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劉佳 南方周末實習生 張元元



破壞臭氧層的“殺手”,早在2007年就應停止消費的氟利昂CFC-11,但仍有企業偷偷使用,主要用于建筑保溫材料的發泡劑。
最終非法使用量占比多少,仍需要調查和核實,而“物美價廉”的CFC-11戒不掉,也源于對其監管的忽視和完美替代物研發之難。
2018年7月28日起,生態環境部組織各地對企業全面排查。發現的違法行為將按照《消耗臭氧層物質管理條例》處罰,對涉嫌犯罪的將聯合司法機關追究刑事責任。
南方周末記者 劉佳
發自河北廊坊
南方周末實習生 張元元
沒有任何標簽的紅色金屬桶在廠院中堆疊,桶里裝著什么,工人諱莫如深。
這是在距離北京150公里、雄安新區70公里的河北廊坊大城縣廣安鎮,南方周末記者看到的一幕,這些桶里,其中可能含有名為CFC-11的化學品。
CFC-11,三氯氟甲烷,化學分子式CCl3F,這個陌生的學名背后是很多中國人最早的環保啟蒙——造成臭氧層空洞的殺手“氟利昂”。按照計劃,除醫用氣霧劑必要用途以外,中國對CFC-11的消費早在2007年7月1日就已停止。
但在11年后的2018年5月,《自然》雜志發表論文稱,大氣層中CFC-11濃度下降速度在大幅減緩。隨后,中國10省的18家企業被指仍在違法使用CFC-11,主要用于建筑保溫材料的發泡劑。
對非法生產消耗臭氧層物質的嚴查緊隨而來。2018年7月28日起,生態環境部組織各地對企業全面排查,特別是CFC-11企業。發現的違法行為,將按照《消耗臭氧層物質管理條例》的要求處罰,對涉嫌犯罪的將聯合司法機關追究相關人員刑事責任。
臭氧層“殺手”一直在隱藏,只是重新浮出水面。
“得有人領著去”
2018年8月21日,昔日繁鬧的廣安鎮有點蕭條。
“我們不做生意,也不是廠子,更沒有保溫板可賣。”對大城德勝化工有限公司的銷售員來說,一筆幾十萬的新生意似乎并不誘人,盡管身后的透明玻璃外就是成桶堆放的聚氨酯原料,她還是一連三句回答“送”走了南方周末記者。
德勝就是國際環保組織EIA公布的18家使用CFC-11的企業之一,根據相關貿易網站查詢,其主營業務是聚氨酯保溫管、保溫板和噴涂保溫等,公司規模不超百人。
這18家名單中,共4家位于被稱為“中國綠色保溫建材之鄉”的大城縣,座椅、床墊、裝修外墻保溫材料乃至足球表面的聚氨酯(PU),很多都來源于此。
聚氨酯合成并不難,除了原料,還需要發泡劑、催化劑等。三十多年前被廣泛應用的CFC-11,由于其低分子量、低毒、不易燃等優質性能和低廉成本,成為聚氨酯泡沫、尤其是硬質隔熱保溫泡沫的理想發泡劑。
CFC-11屬氟氯烴(CFCs)家族,它們于1928年首次合成,曾被認為是安全理想的化學物質,廣泛用于制冷、發泡、煙草等行業。但釋放到空中則“罪大惡極”,既消耗臭氧層,全球變暖潛能值(GWP)又是二氧化碳的數千倍,所以被拉入了黑名單。
廣安和留各莊兩個鎮是大城最主要的保溫材料生產基地。在京津冀“一體化”中,河北廊坊算得上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北三縣”燕郊、大廠和香河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被傳可能劃入北京;與北京新機場零距離的固安縣,正在規劃新航城。毗鄰雄安新區的區位優勢,使廊坊不僅房價“坐上火箭”,廊坊的產業和經濟也跟著受益。
同屬于廊坊的大城縣卻沒那么幸運,這個小縣城交通不便,沒有一條鐵路,也并不是一體化的“概念股”,就像是環首都經濟圈中的一個黑暗的圓點,聚集了摩托汽配和保溫材料等“散亂污”小企業。
在廣安鎮一條不到一公里的鄉村公路兩側,南方周末記者看到,數十家生產聚氨酯泡沫板的企業林立,有些只有門面,工廠設在幾公里外,有些則是臨街門面銷售,身后廠院生產。
在緊張的環保嚴查風聲里,提及采買,商家們都會上下打量,諱莫如深,就連門臉側面廠房大門也緊閉,只在送貨車進出時才會開啟。生產則更為隱蔽。“村里這兩天總來人,不敢開機器。”大城縣博盛建材公司的員工說。
不過,一位保溫建材行業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雖然環保查得嚴,現在仍然可以購買到利用CFC-11作為發泡劑的保溫板,“這跟訂單大小沒關系,‘生臉現在沒人敢接。要買肯定能買到,得有人領著去,隨時能開工交貨。”
根據EIA的調查,違法生產或使用CFC-11的企業還存在于江蘇、山東、安徽、浙江、陜西、重慶、遼寧、上海等。
為期一個月的七省市專項執法即將收官,還有多少企業在生產臭氧層“殺手”尚不可知,南方周末記者聯系山東、河南等被檢查地的環保廳相關負責人,但因為檢查數據尚未統計完成等原因,均婉拒了采訪。
科學界的發現
保護臭氧層的行動要回溯到1974年。當時,正被大量生產和使用的CFCs家族被科學家認定為破壞臭氧層的元兇。
