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丹
摘 要 司法是否公正不是司法機關一家之言,公正需要社會公眾的認同,身處社會轉型時期的司法決策者,既不能對民意熟視無睹,也不能任由民意洪流吞噬司法的獨立判斷。民意需要司法者的正確辨識、回應與引導。因此,了解民意向司法的核心訴求就成為司法決定如何回應民意的基點,本文認為司法應針對民意的案內訴求和案外訴求作出不同回應,決定為與不為,逐步消除司法與社會之間的隔膜。
關鍵詞 民意 訴求 司法獨立 司法公正
中圖分類號:D926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8.07.160
(一)本文中“民意”的定位、關注點以及影響司法裁判的模式
在我國,民意的概念主要包括以下幾類:第一,制度化的民意,通過立法程序或司法程序表達,前者凝結在全國人大制定出來的正式的法律法規以及法律授權的有關機關制定的法律法規中,后者體現為人民陪審員在審判過程中表達的意愿。第二,輿論層面的民意,包括媒體的態度以及與案件無直接關聯的民眾的態度。第三,政治層面的民意,例如執政黨的方針政策等。第四,各種利益集團的訴求。本文所討論的民意,主要集中在第二類輿論層面的民意,即與案件無直接關聯的社會大眾根據自身的價值觀念、道德判斷等對案件事實和法律適用通過多種形式和渠道表達的占主流地位的意愿和訴求。
實際上,在法院每年審理的幾百萬起案件中,能夠引起公眾議論的畢竟是少數,引發全國強烈關注的就更是有限。那么究竟是什么因素導致了這些案件受到公眾“青睞”呢?在了解了近十年來民意影響司法的熱點案件之后,筆者發現這些案件之所以成為全社會高度關注、高度曝光的熱點和焦點,與它鮮明的主題直接相關,這些主題反映了當前社會的基本矛盾和問題,與每個人的生活息息相關。有學者將這些案件的類型作了分類,即官民沖突案件、權貴身份案件、社會民生案件、道德底線案件、公德困境案件、迷離疑難案件。 但無論怎樣分類,也脫離不了以下主題:第一,案件涉及讓公眾敏感特殊身份或身份差異。第二,案件涉及社會民生,例如食品安全、勞動保護等。第三,涉及道德與價值判斷。價值判斷往往多元,連民意本身都無法統一,民眾基于樸素的道德觀下的判斷又往往與法律思維相沖突。
隨著帶有以上主題的案件進入司法程序,媒體報道也隨之而來。而媒體對案件的報道并不全面中立,而是圍繞主題選擇最獨特和新鮮的部分,并摻雜作者主觀認識加以渲染來吸引民眾的目光,最終將許多并不疑難的案件烘托為具有社會影響力和討論價值的公共事件。公眾基于從媒體獲得并不完整的信息,在其樸素道德情感的支配下作出“視聽評判”和“良心權衡”,形成民意的洪流。接下來,在民意中占主流地位的聲音通常會被傳導到政府決策層,通過政治力量或顯或隱地對案件處理施加影響。在法院作出裁判之后,媒體再次及時迅速地把案件處理的全過程披露于全社會,并匯集社會各方面的反映和意見,形成民眾對司法裁判的評價,民眾的不滿又被傳導到領導層,再次向法院施加壓力,促使法院改判。由此,在我國民意影響司法的基本模式:“媒體報道——民意形成——領導介入——法院裁判”,這一模式普遍的體現在個案之中并得到反復循環,直到案結事了。
(二)民意表達與司法獨立
1.司法獨立并不意味著司法封閉
通過總結民意影響司法的模式可以看到,影響司法裁判的力量并沒有直接來源于民意,而是來自其他權力機關的不當干預。即使在個別案件中處于“強勢”地位的民意看似影響了司法,期間也往往暗含其他權力機關的活動。所以與其將司法不獨立歸咎于民意,不如說是司法對權力的順從。而且,即使司法過程關注乃至吸納了民意訴求,也不意味著法官就放棄了獨立判斷和說理的責任。民意為法官判斷提供了新的思路,個案中的民意在經過案件事實和法律范疇的充分“篩選”后,才可能成為司法裁判理由。此時的初始意義上的民意形態已蕩然無存,司法裁判中只蘊含了法院“認可”的民意。
2.民意要求司法回應
在沒有廢除死刑的前提下說“李昌奎案只要是判死刑,不管是死刑立即執行還是死緩,法律適用都是正確的”的法官不僅無視了死緩和死刑立即執行在司法實踐中的天壤之別,更是低估了民眾的智商和感知公平公正的能力,自然受到民意洪流的抗拒。這說明,若司法裁判想獲得社會的認同,就必須尊重社會公眾基本心理需求,而不是讓人們一再感到司法的一意孤行。否則司法裁判不僅會引發激烈的社會爭議,司法機關甚至整個政權都可能喪失正當性和權威性,還會導致政治性部門(黨委、政府、人大、政協、政法委)以及其他社會力量(媒體、民眾)的各種方式的干預,在這種壓力面前,司法更難堅持其獨立的判斷。因此,從現實性來看,尊重民意未必貶損司法獨立,相反可能是司法獨立的保證和司法權威的來源。
3.司法面對民意的為與不為
