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至今,我一直在做兩件事:一件事是在學校從事戲劇表演、臺詞教學,另一件事就是演話劇。我結(jié)合自己近年來的演出經(jīng)歷和經(jīng)驗,談一談話劇表演中比較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演員心中人物形象的種子與內(nèi)在真實的建立。因為“人物形象”與“內(nèi)在真實”這兩者相輔相成,對于一名話劇演員來說,這兩點不但是角色塑造的根基,更是話劇演員在舞臺上能否建立起生動表演的最重要的前提條件。
“‘人物形象的種子’是從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體系中‘角色性格種子’發(fā)展而來。在創(chuàng)作的思維過程中,積累感覺、感觸和聯(lián)想等,產(chǎn)生一些內(nèi)心意向。進而結(jié)合導演的認識與理解,經(jīng)過思考、孕育,逐漸形成較完整的帶象征性的演出形象。”
對于演員來說,“人物形象的種子”極其珍貴,是演員找尋人物感覺的關(guān)鍵,這種有關(guān)于從生活中大量信息量里汲取生活細節(jié),并給予適當想象與重塑的手段,對于很多相對成熟的演員來說,可謂屢試不爽。
2015年5月,我受臺灣“盜火劇團”邀請赴臺排練話劇《美麗小巴黎》,并進行兩岸巡回演出。這個戲的風格是荒誕的,由三個故事串聯(lián)而成。其中一個故事談的是拆遷,用臺灣話說叫都更。說的是有一個村民叫薛仁貴,村子里搞拆遷,家家戶戶都在加蓋房子好多換面積,卻只有他想當釘子戶,不愿意上交土地,因為他祖祖輩輩都是種地為業(yè),沒了土地就如同無頭蒼蠅。
薛仁貴有一場戲,干農(nóng)活累了,閑暇時在地里吃飯。導演希望通過吃飯這段戲體現(xiàn)出薛仁貴作為一個地道農(nóng)民的樸實和簡單。而“樸實和簡單”,這個要求恰恰是人們心中對于農(nóng)民最根本的概念,如何才能在薛仁貴的身上挖掘出合乎生活邏輯而又令人印象深刻的細節(jié)刻畫呢?于是我開始從自己的回憶中尋找人物原型:
在自己十歲左右上小學的時候。那時候我住在一個大院子里,院子里剛剛開始興建樓房,老一代的舊樓拆除。自己每天放學經(jīng)過工地,都能看見一群工人蹲在地上吃飯。看工人吃飯?zhí)貏e香,有一回我就走了過去,蹲在一個工人身邊,看他吃飯,碩大一個鐵飯盒,滿滿一盒米飯,上面只有兩三根青菜,還有就是一小節(jié)板鴨的鴨脖子。我當時問他為什么吃飯沒什么菜,我記得他指著那一節(jié)鴨脖子答道:“乖乖,這還叫沒菜?今天吃鴨子!”他一邊跟我說著話,一邊噴著口中的米粒,專注地吃著,一直沒來得及怎么搭理我,而我就蹲在邊上一直看……他快吃完了,拿起身邊的熱水瓶,往鐵飯盒里倒了些熱開水,用勺子攪和著,才想起來和我說,“你看,今天還有鴨子湯。”
我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將這位工人吃飯時的神態(tài):一種樸實和專注,嫁接到薛仁貴這個角色身上,并在排練、試演過程中進行了嘗試,人物形象遂即開始建立起來。那位工人和薛仁貴雖說在職業(yè)分工上有所差異,但卻都生活在社會的中下層,文化程度也相仿,所以工人的行為與語言的特征也完全有可能在薛仁貴的身上存在,這顆“種子”的尋找與想象在薛仁貴這個人物的創(chuàng)作中顯得合情合理,毫無違和之感。

“有不同形式的演員幻想和想象生活。首先可以借助內(nèi)心視覺在想象中看到各種各樣的視覺形象、生物、人臉及其外觀、風景、事物的物質(zhì)世界、物件、用具、陳設等等。進一步,可以用內(nèi)心聽覺聽到各種各樣的音響、旋律、聲音、語調(diào)等等。可以去感覺由我們的感受記憶(激情記憶)所暗示的各種各樣的情感。”
在每一次創(chuàng)作之前,演員們都渴望獲得最貼近人物內(nèi)心的情感狀態(tài)與思維方式。可以這么說:演員一切的舞臺表現(xiàn)都源于準確而深刻的內(nèi)心體驗。而挖掘人物的內(nèi)心,獲得自身的內(nèi)在真實,是演員得以成功塑造角色的重要條件與唯一的“捷徑”。
2015年9月,我在紀念抗日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大型音樂詩劇《民族魂魯迅》中飾演魯迅,也是自己第一次在舞臺劇中塑造偉人——大家都非常熟悉的魯迅先生,在角色塑造上是有壓力的。這個舞臺劇的形式是詩劇,是在中國特殊的歷史時期中,有關(guān)于魯迅史實的片段拼接,是一種斷點續(xù)傳的形式。所以,一旦找不到自己塑造魯迅的內(nèi)在真實,便很難塑造他,如果一不小心塑造成了“神”就不合適了。魯迅先生也是一個人,而且是一個外冷內(nèi)熱的人,自己也一直在糾結(jié),在詩劇的每一個零碎的片段塑造中,如何塑造這一個不普通的“外冷內(nèi)熱”的人。

在整個排練的過程中自己的表演一直感覺掣肘,總覺得有問題,受困于“外冷”,感覺怎么演自己都被禁錮著。直到在彩排前一天自己得到噩耗:自己最敬愛的中學語文老師去世了。這是一位母親般的、對自己的成長、思想有過巨大幫助的老師,她熱情而嚴厲。得知這個消息,當時自己的眼淚就控制不住的往外流,腦子里浮現(xiàn)出許多和老師在一起的畫面。突然,似乎是另一個自己,在一瞬間建立起自己塑造魯迅的內(nèi)在真實:我的這位老師恰恰是一位外冷內(nèi)熱的人,而她的外冷,并不是自己一直假想的“不動聲色”或是“不茍言笑”,恰恰是對我們犯錯誤時的“憤怒”與“責罵”,是這一種“冷”。自己突然意識到對魯迅的外冷理解有偏差,沒有真正找到“冷”的意義。自己曾經(jīng)覺得語文老師非常的“冷酷無情”。然而,平日里她對我們這些寄宿在學校的孩子們的細心照料,噓寒問暖,生病時在床邊的親自照料,這才是熱。老師給予自己的感覺正是值得尊重、有些嚴厲又讓人愿意接近,重要的是,她是一個普通人、平凡的人……終于,自己終于在彩排的那一天大膽地讓魯迅先生憤怒起來,沒有一昧的維護魯迅先生的“光輝形象”,讓他“冷”。相反,我出離憤怒,記得自己演得特別踏實。
所以,對于我個人而言,尋找人物形象的種子與建立角色的內(nèi)在真實都是塑造角色的重要條件。只有找準人物形象的種子,并且相信或者至少接近這種“內(nèi)在真實”,自己才能夠駕馭自己的思想,在舞臺上去博弈角色的靈魂。無論是戲劇舞臺上還是影視劇鏡頭前,有太多太多的演員在我們的眼前掠過,但是真正能夠被觀眾記住并贊嘆的,絕不僅僅是那一兩位演員的模樣,而是在其真實而深刻的表演背后隱匿著的智慧與專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