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趙姨娘形象的悲劇意蘊

郭江華

摘 要： 趙姨娘在封建妾媵制度下，由于地位低下和與子女的畸形關系，進行了一次又一次的抗爭，悲劇的意義就在于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打敗她的除了不可改變的封建社會制度外，還有自身的性格缺陷。基于此，作為封建妾媵制度下的犧牲品所表現出來的抗爭意識及對賈府衰敗的映射，其悲劇意蘊更深刻。

關鍵詞： 《紅樓夢》 趙姨娘 妾媵制度 原因認知 悲劇意蘊

《紅樓夢》中的趙姨娘，粗俗鄙陋、魯莽愚蠢、自私刻薄，被魯迅評為賈府里“純粹的反面人物”。“妾”的身份地位讓她心存不甘，極力抗爭，想要在賈府謀得一席之位，想要爭得一絲話語權，想要母憑子貴。然而封建社會的妾媵制度將她禁錮，賈府艱難的生存環境把她束縛，自身的性格缺陷導致了悲劇的結果。固然她所表現出來的是卑微侍妾形象，但背后所折射出的是封建社會對“妾”階層的摧殘，以及最后將死之時眾人所表現出來的狀態更是讓讀者體會到了世間冷暖。研究趙姨娘形象不僅可以深刻認知妾媵制度，還可以從中窺探封建家族的衰亡史，更全面地了解當時的社會。

一、封建妾媵制度之于趙姨娘

封建制度在清朝達到了高潮，納妾風氣更盛。“清代對納妾則趨向放任、自由，不僅貴族官僚、士大夫不再規定納妾人數，就是對庶民也沒有限制”[1]273。在《紅樓夢》中賈政有兩位妾，分別是：趙姨娘、周姨娘。妾媵制度有著深厚的等級觀念和需要遵守的規矩，從小說中便可看出，有以下兩個方面：

（一）低于妻的卑下地位

《釋名》中說：“妾，接也，以賤見接幸也。”再有《江苑》中有：“妾者，接也，言接見君子而不得為伉儷也。”[1]270由此可以看出妾的卑下地位，她們“始終都是為主子提供日常生活起居服務，為男主子提供肉體服務，為主子家族提供生育子嗣服務的工具。她們源于奴隸，也始終是奴隸”[2]99，沒有婚姻關系的她們，命運從被納開始就已經注定了。

趙姨娘的低下地位，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在于本來的身份。賈政妻王夫人娘家是四大家族之一，母家顯赫，地位自然高；相反，趙姨娘卻是一個“奴產子”，這是根據她兄弟趙國基在賈府為奴而得出來的。《史記》記載：“小廝配了丫頭，他們生下的兒女還是奴才，這就是古人所謂‘奴產子。”[4]110趙姨娘本來的身份地位就遠不如王夫人，委身于賈政之后就更是屈于王夫人之下。在第二十五回，寶玉被賈環推了一臉油后，王夫人“急的又把趙姨娘數落一頓”[3]124。再有第六十回，芳官同趙姨娘吵架時，氣得哭說道“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3]302王夫人數落就罷了，連芳官小旦都可以欺負到趙姨娘的頭上來，可見趙姨娘的地位與奴隸無異。

（二）與子女的畸形關系

在封建家族中，“宗法制度規定正出認嫡母，不認庶母，視庶母為奴、仆人；規定庶出認嫡母，不認生母。規定庶出要視自己與嫡出同等，不能自卑，不能與正出敵對”[2]101。事實上，在這些制度真正運行的過程中，往往是只有更低賤，而沒有所謂的規范。在賈府中，因為個人地位的原因，趙姨娘被所有人討厭甚至排擠，包括她的一雙子女。

探春在嫡庶問題上看得很清楚，她知道自己該叫誰母親，該跟誰一處，在封建觀念的指導下，與其說她是一個吃里爬外、趨炎附勢的人，不如感嘆她是這制度下的不幸產物。在第二十七回的與寶玉抱怨的一段對話中，就可看出探春對趙姨娘已是不滿，并且唯賈政、王夫人是尊：“納妾不是‘合二姓之好，不承認妾的父母、兄弟姊妹與夫主家有親戚關系，一般情況下不能彼此往來。”[5]246到趙國基死后，探春與趙姨娘一場正面的沖突才真正體現了“主子”與“奴才”的區別。第五十五回中，探春面對趙姨娘的哭訴與李紈的勸說回道：“我拉扯誰？誰家姑娘們拉扯奴才了？他們的好歹，你們該知道，與我什么相干。……誰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檢點，哪里又跑出一個舅舅來？我倒素習按理尊敬，越發敬出這些親戚來了。”[3]139趙姨娘只是生育的工具，并沒有對子女過問的半點權利。趙姨娘想要母憑子貴，趁探春當家多支點銀子，可是封建制度的枷鎖太重，怎可如意。“妾所生的子女，按照父系中心的原則，卻是主子，是少爺小姐，這個主奴界限決不許淆亂，從而更阻止妾和她所生的子女以母子相認”[6]414。