司法獨立排除不了民意監督,法官在司法裁判中一味抗拒民意并不可取,但司法獨立與民意表達又確實存在一些沖突。法官在司法裁判中應以專業理性探究民意背后的實質訴求,并憑借妥當的裁量技術展開說理與論證,而不應將民意對案件的判斷作為司法裁判的決定性因素。司法應在多大程度上尊重民意,司法裁判應在多大程度上吸納民意達成的共識以增強公信力?筆者認為對這一問題的解答又取決于對民意的實際蘊含的理解,民意到底向司法訴求什么決定了司法的應答程度與方式。
公眾對司法最基本的要求,即依法審判,公正司法。公眾要求司法反饋的,不僅是裁判結果,還有作出該裁判的理由,在富有爭議的案件中,后者往往更為重要,因此,判決書中是否有充分的理由說明是公眾判斷司法是否公正的核心要素之一,只有理由詳盡、論證充分、推理得當的判決書才有可能說服當事人社會公眾,達到司法所期望的社會效果。判決一旦遇到公眾壓倒性的懷疑和抵制之聲,又往往很輕易的動搖和妥協,通過上訴或再審程序作出顛覆性的改判,而這種改判依然是在缺乏說理,形式性的引用某些法律條文的情況下做出的,導致前后有著天壤之別的裁判結果都可以在法律上找到依據,司法的公正性和權威性何在?這就可以解釋為什么對于社會關注的熱點案件,無論判決結果為何都會帶來司法公信力和公正性的危機了。當司法機關無法用充分、正當的判決理由來回應民意要求司法公正的聲音時,其進退維谷的處境實際上來源于司法決策者自身的隨意與傲慢。
盡管筆者也清楚,許多牽動民意的熱點案件并不是法官,甚至不是法院所能決定的,左右裁判的因素十分復雜,面對司法體制的深刻困境,法官故意以簡略、敷衍的筆墨避免生拉硬扯、越描越黑的尷尬,就怕當事人知道太多反而適得其反,留下口實。但是這種“刑不可知,威不可測”的“愚民政策”在網絡傳媒高速發展的今天越來越行不通,反而會導致公眾更加強烈、普遍的質疑和反感,因為在每一個轟動性案件的背后,都存在著公眾對社會真誠地深切地關懷。因此對于有民意介入的案件,法院在裁判理由上與其選擇回避和敷衍,不如謹慎注重論證和分析,雖然存在著難言之隱,但至少在法律層面上應當詳細說明認定案件事實的理由、證據采信理由、適用法律依據的理由、解釋法律依據和案件事實之間具有的邏輯關系,盡到自身“依法裁判”的職責,不求讓當事人和公眾“心服口服”,至少大家“明明白白”,減少了對司法機關不必要的懷疑和猜測,這恰恰是民意對司法機關最基本訴求以及提高司法公信力的根本所在。
與法官對當事人“獨立、自由、平等”的預設相比,民意更加的“綜合、全面、現實”,而且時常夾雜在某些偏激的社會情緒。在這種思維和情緒的支配下,案件中當事人的身份容易被過度放大,公眾對某一社會階層的不滿往往會演化為對身處該階層或與之相關的當事人作極端化處置的要求。此時民意對法律的訴求已經超出了現有的法律框架,而表現為一種對社會轉型時期利益分配格局的不滿和憤慨。
社會公眾參與司法個案的討論,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司法個案包含著具有普遍意義的深層次的問題,這些問題既具有社會結構性和整體性,也包含著公眾的切身利益。民意最淺層次的訴求當然是要求司法機關對當事人的公正處置,通過這種處置可以看到司法對于相關社會問題所持的立場與態度,以及對不同社會訴求的保護傾向和幅度。但民意更想表達的是一種社會情緒的宣泄,這種宣泄中蘊含著公眾施向于社會管理者的對于社會秩序、利益分配的希冀和理想。對個案的討論似乎已經成為公眾參與政治和社會管理的一種實惠且簡捷的方式,因為司法活動本來就是國家與公眾之間的連接點,是政治活動與社會生活相互交織的空間。 但是,當蘊含著復雜的案外訴求的民意涌流到象征著社會正義最后防線的法院時,法院應當如何應對,這不僅考驗著司法者的智慧,而且需要其拿出獨立決斷的勇氣。筆者認為,面對紛繁復雜的社會問題,法官首先應當擔負起他的法律責任,就是在法律精神、價值和技術范圍內解決進入司法程序的社會問題。因為生活中的多數行為是法律調整不了的,即使訴諸司法調整的效果也不見得好。而且法官也只是身處社會結構中的一份子,對于社會的調控能且只能做有限的工作,而無法解決一些本來應當由立法慎思統籌解決的事情。
民意要求司法公正,要求司法過程的透明與判決理由的公開,這是司法應當回應的部分,在裁判中詳盡地闡釋裁判的理由,回應公眾在討論中所涉及的相關問題本來就是司法機關應盡的職責,只有如此才有可能消除司法與社會之間的隔膜,使裁判所表達的觀點成為社會共識。更進一步說,在社會階層、群體分化,利益主體多極化和價值觀念多元化的今天,公眾所關注的個案都因其主題而從不同方面折射出當代中國社會具有普遍意義的社會沖突與矛盾,民意體現著各階層、群體利益關系或價值觀念的沖突。公眾對利益分配的不滿而希冀也隨著對個案的討論涌流向法院,而這恰恰是法院所無法解決的,但無法解決不代表不作回應,幫助司法作出回應的最有力的武器就是“依法審判”,引導民意流向表達意見的其他渠道,而不是以“司法精英”的面孔去指責民眾的愚昧與偏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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