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旸

一個被認為命中克夫的寡婦王二好,在各種匪夷所思的機緣巧合推動之下,被村民當做了擁有法力的大仙,她半推半就扮演了這個意外降臨的角色,本以為可以借此解決自己的生計,也順便把旁人的生活推入正軌,卻不成想在目睹了一系列晦暗現實之后,絕望收場。電影最初的名字叫《小寡婦成仙記》,這個片名直白地描述了故事枝干,而更改之后的《北方一片蒼茫》則寫出了它的精神內里,前者混雜著戲謔和荒誕,而后者卻散發無盡悲涼,兩個名字意外共構了這個故事的血肉和精魂。
從外部形態去看,它像是一部荒誕喜劇,但愈接近結尾,就越能明確它是不折不扣的悲劇——一個訴說常識的人從精神上被殺死了。這是這個故事最悲愴的高潮。
寡婦王二好被安排了幾重身份,首先是一個克夫的農婦,這是村人從經驗出發攪拌進惡毒的想象賦予她的;其次,她是一位“仙家”,這是另一群村民的無知,恐懼和貪婪共謀的,他們口口相傳她法力無邊的時候各有各的目的;最后,她是一個常識訴說者,一個尚未被世俗、貧窮和扭曲的人性打敗的善良人,只是,這一點似乎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她只是憑借本能做事,只不過她的本能中閃亮的部分蓋過了其他。

王二好原本也依附于某個男人和這座村莊,是醬缸生物中的普通一個,但是一瞬間,一切都崩塌了,求生欲混搭著一點混不吝的民間生存智慧,她接過了對方遞過來的仙家名號,但她本人是清醒的,她知道自己沒有法力,她所做的無非是憑借自己的善心,利用對方的恐懼,讓對方有所忌憚,好好生活,但是,在這個下以巴村,必須以神鬼仙怪之名才能說出這些并且做出要求,才能讓眾人服從。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啊?人們如行尸走肉般掙扎,沒有道德約束,不懂是非曲直,村長看見小寡婦無依無靠就想占點便宜,欠債的男人得知她老公死了就明目張膽地拒不還錢,還有那些把老婆當生育機器的男人,棄老人在屎尿之中的子女,強奸未成年人的老頭……這里白雪襯著灰霧,像獨立于世的所在,但逐漸也演化出更宏大的象征,成為了更廣闊世界的濃縮和隱喻。
王二好去往各處裝神弄鬼,這是一趟向外的旅程,而與此同時,她在解決旁人疑惑的過程里,意外展開了一場向內的自我對話,她的成仙之旅,變成了一次自我凝視的機會。她反觀自己的半生,追問了一切原本習以為常的細節,包括喜悅、痛苦和挫敗,最終,明晰了很多,讓她超脫于之前的渾噩。而這逐漸清醒于她而言到底是好事還是是壞事呢?
在此之前,村莊里的一切也都順理成章地順遂運轉,老人自生自滅,誰都不以為意,女孩受了侮辱,跳井了事,也不過成為旁人幾日的談資,而大仙這一路暴土揚塵,掀翻了壓著一切的石頭,露出的都是泥濘和毒蟲,她自己看見了這一片污臟,也逼迫村人們不得不共同見證這污臟。

整個故事里,幾乎只有王二好和那個孩子石頭是“好人”,但二好必須裝作神神叨叨,石頭又是個啞巴,他們都是殘缺的,陪在他們身旁的只有一條土狗,最終橫死街頭。而石頭的命運和那條狗幾乎一模一樣,他為了保護作為弱者的小動物而意外炸死了自己,而企圖讓每個人的人心回到正軌的王二好也從精神上被徹底剿滅。
“成仙”的寡婦和這世界發生著莫名其妙的聯結,如夢似幻,虛實相生,當初,尚未踏上這條道路時,她厭棄地扔掉了那堆薩滿的法器,說,“在野外呆久了難免看見不干凈的東西。”那像一句讖語,在此之后,她果真見證了不干凈的一切,最可怖的是這一切污臟不是怪力亂神作祟,卻都是日常里的人為。她付出了這么多,那么,她拯救了誰嗎? 當初,她幫那個沒人照管的四爺洗澡的時候,和老人開玩笑,“我是能點石成金呢,還是能起死回生?隨便給我一個法力都行。”別人幫她虛構出法力,她假戲真做地用一用,但那個一心想發財的老同學找到的金子是假的,被侮辱而跳井的少女也終究無法起死回生,她甚至都沒有拯救得了無辜的石頭,也沒有能拯救自己。有人說,一束光照進鐵塔,骯臟顯現,這束光便有了罪,而現在,這束光也被污濁攪渾,掩蓋掉了。醬缸已經自成生態系統,你總想把一切變得澄澈,最終可不就是一場你死我活。
王二好歷經的不過一場命運的玩笑,從備受欺辱的寡婦變成廣為尊崇的神仙。可周遭尊崇的又是什么?是敬畏超越日常經驗的神力?還是某種自發的內心懺悔?又或者是道德的自我審判?都不是,不過都是實用主義和趨利避害,有人害怕死鬼前來討債,有人擔心自己的強奸案東窗事發,更多的人想發財,一些人想消災,至于精神性的內容根本不存在。所以,王二好什么都沒能改變,那個想生兒子的男人聽從大仙的戒律不過是為了傳宗接代,至于那些作為成本的女兒,最終還是該賣的賣該扔的扔。而被虐待的妻子呢?既不覺得自己被解救了,也不覺得女兒被賣掉又會怎樣,“啟蒙”在這個村莊里是完全失效的,因為啟蒙的前提是,面對的是一個人,才能啟發心智,但眼前的這些生物還具備基本的人心與人性嗎?需要她的時候都高接遠迎,一旦她變成發財的障礙就潑一桶百家尿決絕地送神。那群大媽對她說,“狐黃白柳,哪個法力大就請哪個唄。”在她們心里,請神如點菜。所以,他們根本不相信什么滿天神佛,也不害怕什么怪力亂神,于他們而言一切都是策略、工具,抵達自己更大的利益。

其實,王二好也沒想啟蒙呂,喚醒誰,拯救誰,她只不過都是行本分,但問題在于,其他人都在本分之下,她想把他們拽回人的本分都要付出代價。
這故事之中,時常出現一些鬼魂的顯形,只不過只有王二好自己能夠看到,你可以說這一切都是幻覺,當然,更多的時候它們在完成象征,只有王二好是具備精神性的,還具備“相信”某些超越俗世的東西,只有她還具備善意,所以,她能看見小動物變換了人形前來求救,能看見四爺的魂魄和她唏噓,能聽見跳井女孩最后的訴說,告訴她丈夫死亡的真相。
王二好最初用蒙昧對抗蒙昧,想以此借力打力地抵達澄澈,最終,混沌的人依舊混沌,她自己看透一切,卻陷入無盡的虛無和絕望,因為她無處可逃,就像她開著那輛半舊的面包車四處尋訪,但兜兜轉轉始終無法離開那個破敗的村莊。南方海灘上陽光明媚的照片只能徒留在畫里,永遠無法抵達。這個村莊不只是肉身的容器,也是宿命的結界。好人死走逃亡,惡人橫行于世,剛剛燃起的點點星光又漸次熄滅,她褪下仙位,還魂成一個普通寡婦,如果再選一次,她會選擇一路成仙還是渾渾噩噩服從醬缸的規則?這世上到底誰會得救?誰又能救人?為什么有些地方就如此晦暗永不被眷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