聊”寫成“盼”,“鏡”寫成“蓋”,“輕灰暫拭塵”寫成了“輕灰拭夜塵”,與《中國銅鏡圖典》中收錄的“玉匣四瑞獸銘帶鏡”銘文所犯的錯誤有些類似。也就是說,在隋代,西安地區對《鏡》詩的傳鈔錯誤已經相當大了。也說明了,在時間上,該詩的創作時間距離作者西安時期已經較為久遠;空間上,該詩的創作地點與西安具有較遠的距離。因此,該詩是作者南朝時期的作品,而文獻中《鏡》詩的編成時間、地點均較作者在南朝時具有較大的差距。而長沙地區也是作者南朝時主要活動區域之一,因此文獻出現錯誤的可能性較大。
綜合以上分析,該四瑞獸紋銅鏡中的銘文很可能就是《鏡》詩中對應詩句的最初版本,而文獻《鏡》詩中的“照”字當屬于傳抄錯誤,應為“似”。

圖8 美哉四瑞獸銘帶鏡
進一步分析今版《鏡》詩的錯誤發生在什么時候?有如下四種可能,一是《庚信集》第二次編成時出現錯誤,二就是宋以來傳鈔參照的版本錯誤,三是第二次編成時參照的版本出現錯誤,四就是宋以來傳鈔錯誤。而宋以來的各版本《庚信集》中《鏡》詩詩句都是吻合的,因此這個時期出現錯誤的可能性較小。那么前三種可能性較大,第二種可能顯然已經不可考。但相比之下,《庚信集》在編成時出現錯誤的可能性較小,而錯誤出現在傳誦過程中的可能性較大。因此,第三種可能性較大,即隋在平陳后增加的那一卷南朝舊作中,就有這一首《鏡》詩,而《庚信集》在這一次編成時所參照的南朝部分版本就已經出現了錯誤。
那么詩歌《鏡》又是作者何時何地的作品呢?根據以上對銅鏡出土位置的分析,《鏡》詩的創作并非在西安地區??甲髡叩纳罱洑v后可知,除去西安,對應的創作地有建康、江陵和湘東國。而在詩文中透露出的是作者對建康的一種思戀之情,可見該詩創作地點并非在建康。作者在南朝時期離開建康較長的時期有548年侯景作亂兵敗西奔江陵時期和早年間出任湘東國常侍時期。根據《周書·庾信傳》,作者在江陵時戰爭不斷,并處于逃難狀態,而在詩歌《鏡》中并沒有流露出絲毫相關的情感,是一種比較平靜的心情。同時,作者在554年出使并留于西安,距離江陵時期僅僅6年。因此,詩歌《鏡》極可能就是作者早年間在湘東國時的作品。
綜上,長沙四瑞獸紋銅鏡的銘文可能是庾信早期在湘東國時的作品,而這首詩歌的最初流傳可能在湖南地區,銅鏡中的銘文很可能就是詩歌中對應詩句的最早版本。
長沙四瑞獸紋銅鏡在出土前已被墓葬倒塌壓碎,然而雖是如此,也絲毫不減該銅鏡的藝術價值。與上述玉匣四瑞獸銘帶鏡及其他相似銅鏡相比,長沙四瑞獸紋銅鏡畫面更加顯得繁簡有緒,精致大方,生動漂亮。整個銅鏡構圖講究對稱又不乏變化,紋樣線條細膩、流暢,四獸活潑而不拘禮、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不同圖組不疏不密,恰到好處。制作精致,構圖更加生動唯美。

圖7 窺莊四瑞獸銘帶鏡
銘文以楷書書寫,書法遒勁姿媚,舉止不凡,內含剛柔,結構嚴謹,筆筆精到,線條干凈利索,用筆似乎很輕,但柔中有骨力,起筆順鋒而入,右按較重,捺筆輕柔自然,點筆順鋒但重視筆勢,上撇筆重而飄灑,豎筆內擫,轉折外圓內方,不失為一幅上等的書法作品,對研究當時的書法具有較高參考作用。不管是從圖案還是銘文賞析,該銅鏡都具有較高的學術及藝術價值。
半球形鈕+變形四葉紋鈕座+大雙線方格+V形紋+四分區+瑞獸(神獸)+云紋+鋸齒紋帶+外區銘文的構圖風格的銅鏡時有發現,但不管是圖像的精美程度,還是書法的精湛均難以與該鏡相媲美。本文將在文末列舉幾枚收錄于《中國銅鏡圖典》⑦中的類似構圖風格的銅鏡(圖6~8),以供對比,在此不再贅述。
注釋:
①熊傳新《湖南湘陰縣隋大業六年墓》,《文物》1981年第4期。
②【北周】庾信撰,【清】倪璠注,許逸民校點《庾子山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364頁。
③【唐】令狐德棻等撰《周書·庾信傳》,北京,中華書局,1971年,第733頁。
④【北周】庾信撰,【清】倪璠注,許逸民校點《庾子山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校點說明第4~5頁。
⑤孔祥星、劉一曼《中國銅鏡圖典》,北京,文物出版社,1992年,第510頁。
⑥陜西省文物管理委員會《陜西省出土銅鏡》,北京,文物出版社,1959年,第93頁。
⑦孔祥星、劉一曼《中國銅鏡圖典》,北京,文物出版社,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