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
夜色濃厚,天寒地凍。
淮河灣里傳出一陣陣因水浪沖擊冰層破裂的聲音。離渡口不遠的一個小庵棚里,睡著一個擺渡老人,擺渡人聽到聲音,他警覺地披衣走出小庵棚,眼前一片漆黑,他向水里望了望,感覺那條渡船還在,沒有星光,也沒有風,淮河怎么會破冰呢?因為實在太冷了,他凍得哆哆嗦嗦地,下巴就要掉下來,他烏龜一樣縮著頭,站在庵棚邊跐了一泡尿,又鉆進被窩睡著了。
當他第二次被河灣里嘩啦啦的水聲吵醒來的時候,仿佛遠處有雞叫聲。他知道,大冷的天,河里又結冰,這個時候不會有人過河,于是,他又翻身繼續睡,這時,他不僅聽見了水聲,好像還有拖拉機的鏈軌從橋上軋過的聲音,這些奇怪的聲音從水面上漂過來,他睡不著了,深更半夜的,耳朵聽邪了?再仔細聽,聲音不僅有,還很清晰,河里好像還真有一座橋,壓得河水一沉一浮的。河里的任何響動都逃不過他這個淮河漢子的眼睛,哪怕是夜里,在他心里有一雙眼睛比白天看得還清楚。他起身披衣,沒有立刻出來,而在被窩里坐一會兒,以為是自己在做夢,揉了揉眼睛,覺得不像夢,河里像是有人!于是,他穿上棉衣,躡手躡腳貓腰向前邊的河灣里摸去,就在他蹀躞著往前走的時候,他聽到有人喊道:“報告排長,讓我下去把它撈上來!”他差點嚇得癱倒在地,嘴里冒出一句,這河灣里是在過兵啊?
以前他還小,見過這里經常有大兵過河,穿黃衣服的,穿灰衣服的,還有穿長袍短衫的,他們不是拿槍,就是扛刀,有晚上過河的,白天也有,他們都是邊過河邊打槍,槍子兒響得像炒豆子,砸在地上像雨點兒,誰也不敢伸頭出來看,可今夜大兵過河咋沒有一點兒動靜呢?他笑了一下,都啥時候了,咋能把解放軍叫大兵呢?一定是解放軍渡河。關鍵是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解放軍渡河,咋沒個燈影呢?接著,他聽到了有人跳水的聲音,而且離自己很近,他早已嚇得不敢往前挪半步了,想往回跑,發現自己的兩腿也不聽使喚了,整個人僵在那里,大氣也不敢出。
河水嘩啦啦地一浪接一浪向岸上撲去,冰凌塊兒發出脆響,直往擺渡老漢耳朵眼里鉆,天氣太冷了,他剛從被窩里鉆出來,簡直快要凍死他了,他抱緊了膀子,把自己縮成一團。擺渡老漢心想,這天都快冷死了,凍死在這里也沒有人知道啊,越想心里越害怕了。按說,擺渡人膽最大,因為常年在河里擺渡,啥鬼沒有遇上過啊,可是,今晚的這情景,他弄不清楚到底是真是假。這時,他突然又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憑他從小在淮河邊長大的感覺斷定,這聲音像是一個人從水底冒出來的:“快,給我一根繩子,我摸到跳板了。”
“嘩-”像是有繩子撒落到水里。
“咕嘟”,他又聽到有人潛水的聲音。
當他斷定這是有人在河灣里活動的時候,他突然膽子大了起來,要真是解放軍渡河,說不定還能幫點忙呢。于是,他忽地一下從地上站了起來,向著有聲音的方向奔去。
“站住!”哨兵喊住了正在往前奔走的擺渡老漢。
聽有人喊他站住,老漢咯噔一下站在了那里。不敢往前走,也不敢往后挪步了,整個人像定在了那里。
哨兵又問:“干什么的?”