1987年簽訂的《蒙特利爾議定書》對CFC-11等物質的生產做了嚴格的管制規定,并規定各國有共同努力保護臭氧層的義務。公約創立了多邊基金機制和共同但有區別責任,曾被聯合國原秘書長安南譽為“最成功的國際環境協議”。
作為全球最大的聚氨酯生產和消費國,中國保護臭氧層的行動也很早。1989 和1991年先后加入了《關于保護臭氧層的維也納公約》和《蒙特利爾議定書》,并隨之開始了CFCs的淘汰,在2007年7月1日提前兩年半完成履約目標。
十年后還在偷偷生產的企業可能完全想不到,他們的產品所釋放的CFC-11會被12個全球觀測站捕捉到。
被禁止使用之后,大氣層中的CFC-11濃度應該以一定速度持續下降。但在《自然》雜志的論文中,美國國家海洋和大氣管理局(NOAA)的科學家監測發現,在2012年之后下降速度放緩了約50%。
在考慮了天氣、海冰消融、含有老空調的建筑被拆除等各類假設后,科學家們對觀測數據進行了分析和建模,他們注意到,北半球的CFC-11氣體濃度始終比南半球稍高——這不難理解,因為大部分排放都來自人口、工業更密集的北半球。
不過,在過去短短幾年間,南北半球間CFC-11的濃度差距不斷拉大,而在類似氣體中沒有觀察到相同的增加。這表明,北半球CFC-11的濃度增加是排放量增加所致,而源頭可能是東亞地區的人為排放。
當EIA的調查報告公布后,作為長期研究臭氧層保護的專家,北京大學環境科學與工程學院教授胡建信對這些消息并不意外,國內有不同研究機構也觀察到了CFC-11的大氣濃度大約從2013年開始有點“不對勁”。
“即便沒有科學發現,從通常的發展規律來說,非法生產也是可能會存在的。”胡建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其他發達國家歷史上也有過淘汰臭氧層消耗物質后,發生違法生產和使用的案例。
EIA報告引用企業主說法,估算70%的硬質泡沫發泡劑仍然在使用CFC-11的結論,但并未提出論據。
胡建信認為,這與市場信息不一致。因為發泡劑的替代品也采用HCFC-141b。在過去幾年HCFC-141b消費量年均為5萬噸左右,HFC-245fa和環戊烷也有一定的使用量。“最終非法占比多少,需要調查和核實。”胡建信說。
額外生產和使用的CFC-11會給臭氧層帶來多大破壞?
胡建信透露,很多學者正在研究評估這一問題,由于這一額外排放未來幾年會是何等情況并不清楚,給評估帶來不確定性,預計年底將有些結論。
難尋的完美替代品
過去幾年,中國掀起環保風暴,氟利昂似乎早已退出公眾視野,不在風暴中心。河北滄州一名環保執法人員回憶,督查基本是圍繞大氣、水等污染狀況更棘手的領域,“基本忽略了臭氧層消耗物質”。
“消耗臭氧層物質檢查與一般常規環境污染物檢查區別很大。”生態環境部一位負責人介紹,“首先在于無法確定已經淘汰的物質是否還存在,在哪里。從過去的執法經驗看,即使有個別鋌而走險、違法生產的企業,也是非常隱蔽,難以發現的。”
在一些企業眼中,“物美價廉”的CFC-11戒不掉,也源于完美替代物研發之難。
廣安工業區的一家聚氨酯制品廠內,老板給南方周末記者展示出照片,“還是用氟利昂發泡的保溫板成品更好,泡沫更均勻。”
對環境更友好的替代品一直在研發中,CFC-11之后的發泡劑2.0版本是HCFC-141b,對臭氧層的破壞僅為CFC-11的十分之一,這也是目前國家要求各生產企業使用的產品。
不過,2018年,141b的價格不斷攀升。“去年還是1.2萬元每噸,今年漲到了1.6萬元,這兩個月環保加嚴了,漲到了2.2萬元。”這直接帶來保溫材料成品價格的上漲,“來點活,大家就搶,一家比一家報價低,就有了原材料替代的惡性競爭。”這位老板直言。
自1991年起,氟利昂的替代談了27年,至今仍然沒有完美的替代物。2.0的替代物質對臭氧層沒有破壞作用,但依然有極強的溫室效應,也逐漸列上淘汰名單。
發泡劑3.0版本五花八門,但目前應用都不廣泛,其中包括環戊烷、二氧化碳、全水等原料。“更環保的替代技術難度和成本可能更高。”胡建信說。
以環戊烷為例,更難推廣的原因還在于,環戊烷的閃點較低,也就是說,在更低的溫度下容易著火,屬于一類易燃揮發物質,“好是好,小企業掌握不好,難以應用。”廣安工業區一名企業主坦言。
“說到底,科技水平還是最大的限制之一。”胡建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無論是制冷劑還是發泡劑,國內的企業和研究機構還不太具備研發新產品的能力,“基本上是別人做完了,我們跟著做。”
在環境領域,臭氧層保護的研究逐漸成為冷門。“我希望隨著我們發表這項研究,能引起足夠的重視。”《自然》的論文第一作者NOAA的博爾德地球系統研究實驗室的化學家Stephen Montzka在接受英國衛報采訪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