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洲
一
依過去川藏自駕經驗,宿營地海拔不超過4000米,白天穿行5000米高地,經或長或短幾天適應,缺氧的身體基本能蒙混過關。可是,阿里高原立地山之巔水之源,要是說海拔4500米的高度是家常便飯三餐不可少,5000米就是下飯的菜,而5000米以上則是預防噎著備好的湯了。如此高峻昂揚的地勢,便是潛下藏北鹽湖底也還靠在4000米之上;況且,高寒燥澀之地,綠樹像寶物樣稀罕,空氣中的氧氣愈發捉襟見肘是板上釘釘的事。
也想過本末倒置,先從阿里南線探入,在必去的樟木口岸、吉隆溝(均位處喜馬拉雅山脈南坡,海拔2000來米)過渡三兩天,但5200米的珠峰大本營避不過去,此地是路書中這次行程中最高的住宿地點。況且,它還靠近高原中心城市,缺乏破釜沉舟的地理條件,意志難以硬化,極易成為高原反應的溫床,遇事順水推舟,一潰則泄底。斟酌權衡再三,還是擇定阿里小北線突進,通過藏北南緣三個海拔4000多米的縣城,一步一個腳印去強行適應。
會生出怎樣的事情?可能還在預案之外。大家心里都忐忑無底。
后來,以阿里地區日土縣為終點轉回到神山圣湖時,不期然發現多數行者是遵循藏傳佛教順時針方向走通這一線的,我們似乎有點大逆不道。后來想呀,這阿里地塊原本就是古老象雄的疆域,也是原始苯教縱橫捭闔的老巢,而苯教轉山轉湖和藏傳佛教背道而行,是逆時針方向的,我們入鄉隨俗也不為過,只是有點老古董,不那么與時俱進罷了。
二
青藏高原并不是一碗水端平,整體西北向東南傾斜,我們從拉薩開始一路朝西北方向進阿里,必定是昂首挺胸的姿態,名副其實人往高處走。那天,在日喀則扎布倫寺游覽到近午,又在雅魯藏布江谷地的兩處田間地頭和藏胞廝混了一陣,柏油路暢行,下午5時多,我們還是早早抵達了路書上的宿營地桑桑鄉。大家看落宿環境簡陋不上眼,天上太陽又馬力十足,繼續往前趕了近百公里,在切熱鄉國道旁拐進一家掛著“白雪賓館”牌子的招待所院落,看藏式五人間床位還過得去,恐高即給拉薩小曲去電,沒查到具體海拔。后來看到資料上寫著4860米,足足比桑桑鄉高出500多米,好像是處陷阱,早要知道,眾人斷不敢偏向虎山行的。正當大家猶豫不定之時,招待所服務員玉枝小姑娘的手肘已經撐著伙房門框側頸歪首沖我們的鏡頭盈盈笑,走到房前還一路捋發弄姿擺Pose,頗具殺傷力。眾人一時把高與低的事情忘腦后了,不就是住一夜嘛。
同行魏兄不管不顧當即吸氧,為挽回點面子,涎著臉皮力勸也“中招”的聶君來點。書里說過,高原反應馬上吸氧易產生賴氧,延緩適應時間,去年的川藏線上,聶君幾乎視氧為毒品,一路頑強抗拒過來。但榜樣的力量魅力無窮呀,最終他也插上管子友情入伙了。
看他倆不適時,時常把氧氣管插上鼻孔吸上半小時,最后也和無強烈“高反”之人一樣融入了高原的低氣壓,沒見什么不妥,頭不痛了胃口好了覺也睡穩了。看來書本知識不一定都適應每個個體,明年再上4000米,我已經準備好覷機抱上一瓶,讓那不分晝夜、黑白顛倒的亢奮狀態滾一邊去。
有了去年的經驗,我們每天泡一壺“高原壯氧湯”,這回小曲還幫我們備好了紅景天根莖。加上這一味道地藥材,湯味變得古怪,大家還是硬著頭皮細飲,雖說無法看到立竿見影的效果,未雨綢繆至少解決了一點心理問題。
也許是直飛高原緣故,在4000米以下的海拔高度只適應了短短三天,我的反應比去年在新都橋來得兇猛,沿太陽穴一環歡快脹跳,像地心里的巖漿左奔右突,接近病態邊緣。多年以前,唐僧豎起佛手念咒時,天宮里曾經生龍活虎的“弼馬溫”頭上那種滋味,想過去應該也就是如此起頭的。
我毫無食欲,忍著反胃細嚼慢咽,勉強把玉枝和司機扎西端進房里來的一碗米飯就著咸咸的醬鹵牛肉丁,填塞進了肚里。