老漢結巴了半天才回答道:“擺、擺、擺渡的。”
這時,天也漸漸有了點亮色,老漢看見有一輛裝著火炮的汽車,前輪擱在浮橋上,而汽車的后輪還在碼頭上,有幾個穿軍裝的人拽著一根繩子。不一會兒,有人光著膀子從河里冒了出來,剛一露頭就對岸上那幾個拽繩子的人說:“好了,拉吧。”于是,幾個人用力把一大塊厚重的鐵家伙從河里拽了上來,然后他們鉆進了汽車底下,把鐵家伙搭在碼頭與浮橋的連接處。這邊剛一搭好,幾個當兵的跳上岸來,指揮那輛汽車。也沒有聽見汽車的發動聲,只聽見河水嘩啦啦地向岸上撲的聲音,汽車一會兒就消失了。擺渡老漢隱約看見河對岸像是有十好幾輛汽車的影子,老漢不明白,這些當兵的,咋恁會節省汽油,天這么黑,又這么冷,連燈都舍不得打開,他們這是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
汽車剛一開走,眼見得河灣里的一座浮橋像是被一頭龐大的黑色動物給吞掉似的,轉眼之間就什么都沒有了。老漢腳凍得有點麻木,這時,天也剛好亮了起來,來到碼頭上,這里瞅瞅,那里看看,他沒有發現解放軍過河留下丁點兒的痕跡。比如,汽車發動時地面上留下黑乎乎的機油等。
他就不明白,自己穿著棉衣棉褲,還穿著棉鞋都凍得手都沒地兒擱,那個當兵的十冬臘月里,下到冰冷刺骨的河里拴繩子撈跳板,說不冷?那才怪哩!
擺渡老漢蹲在碼頭上,像是經歷了傳說中的神兵渡河的故事。這時,對面有人喊:“擺渡了!”他從地上起身,腰間有一個硬硬的東西硌了下,于是,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頭,在心里罵道:“你這個混蛋,腰里明明揣著一壺酒,夜里那個兵從河里出來,咋忘記把酒給他喝幾口呢?冬天喝酒暖身子。”
他一邊罵自己混蛋,一邊又搖了搖頭,自己都被端槍的哨兵震住了,想不起自己腰里還有一壺酒。
于是,他從腰間摸出酒壺,拔掉塞子,咕嘟咕嘟喝下幾口,立刻覺得身子暖和了,腳底下也有了勁兒,然后就去擺渡了。
頂著凜冽的寒風,灰蒙蒙的對岸已經有幾個人在等船呢。他的船還沒有靠岸,老遠就噴著酒氣問岸上要渡河的人:“你們從那邊過來,可看見有解放軍的車隊過去嗎?”
岸上的人很快就把話撂上了船頭:“沒看到,可是,路邊上結的一層霜好像有車輪印子軋過。”
等人都跳到了船上,老漢一邊擺渡,一邊說:“今夜里,解放軍就是從這里渡河過去的,我就看到最后一輛車過河,車上還架著一門火炮,他們還在這河灣里架了浮橋。”他一手搖櫓,一手朝不遠處的水面上指著說:“你們說說看,他們那么多輛汽車過河,咋就會沒有一點動靜呢?等我后半夜醒來才知道,他們橋也拆了,連人帶汽車都沒了影兒。”
于是,他又這樣說道:“你們說說看,解放軍的大部隊過河都跟刮風一樣快,要是打起仗來,哪還會有敵人還手的機會啊。”
太陽升起老高了。淮河灣里多少年都沒有見過部隊渡河了,昨夜里解放軍架著炮車渡淮河的事很快就成為來往過渡人爭相傳說的故事,都在心里猜測,要去解放臺灣吧,但沒有一個人說出來。有當過兵的人說,一定是舟橋部隊在這里進行實戰演習。擺渡老漢已經在淮河灣里來來回回渡過了好多人,每擺渡一船人,都會有人問他:“聽說夜里有解放軍從這里過河,你知道嗎?”
于是,擺渡老漢就神秘地一笑,接著,又繪聲繪色地把他親眼看到解放軍的最后一輛汽車過河時的驚險情形,添油加醋地一遍遍地說給大家聽,說得大家都豎起耳朵,聽了還想聽,像是聽上了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