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史詩般的中美貿易戰

◎商務部國際貿易經濟合作研究院研究員 梅新育

此次中美貿易戰吸引了全世界的矚目，在剛剛爆發的時候，還是屬于中美之間的一場史詩級貿易戰，然而發展到現在已逐步演變成國運之戰。為什么稱之為史詩級貿易戰？為什么說是國運之戰？

第一，這場貿易戰涉案的貿易額規模巨大。此前全球貿易史上，雙邊貿易爭端的涉案貿易額規模最高記錄不過是30到50億美元。但此次貿易戰剛剛爆發，就達到500億美元，瞬間將此前全球貿易史上雙邊貿易爭端的涉案貿易額歷史紀錄提高十倍以上。而隨著這場貿易戰的不斷發酵，特朗普進一步提出了加碼計劃，宣布了在這500億美元之外，追加2000億美元的商品清單。但我們還要做好更極端情況出現的準備，如果美方對中國向美國出口的全部商品都額外加增關稅，按照美方的統計，該涉案貿易額規模將會達到5000億美元以上。一旦出現上述情況，就會把此前全球貿易史上，雙邊貿易戰涉案貿易額的歷史紀錄一舉提高100倍以上。那么我相信，在本世紀內這次中美貿易戰創造的涉案貿易額規模紀錄將不可能再被打破。

梅新育研究員在研討會上

第二，從日本對美國貿易戰得到的啟示。二戰之后，日本長期是全球經濟發展的優等生。1968年，日本GDP的規模超過西德躍居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直到現在依然保持著這樣的地位。1980年，日本在通商產業白皮書中，開篇便自豪地宣布，從明治維新以來，日本趕超西方列強的歷史時代已經結束，但是由于對美貿易戰的失敗，日本經濟發展走上了歧途，泡沫經濟從膨脹到最后破滅，日本陷入了失去的20年。然而有一些經濟學者認為，日本在失去的20年中，經濟體量仍然增長了70%，但以此為判斷標準并不恰當，如何評判一個國家的地位和發展，不能只從縱向的角度與自身比較經濟總量。如果僅僅縱向自身比較，那可以得到鴉片戰爭時候的清朝強于唐朝的結論，因為清朝比漢唐時候的GDP體量要高很多，然而這與史實并不相符。所以問題不應這樣思考，需要在同時期中進行橫向比較，需要考慮一個國家在當時世界政治體系中處于什么地位。漢唐時期，中國的經濟發展、社會發展處于全球領先水平，甚至到明朝時期，在歐洲來華上層人士的見聞錄中，描述在當時晚明中國的所見所聞，都是那種新奇的感受，仿佛在描寫一個現代化國家的情況。同理，我們需要了解日本在全球經濟政治體系當中的地位，在對美貿易戰失敗后，給日本帶來了什么樣的命運。

此前，日本作為世界經濟發展優等生的時候，人均GDP水平在世界銀行定義的高收入國家群體當中遙遙領先。即使在泡沫經濟破滅之后，一直到2000年，日本人均GDP仍然比當年世行定義的高收入國家群體的人均GDP高出六成。但是到了2013年，日本的人均GDP已經比高收入國家群體的人均GDP低13%，這是日本第一次從二戰之后的世界經濟發展的優等生掉到差生。再看看日本的產出和出口，在戰后的70年中，日本這個貿易立國的國家，出口占全球出口總額的比重最高峰達到了9.84%。這是一個什么概念？1978年改革開放剛剛開始的時候，中國的出口占全球出口總額的比重是千分之七。然而日本去年的指標才4%，不到它高峰時候的一半，并且日本的實際GDP占全球實際GDP的比重也是大幅度萎縮，已跌至不到原來的一半。正是由于日本在全球經濟體系的地位不斷萎縮，使得日本的軟實力不斷下降。80年代大量日本明星風靡中國大陸、中亞、甚至歐美，但現在的年輕人卻已很少能說出日本明星的名字。

秦漢兩個王朝領導中國實現了從諸侯時代，向大一統王朝時代的躍進，從而為中國引領全球2000年奠定了牢固的基礎。那么中國共產黨的歷史使命，是要引領中國有效應對3000年未有之變局，引導這個5000年的農業國轉變成為現代工業化社會，并且重新引領世界。中國經歷了從站起來，到初步實現富起來，最終能不能完成富起來并且強起來的目標，取決于中國跟外部世界經濟政治關系建立的格局與關系，從這一點上來看，今年的中美貿易戰是有國運之戰的味道。