屋里的環境,算是這輩子初次置身,有20多平方米,描花藏床靠墻擺開,正中是臺牛糞爐,成堆被子看一眼就知道久未會晤過陽光。把去年在高原上旅行過一圈、從未開啟的睡袋拉開,下墊一條被子,鉆入后上面再覆一條。都說藏地晝夜溫差大,兩三個小時后卻在燠熱中醒來,掀掉上面的被子,再剖開睡袋拉鏈散熱透氣。屋里悶極,吸不進氣似的,翻來覆去就此睡不著。
恨只恨凡胎俗人一個,身心已經洋溢在雪域佛國氛圍里了,卻不能像歌曲里唱的那樣:除了相信世上有天堂,什么也不用想……
思緒穿梭嫁接,搭上去年離開納木錯后的“遺珠之憾”,沒有在高寒深夜像模像樣凝望過一回星空,就和睡不著賭氣了,摸黑套妥衣褲坐到門口臺階上。神清氣爽真好,空氣清冽卻不太寒冷。應了高原驢友間常使用的那句話:不看后悔一輩子,看了也后悔一輩子。想象中非常美妙的意境,時機碰得不對,就不好玩了。
頭頂天穹幽藍內斂,星霧朦朧,碩大的星宿白光四濺,亂哄哄的毫無章法。不是美人痣,而是一臉麻子。勞神費力撥開眾星,終于找到“老熟人”北斗及其勺形七星,盯上它們抽完兩支煙,索然寡味后又回睡袋里煎熬去了。
早上出發,魏兄已不見了昨日的萎靡,除了一宵好覺,恐怕和特殊刺激有關聯。一大早,他在招待所后的茅坑蹲著,勤快的玉枝取物做事,于無遮無攔門前屢次路過,只若無其事瞟他一眼,魏兄的心潮已經澎湃難當,他最駭的就是小姑娘目中無人,進來蹲在旁邊的位置解決自己的問題。換上任何人都會覷機飛也似逃出,就這樣他把“高反”忘在了冷風倒灌的坑里。
在走廊上,巧遇一位20來歲的騎行手牽車出房,他應該是昨晚我們關門睡去后才摸進來的。交談后知道他是浙江人,準備花28天騎透新藏線到葉城。一年前在川藏線路遇很多騎行俠客,男的女的還有歐美老外,這趟是頭回遇著。新藏線從新疆葉城到日喀則拉孜,全程兩千余公里,是世界上最高最險的公路,讓人望途生畏。這是一頭貨真價實的“大蝦”,簡單聊了幾句,眼睜睜目送他和單車消失了。人在高原常常反應遲鈍,總得滯后一陣才明白想要什么。盼著有機會和這類勇士盡興聊聊,就在眼前了,人家沒不耐煩自己倒先沒了話題。
后來想起來,騎行手還告訴過我他的身體沒一點異常,笑著道有時還喝點小酒什么的。當年的我可有這樣的膽魄?倘若輪回于我有效,真是可以換掉時下這副不太中意的皮囊了。
魏兄把昨晚耐心啟蒙玉枝煮成的稀飯端上來,我還是沒胃口,一氣喝了六七碗酥油茶。這可是好東西,順口解饑補充維生素,據說還能增生血液中的紅細胞,對付“高反”有特效。
三
從22道班轉向正北便踩上了藏北草原,高原腹地的原始夷平面上,目之所及盡是寬谷鹽湖盆地草場戈壁以及長面包形狀臥著的低矮緩丘,不見了險峻山巖,和昨天雅魯藏布江兩岸板塊撞擊的縫合線地貌天差地別。
如果非要居安思危的話,一心想象放大潛伏的危險,那么藏東南橫斷山區是具象的,彎折起落、犬牙交錯的破碎地形里,一個急彎,一個下坡,都可能遇到泥石流、飛石、雪崩什么的,容不上驚恐已痛快嗚呼哀哉去了。藏北闃無人跡的沙礫荒灘上,遠近盡是外星球表面才有的形態顏色,它們悄無聲息伴隨著,恍惚有什么事要發生卻不知道何時才會猝然竄出,眾人提著緊繃繃的心,無形壓力很容易從內部摧毀堡壘。
206省道剛剛往北推進10多公里,好日子“哐當”結束。此后3天,到阿里1000余公里全線土路。高原公路的主旋律就是無休止修路,由此生成揚塵資源。高邈曠遠的原野上,極目處臥有幾條白煙就暴露出幾臺來車。馳騁而過的風把揚起的粉塵摁在了地面上,很有點雪山旗云橫向飄忽的況味。
昨晚僅淺睡了兩三個小時,從土路開始就有了暈車感,強撐著不瞌睡過去,擔心藏族司機扎西把車開得寂寞無聊弄出點什么動靜來,隔段時間拿西洋參含片、潤喉片、口香糖什么的往他那遞,讓他有事可干,提提神醒醒腦。耀眼陽光里,上下眼皮終究還是自行合攏,兩次從熟睡里被同伴喝醒,一次是遭遇白屁股黃羊,一次是面前攤開著一汪艷藍湖泊。要是晝夜能彼此掉個頭,晚上也能這樣不費吹灰之力進入酣睡,白天精神高度亢奮,看單調星空也能神采奕奕,那就是天底下頂頂幸福的人了。
