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訪正
摘 要:黃藥眠是我國著名的文論家、教育家,也是五十年代美學大討論中最重要的美學家之一。黃藥眠在“生活實踐論”美學方面頗有研究,但因為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其很多思想主張被湮沒。論文從“生活實踐論”的產生、“實踐美學”的發展、“生活實踐論”與“實踐美學”的淵源三個方面挖掘黃藥眠“生活實踐論”的美學思想,以揭示黃藥眠美學思想潛在的學術價值。
關鍵詞:“生活實踐論” “實踐美學” 美感的積累
一、黃藥眠“生活實踐論”的產生
(一)20世紀50年代的“美學大討論”
20世紀50年代是新中國成立以后思想空前解放、學術浪潮此起彼伏的時期,在美學界尤其表現為以朱光潛、蔡儀、李澤厚三位美學大師為代表的美學三派。其中朱光潛先生主張美是主客觀的統一;蔡儀先生倡導美的客觀性與自然性的統一;李澤厚先生提倡美的客觀性與社會性的統一。為了積極響應國家提出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文藝方針,時任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主任的黃藥眠于1956年發表了論文《論食利者的美學》。在這篇論文中黃藥眠鋒芒畢露地提出了自己的觀點,在當時的美學界引起了極大的反響。于是黃藥眠就于次年4月份邀請當時國內美學界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包括北京大學的朱光潛先生、中科院文學研究所的蔡儀先生以及中科院哲學研究所的李澤厚先生等來北京師范大學舉辦美學討論會,交流美學觀念。部分學者認為:“這個由黃藥眠發起的美學講座,在當時作為百家爭鳴‘民主論壇的典范,在全國知識界產生了極大的影響,一時傳為美談。”[1]32
(二)“美是評價”
通過歸納和整理黃藥眠在美學大討論中所發表的觀點,可以很明顯地得出黃藥眠對美的根本屬性的看法。首先,針對朱光潛先生提出的“審美是社會意識形態”的觀點,黃藥眠則認為藝術所包涵的范圍與美學大不相同,藝術包括社會形態、感覺、情感等,然而社會存在比社會意識形態的內涵要更寬廣得多,因此我們不能把美學禁錮于藝術學中。其次,黃藥眠對朱光潛在演講時簡單地將個體的意識形態和感覺相加的說法也不是十分認同,因此黃藥眠于1957年在其講座《不能不說的話》中明確提出了自己“美是審美評價”的觀點。總而言之,黃藥眠認為“美是人類社會生活現象”[2]10,事物所具有的美的特性是客觀存在的,脫離事物的自然性來談美只會是空談。但我們又不能在孤立的條件下只看到事物的自然性,美與人類的社會實踐之間的聯系同樣是密不可分的。我們應當從生活實踐來形成審美評價和審美能力,而美的客觀性也是以人的主觀評價為基礎的,因此對于美學的客觀性不需要做多余的規定。
《美是審美評價:不得不說的話》一文是根據黃藥眠于1957年在北京師范大學美學講座上的講稿整理而來,礙于反“右派”的形勢于1999年才得以發表。黃藥眠在文中從美和美感的角度全面解析了“美是什么”的問題。首先,黃藥眠對于美學的概念做出了自己的界定,他認為美學屬于科學中的一個門類,是對審美現象進行基本規律進行研究的一門科學。黃藥眠認為藝術是對美的最高層次的展現,審美判斷是對藝術做出鑒別的基礎,然而審美現象在生活之中無處不在,歸根結底,藝術僅僅是審美現象大范圍中的一個方面。然后,黃藥眠在談到美與美感時更簡明扼要地得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美是生活現象中的一種,美是現實存在的,但反過來,我們并不能得出:現實存在了也就說明美存在這樣的判斷。人能夠認識到事物的存在,這屬于基本的生理反應,這些基本的生理反應并不能直接構成美的感覺。正如我們睜開眼就能看到的花草樹木、魚蟲鳥畜,但我們看到的只是事實的景象,我們并不能僅僅通過這些景象直接獲得美的感受。總而言之,美的構成是要依靠人類在社會實踐生活中對于事物的評價。