在賈環身上看到的是他的不自信，也就是上文所提到的他沒有做到視自己與嫡出同等，不能自卑。第二十回中，賈環輸給鶯兒錢后，因耍賴而被鶯兒抱怨，叫喊出“都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3]100的話，再有鳳姐在叫他出去玩的時候，“唯唯”“喏喏”等詞可以看出賈環的不自信，一個主子，雖是庶出，卻沒有主子的范兒。在回去被趙姨娘劈頭蓋臉罵的時候，是鳳姐出來為這位“主子”解圍：“他現是主子，不好了，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什么相干！”[3]100這一段話，主仆的身份區別顯而易見。更有在第六十回賈環在面對趙姨娘的挑唆而發出反抗，在長時間的打罵“教育”下，賈環已經失去了“主子”該有的品格，也造成了母子之間的情感分離。

二、性格與時代造就的雙重悲劇

趙姨娘在《紅樓夢》中妾的地位及凄苦的生活狀況和悲慘的命運結局來自于當時無法更改的封建制度、社會環境和自身的性格缺陷，在這些因素的影響下，趙姨娘逐漸喪失人格，走向滅亡。

（一）自身性格缺陷

趙姨娘自身的性格缺陷是導致她一步步走向滅亡的重要因素。“趙姨娘粗俗、愚蠢、魯莽、自私，好搬弄是非而自尋煩惱，常興風作浪卻淹沒自己，但她從不接受教訓”[7]180。在教導子女上，她言語粗鄙，沒有起到模范教導作用。對賈環破口就罵“下流沒臉的東西”[3]100、“沒造化的種子，蛆心孽障”[3]310等，在第六十回同芳官爭吵時，所吐言語不堪入耳：“小淫婦，你是我銀子錢買來學戲的，不過娼婦粉頭之流！我家下三等奴才也比你尊貴些，你都會看人下菜蝶兒。”[3]302此外，在平時生活當中，從少有的對話中可以看出趙姨娘出口成“臟”，最基本的人物形象已經定格，讓人無法對其擁有好感，“眾丫鬟們素日厭惡他（賈環），都不搭理”[3]123。由此看來，這種不喜歡也惡其胥余，帶上了賈環。此外，在趙姨娘出場的幾件大事上，也都表現了自己的劣性傾向。趙國基之事上對李紈、探春的態度則與平兒不同，原因是平兒身后的主子是璉二奶奶，她欺軟怕硬，打量李紈不出聲，探春是個姑娘，便想要獲得一點小利，而這也表現出她的貪得無厭與沒有自知之明。

封建宗法禮教規范了她的所言所行、所作所為，但她并沒有遵守。她的不斷努力在自己的性格缺陷的弊端下白白葬送。

（二）殘酷的社會時代背景

妾媵制度是對宗法社會婚姻制度的補充，為了替夫家繁衍子嗣，妾成為一個半主半仆的身份。“趙姨娘性格的發展和變化，是在封建等級制度下受壓迫而形成的。更具體地說，她是在榮府里‘爭權奪利‘爾虞我詐‘勾心斗角的生活熏染下逐漸變質的”[8]67。在清朝的大的社會環境下，這種身份既不讓上層正室待見，又不能讓下層仆人服氣。上文說到的王夫人的數落說罵、鳳姐的陰陽怪氣，還有在寶玉被趙姨娘以魘魔法迫害時，在賈母面前勸說，卻遭到賈母斥責：“爛了舌頭的混賬老婆，誰叫你來多嘴多舌的！”[3]127可見賈母、王夫人等上層人物對趙姨娘的厭惡之感。其次是子女的內心不服甚至踏踐。誠如上文所說，妾媵制度對他們的關系已經規定只能是主仆關系，而探春與賈環表現出來的正是如此。再有就是下層人物對趙姨娘的欺負。馬道婆只是一味地想要獲得錢財，欺哄趙姨娘，甚至芳官一眾都能夠出言不遜，大打出手，足可以見就連下層仆人都對趙姨娘沒有一絲尊敬之意。

趙姨娘在大家族整體對妾的歧視下，夾縫中求生。封建社會的宗族禮法制度將她壓迫，并且無法翻身，殘酷的社會對妾的摧殘在趙姨娘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妾在那個社會下的無奈掙扎。

三、悲劇命運與悲劇意蘊

趙姨娘在《紅樓夢》中出場很少，縱然她的人物形象讓人厭惡唾棄，但是沒有這個人物形象，《紅樓夢》的幾場鬧劇就會失色不少。黑格爾在談悲劇美學時曾闡明：“基本的悲劇性就在于這種沖突中對立的雙方各有它那一方面的辯護理由。”[9]286趙姨娘固然可憎，但正是她所表現出來的可憎與可憐，讓這個人物形象在妾的枷鎖中更具悲劇效果。