第三，這場貿易戰是不可避免的。在這場貿易戰爆發之后，有一些流行文章認為是中國這些年表現的太激進了，生生的把美國逼成了敵人。這些不了解真實情況的文章，從來沒有對中國的發展有過深入的研究。這幾年中國追求的目標是什么？中國采取了什么措施？中國只是追求按照本國的經濟發展規律，平等進入外國市場。而且要知道，美國國家安全戰略報告里面把中國定性為戰略競爭對手，而這并非從特朗普時候開始的，至少十幾年前，就已經開始如此定位了。而中國三四十年前制定的韜光養晦策略，已經很難適應當下的環境和條件了。1980年，美國的GDP是中國的9.8倍以上，那個時候美國的出口額、出口量在全球的比重是中國的20倍。1978年，中國全國一年所有商品出口總額，只相當于日本汽車產品一項出口額的六成。當時在經濟產業層面，中國對西方國家是沒有威脅的，這種情況下，中國的韜光養晦是行得通的。但是現在還可行嗎？2009年，新中國成立60周年大慶之前，中國已經超越其他西方國家，躍居世界第一制造業大國，而且成為全世界唯一擁有聯合國產業分類中所有工業門類的國家。同樣在2009年，中國的出口超越德國，躍居世界第一。在這種情況下，中國已不能夠指望照搬三四十年前韜光養晦的策略，那樣的策略對于把中國當作潛在競爭對手的國家是沒有說服力的。正如一些美國學者所說，中國分明是個大象，卻要裝兔子。既然如此，就需要選擇更好的辦法，不再繼續扮演兔子的角色，而是表現為一頭善良的、溫和的、與人為善的大象，能夠給人類命運共同體帶來更多貢獻的大象，這才是合理的發展方向。

貿易戰歸根結底是由大國競爭的策略來決定的。中美矛盾的實質是美國要遏制中國這個大國。這場史詩級貿易戰能夠爆發，主要是此前幾十年美國遏制中國戰略走向失敗，從而不得不進入一個新的階段，這個新的階段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策略，而貿易戰是這種經濟競爭最突出、最尖銳、最激烈的體現?；仡櫺轮袊闪⒁詠砻绹糁浦袊行牟呗匝葑兊臍v程：新中國剛剛成立的時候，美國遏制新中國的中心策略是熱戰策略，這一策略因為朝鮮和越南兩場戰爭的結果而宣告失??；美國遏制中國策略的中心策略轉變為政治軍事的策略，但是這個策略因為新中國初步建立了完整的工業體系從而失??；美國與新中國實現了關系正?；?，對中國遏制策略的重心是放到了制造內亂的策略，這種制造內亂的策略，前期重點是傳統的所謂制造和平演變的策略，后期重點轉向民族宗教問題。這樣一種策略，客觀上對中國造成了非常大的傷害，而且這種傷害還需要付出非常多的努力才能消除，這種策略對西方社會自身也造成了嚴重的內傷。正因為如此，美國遏制中國的策略，再也不能延續此前制造內亂的策略，它的重心必然要轉向硬實力對抗的策略。既然硬實力對抗軍事策略，此前已經遭到失敗，所以當前階段可以采用的策略就是經濟競爭策略。貿易戰就是經濟競爭最尖銳、最激烈、最突出的表現，所以從大國競爭策略上面來看，這場貿易戰是不可避免的。

現任總統特朗普的使命是要維護美國在世界歷史上、世界體系當中的地位，要讓美國的收益與付出相稱。他認為現行的國際經濟政治體系，雖然是當初美國主導建立的，但是美國付出多收獲少，所以他要打破這個現行體系，重新塑造對美國更有利的規則。正是基于這樣的使命感，他實施了所謂的藍水外交戰略，通俗說鬧革命式的策略。再加上今年中期選舉的雙重目標，也增強了他采取這種策略的動機。

應對、迎擊這場貿易戰的原則：第一，堅決應對；第二，這是總體戰，也是持久戰；第三，我們要把握分寸，不主動把中美關系推向徹底決裂的地步。無論何時，經貿關系和經貿利益方面的聯系始終是維系國家之間的重要紐帶。如果經貿方面的利益徹底切斷，雙方無所顧忌，雙方關系會形成螺旋上升的惡性循環。這種情況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和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都已經見到了。而且特朗普的理念、政策等貌似咄咄逼人，但是仔細審視他的訴求、目標、追求，并不是戰略擴張，而是戰略收縮。如果對此有誤判，那可能是戰略性根本方向的錯誤，當然并不意味著放棄應對最極端情況的準備。

另外在應對這場貿易戰時，更多需要把這場貿易戰當成一場壓力測試，發現自身現有經濟體制中不符合客觀經濟規律、社會發展需求的制度，并將其改革掉。中國應該在經濟發展戰略上面，走內向經濟發展戰略。因為中國的資源決定了中國必須充分利用開拓國內外兩個市場和兩種資源，才能實現自己的發展。

在這場貿易戰當中，給中國造成最大傷害的是中興事件。通過中興事件，可以看出中國必須要增強自主創新力度。但是在這樣一個迅速發展的新興高技術產業中，中國不可過度追求關鍵元器件過高的自制率。如果盲目追求過高自制率，這樣的產業、產品在全球市場上，絕對是沒有國際競爭力的，無需別國制裁，中國便已被市場淘汰。遭受別國制裁雖差，但沒有遭受制裁的資格則更糟。中興確實遭受到制裁，但是全世界99%的國家是沒有遭受制裁的資格的。

在高技術產業、核心技術發展上，即使作為像美國這種占有壓倒優勢的超級大國，若想要不受到任何威脅也是不現實的，更何況中國的綜合國力弱于美國。對于中國而言，更為合適和可行的目標便是恐怖平衡，如同核威懾的恐怖平衡，而不是絕對優勢。在幾個核大國存在的情況下，中國如果追求對美國有攻擊力的核威懾，而美國無法攻擊到中國，即使耗竭中國國力，這個目標也很難實現。但是，對于能夠相互毀滅的恐怖平衡，便可保證中國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