對于黃藥眠的這種美學觀點的價值,童慶炳先生和王明居先生的評價是很客觀中肯的。童先生認為黃藥眠的貢獻就在于提出了“美是審美評價”的觀點,他認為黃藥眠是新中國第一個借助馬克思主義價值理論來解讀美學問題的人,并指出了黃藥眠美學理論與朱光潛“美是主客觀統一”理論在出發點和歸宿點上的不同之處。王明居先生則更詳細地說明了黃藥眠的理論特色:“既看到人的主觀性,又看到物的客觀性,前者是離不開人的社會生活實踐的,后者是離不開物的自然品質特性的。這樣,既與見物不見人的美學觀相區別,又與見人不見物的美學觀相區別:特別是在心與物的關系上,與心決定物、主觀決定客觀的觀點判然有別,但又把社會生活實踐在形成美的價值方面所發揮的人的關鍵作用提升到合適的主導地位。”[3]33
二、 李澤厚的“實踐美學”
(一)“美感的矛盾二重性”
在李澤厚 “美感矛盾二重性”的觀點提出之前,朱光潛曾在自我批評中認為自己的主觀唯心主義美學思想體現在所提出的問題上面,然而李澤厚認為朱光潛的唯心主義美學思想不是主要體現在所提出的問題上,而是體現在怎么回答問題和怎么分析解答問題的過程中。
“美感的茅盾二重性”最初出現在李澤厚的論文《論美感、美和藝術——兼論朱光潛的唯心主義美學思想》中,李澤厚認為,美感的矛盾二重性,就是美感的個人心理的主觀直覺性質和社會生活的客觀功利性質,即主觀直覺性和客觀功利性。
李澤厚強調,“馬克思主義唯物主義之所以有戰無不勝的巨大威力,就在于它持有善于揭露和分析矛盾的辯證方法。美感的矛盾二重性是美學的基本矛盾,這一矛盾的深入分析和正確解決是研究美學科學的關鍵問題,是徹底擊潰唯心主義的重要環節。”[4]205
(二)“美感三層次”與“審美四要素”
在《美學四講》的第三章“美感”的最后一節中,李澤厚談到了美感的分類。李澤厚拋磚引玉,先舉例說明依據優美、滑稽、崇高等不同的審美對象,美感可以分為優美感、滑稽感、崇高感等。然后李澤厚也指出這種分類的致命缺陷:不同種類之間的區別是無窮無盡的。最后,李澤厚從自然人化、文化積淀等幾個方面出發,將情感本體視為構建整個框架的重中之重,然后按照審美形態的區劃原則把審美分為:“悅耳悅目”、“悅心悅意”和“悅志悅神”三個層次。
李澤厚認為審美感受是一個非常復雜的過程,如果將這個過程看成是一個“數學方程式”,那么它可能是一個包含多項變數的結構性數學公式。李澤厚隨后具體地給出了對多項變數的定義:
所謂多項變數,其中包括各種心理因素、功能、成分,如意向、愿望、期待……為簡明起見,下面僅以感知、理解、想象、情感四因素在審美過程中的一些情況和特征,分別作些簡單描述。[5]522
到此為止,李澤厚提煉出了這個包含感知、理解、想象和情感的“審美四要素”理論。李澤厚堅定認為審美感受的實踐階段最開始起源于從對審美對象的感知,審美的認識性因素包含好幾層的內容,而理解也只是其中的一方面。想象是審美中的關鍵環節,感知和理解都要通過想象這個橋梁發揮自己的作用。生理上得感知和邏輯程序中的理解都是“常數”,而且只有想象才能使他們變成“變數”;而情感是人們的意志、心境等等,是驅使想象運作的內容、動力、中介和基礎。
三、“生活實踐論”與“實踐美學”
(一)相同的出發點:現實生活
黃藥眠關于“生活實踐論”的相關表述早在其論文《論美之誕生》中就體現出來了,黃藥眠在文中直接指出美感經驗的來源——現實生活,同時極力強調美感經驗的獲得是與生活實踐緊密相連的。他認為“從表面看起來,美感經驗好似發生于瞬間的感覺,但仔細研究起來,這些美感都是根據人們的情愫,氣質和趣味(或情趣),而這些情愫,氣質和趣味,則有直接或間接的決定于生活。”[6]33隨后,黃藥眠在《論美與藝術》再一次論證了美之所以能成為美的原因,他認為只有通過人類的認識和感知,我們才能確定什么是美,然而生活實踐又是人們感知和認識的根本來源,所以美感的體現離不開歷史發展的階級性和對美認識的傳統。他主張人之所以能從生活實踐去欣賞美,離不開人類歷史發展的積累和陶養。我們生活中現在所看到的世界、接觸到的事物,都是無數代人類歷史發展和勞動的積淀,這些積累和陶養不是孤立的,他們時時刻刻影響著我們對于美的欣賞態度。