（一）封建妾階層抗爭意識

上文說到封建宗族禮法制度對妾階層的壓迫，趙姨娘的形象就是作者在長時間的社會生活中對妾階層的人物命運的反思與對封建制度的抗爭。“《紅》中寫了三次趙姨娘堪稱‘壯烈的抗爭掙扎。……第一次她聯合馬道婆行魔魘之術，暗害寶玉鳳姐。……第二次，她力圖和襲人爭個高下，與自己親生女兒發生沖突，……第三次抗爭是與演戲的小旦芳官等人，因為‘茉莉粉事件大打出手”[10]45。她迫害攔在自己前進路上的鳳姐、賈寶玉。在第二十回脂批有言：“所謂貶中褒，想趙姨即不畏阿鳳，已無可回答。”[11]212可見趙姨娘一直不把鳳姐放在眼里，在與馬道婆的談話中也看出趙姨娘的“雄心”。作者先后三次安排的抗爭劇目，從王夫人、賈寶玉、璉二奶奶到襲人等上等丫頭再到芳官等下等小旦，趙姨娘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終于在失敗了多次的頹廢喪氣中結束了悲慘坎坷、可憐可憎的生命。

魯迅說“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打碎給人看”。趙姨娘要在宗族禮法的強壓下掙脫制度牢籠，給自己一絲做“主子”的希望。她無法取代王夫人的地位，但是她想母憑子貴成為“二房”而不是“姨娘”。“《紅樓夢》全書便顯示出一種與傳統儒家價值觀不同的人性指向與心靈指向，使悲劇的總效果達到一種對人的肯定——對人性解放與情愛自由的肯定”[12]206。向上是每個人對自己的殷切希望，也是在封建宗法制度社會的必要途徑。弱肉強食，拜高踩低的社會風氣逼迫趙姨娘獲得一絲生存機會，然而正是這樣的社會，將趙姨娘的幻想打破，只能遵循自己妾的“本分”。很多人對趙姨娘的所作所為極力貶斥，對其嗤之以鼻，其實不然，這是一種常人沒有的：周姨娘沒有，晴雯沒有，更多其他作為妾，或者即將成為妾的人所沒有的反抗力量。這一點看來，她是成功的。

（二）從趙姨娘看賈府衰敗

趙姨娘的一生都是充滿悲劇性的。從被賈府自上而下的踐踏侮辱中茍且偷生，到最后在賈母停靈之處因瘋而死，結局可悲。她的抗爭前文已經講述，是大家族衰敗后的把人不當“人”的表現。我們可以通過在趙姨娘將死之時眾人對她的態度感受賈府衰敗的氣息。在趙姨娘眼瞪舌吐，說要跟老太太回南去時，眾人道：“老太太那用你來！”[3]564隨后是賈政回婆子們：“沒有的事，我們先走了。”[3]565邢夫人附和，王夫人撒手并勸走了李紈，只留下了周姨娘。甚至我們看到連賈環也急忙問道：“我也在這里嗎？”[3]565而被王夫人斥責。隔夜請大夫瞧已是不中用了，隨后賈環大哭，“眾人只顧賈環，誰料理趙姨娘”[3]566。周姨娘親睹這般狀況而自傷，這樁事竟就此草草完結。賈府衰敗已是定勢，各自牟利，互相算計，人人自危，對于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來說更是無暇顧及。趙姨娘作為妾的冰山一角，更加刻薄地反映了賈府的盛極必衰。

作者以《紅樓夢》借賈府衰敗反映封建制社會階級壓迫的殘忍，向我們全景式地展示了封建制度的腐朽，以及封建制度走到末端的禮崩樂壞，世風日下。在賈府中，作者借一系列人物的悲劇命運反映賈府的衰敗與沒落，這當中以趙姨娘從頭到尾的悲劇生活狀態及悲劇結局直逼必然崩潰的賈府大廈。在全書中，曹雪芹洋洋灑灑寫了百余人，這當中多數是具有叛逆精神的時代新聲，他歌頌有追求、有抗爭性的叛逆人物，而叛逆者無法掙脫封建枷鎖，必然走向滅亡的悲劇命運是作者賦予這些人物的悲劇性色彩，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作者的觀點。

在《紅樓夢》第二十五回中，有這樣一句：“我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這么大年紀”，讀來頗為心酸。也許幾十年前，趙姨娘也和襲人、鴛鴦、晴雯等人一樣，是一個模樣可人、行為規范的丫頭，只是在被賈政收房后，由于本身的地位及封建制度的壓迫，逐漸在追求中迷失自我，走入歧途。這正是她對命運的不公、制度的殘忍，世態炎涼的不濟的抗爭與吶喊。趙姨娘悲劇的一生是封建社會對妾階層殘酷壓迫的縮寫，是賈府對妾踐踏的真實寫照，在滾滾歲月中，終是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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