作為五十年代“美學大討論”的導火索之一,黃藥眠于1957年在《文藝報》上發表了《論食利者的美學—朱光潛美學思想批判》一文,文中黃藥眠舉了梅花的例子,以生活實踐為基礎,分析了梅花之所以美的原因。他認為“我們對于某一事物之審美的評價,是和他們過去的生活實踐、當時的心境和他的世界觀人生觀有密切聯系的。”[7]430
黃藥眠曾在其演講《不能不說的話》中對“生活實踐論”做了最具體的解讀。他明確指出自己對于“怎樣才能構成審美想象”這一問題的看法與朱光潛先生的看法不一致。朱光潛先生認為審美現象是由人的感覺和對意識形態的反映這兩個方面組建起來的,而黃藥眠則堅信生活實踐才是審美現象的最初來源,所以必須從生活實踐中去探尋。黃藥眠以早期人類的勞動生活為例,認為人們在耕作生產資料時,人和生產資料是互為主體的。勞動人民要利用客觀規律去認識事物,同時又對對象產生情感的反映。黃藥眠強調人在不斷的勞動的過程中,受眾面會越來越廣,接觸的對象也日漸增多,從而使得人們對周圍事物的感覺力得到了增強,最終逐漸形成了主觀力量。這個主觀力量與對象是相互依存,共同提高和發展的。
方兢教授曾這樣梳理黃藥眠和李澤厚關于美學思想的實踐性的觀點,方教授認為:“黃藥眠的美學思想的實踐性,在他1942年的文章中,思路就已經很清晰,在1950年以后的美學及文學理論的文章中,表現得非常充分。這個貢獻,應該是載入美學與文藝學學術史的。現在的學術史論著中,一般都認為是李澤厚最早提出了實踐美學。而李澤厚的主體性實踐哲學是1981年提出來的。”[8]6對比黃藥眠的“生活實踐論”和李澤厚的“實踐美學”我們不難發現,二者都是從現實生活出發,認為美感源于生活實踐,視美感為歷史發展的產物。因此,至少從出發點上看李澤厚的“實踐美學”有繼承和發展黃藥眠“生活實踐論”的印記。
(二)美感中客觀社會性與個人主觀性的關系
李澤厚的美學觀是由“美感的矛盾二重性”到“三層次”再到“四要素”逐步建立起來的,其中“美感的矛盾二重性”更是作為是李澤厚美學思想的基礎性標志,在當時產生過很大的影響。然而黃藥眠早在1956年就關注到客觀社會性和個人主觀性在美感中所表現出來的矛盾關系,并且在《北京師范大學學報》上發表了名為《論食利者的美學—朱光潛美學思想批判》一文,其中就有對二者的關系研究,黃藥眠認為:心境,就其總的傾向說來,也是客觀的社會現象。不過,這種總的心境傾向,又是和個人的遭遇,和由這遭遇所產生的心境錯綜復雜地、互相滲透地結合在一起的......所以它具有客觀的社會性,同時又具有個人的主觀性。[7]429-430
黃藥眠在這里以審美時的“心境”為突破口,明確地說明了這種審美“心境”并不完全取決于單一、孤立的因素(客觀與主觀的某一方面),而是客觀社會性和個人主觀能動性的統一,這一觀點與李澤厚關于“美感的矛盾二重性”的闡述高度吻合。雖然黃藥眠并沒能像李澤厚一樣給美感中客觀社會性和個人主觀性的關系進行一個系統的定義,但我們不能無視黃藥眠在當時時代背景下所取得的思考成果。這一思考成果是黃藥眠文藝思想中具有超越同時代文藝思想的特質,是黃藥眠文藝思想中超越性品格的具體表現之一。
(三)美感的積累
黃藥眠特別強調審美中文化的積累和傳承,他自始至終認為我們生活在一個由過去人類歷史的勞動所積累而成的世界里,因此我們的審美態度和審美能力也必定受到這個積累而成的世界的大環境的影響。黃藥眠認為:“人類有幾千年的文化積累,這些文化不僅教育我們怎樣去感覺,而且也改造了感覺本身,成為人化了的感覺。”[7]451他十分看重文化積累對個人審美能力發展的作用,同時也著重強調通過后天學習所獲得的文化傳承的經驗。
在美感的積累這一方面,李澤厚同樣看到了外在環境、生活實踐、個人修養、文化閱歷等因素對美感形成所產生的重要作用,并在后來提出了“審美積淀說”的觀點。而黃藥眠早在五十年代的論文里就用“積累”、“陶養”等詞語做過相似的論述。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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