前額依舊巖漿奔突,唐僧的咒語一直處在準備啟念的當口,高原反應隔著精神亢奮的棉被惡狠狠踹了我一腳。感覺對事態發展失控,在海拔4665米的措勤友誼賓館里,上床前的日記本中留下慌慌張張的字眼:今晚再睡不好,明天就完蛋了。
一氣咽下兩粒安定,企圖改變夜不成寐的窘況,卻還和昨晚一樣,迷糊了一兩個小時,冥冥中就感覺被誰掐住了脖子,在幾欲窒息中掙扎醒來,張嘴大口吸氣。側身還想迷糊過去,驀地一口氣接不上來,趕忙躺正深吸一口,有種死前的幻覺。輾轉反側里,恍恍惚惚中,下意識提醒自己千萬別就此不呼出氣來,別真的就睡過頭了。
回福州數月,始知當年的班公湖游艇沉覆事件中,活著掙扎游上岸的其中一人,在我們做阿里路書后風風火火嚷著要進藏,神速風行還趕在了我們前頭。因是熟人并動過拉他入伙之念,聞及此事,一種恐懼立馬從心隅暈滲開來。盡管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誡自己和他人,高原風險無處不在,并在拉薩簽下各負其責的生死狀,為萬一退出生命序列善后;然而對死亡,還是第一次有了如此貼身的感受。
后來,我和這位“必有后福”的老弟見面時詢問了此事。事故發生并非我們思維定式中的大風覆船,僅僅是駕駛游艇者大意使然,在通過一處湖中沙丘時忘了將螺旋槳升起,游艇底部被硬生生拉拽裂開。蔚藍湖水涌進艇中時,據說眾人神色還相當鎮定,身著救生衣浸入水中。游泳于他是強項,距湖岸才百來米,等閑視之哩。他把背著的相機頂上頭,在水中踩水等了一會被船繩纏腿的同伴,再游就發現手腳使不上勁來。那可是雪山冰川融水呀。挪身極地高原,低海拔的經驗往往成為誤導,一個不起眼的自以為是便足以命歸西天。
事后,這位老弟枯坐湖邊,呆望藍艷如鏡的湖面,在一種思路里怎么也繞不出來。如此美艷寧靜的湖水居然會吃人?
感嘆高原生命無常,還是一年年激情滿懷,還是一次次涉險再去。那處遍地盡是心靈牧場的所在啊!
四
奔鹽湖鄉去的那天,是我第一次在高原上吃暈車藥。望著茫無涯際的原野,主道兩旁黃里泛綠的草地上散亂著一道道灰黃捷徑和便道,其實很多時候是為了避開煙塵,為數寥寥的往來車輛不想交會,遠遠已經避開繞行。問題是車本身就是一個粉塵制造中心,影響不了別人,在曠野上也掀不起什么大浪,只有自娛自樂。心細的范君拍下另一臺相機的鏡頭和后廂行李,均像被仿古做舊的“出土文物”。
在這樣的地方,GPS估計會亂了方寸,走在便道它不吱聲,也許循規蹈矩落在主道上了,匣子里那個女子又會說請調頭100米后左拐什么的。扎西師傅告訴我們,捷徑旱季走走無妨,若在雨季,很容易當“團長”(意即陷車待援,團身縮在車里伸不開腿腳)。說話間就看到一輛載重卡車,四排輪子全陷入土里三分之一。好在邊上的山色煞是好看,在接下來等待救援的日子里還不至于太過寂寞。
電影《孔繁森》里有以這片地域為外景地的場景,冰天雪地里一派坦坦蕩蕩,那無以數計的黑褐車轍平行齊撲西邊而去。腦海里浮現出同伴們操練成“癮”的動作,每逢撞著美景停車下地,大家都一頭扎進取景框里,憋氣一連串咔嚓聲后,紛紛舒頸昂首,張嘴大口吸氣,酷似氣壓低的陰沉天氣里魚群浮上水面小嘴大張的樣子。在這搞笑回放里,我再次深睡過去,一覺睜眼,發現頭上的緊箍兒沒有了。我意識到事情有了質的變化,當即往家里發報捷短信:錯誤估計形勢,前天和昨天晚上基本沒睡,頭脹跳,咳嗽振動有痛感,都在藏北草原4500米至4700米高度上。噩夢此刻到頭啦。
鹽湖鄉盛產硼鎂礦,是阿里北線上南來北往的重鎮,感覺中比措勤和改則的縣城還招搖,丟眼望去,街邊立有餐館、水吧、藏吧、茶館、汽修廠、配件經營部,商鋪店牌色彩濃艷,頗有村姑涂脂抹粉過頭的樣子。
魏兄、聶君盡管還吸點氧,但都滯住了深化,眾人心情特別爽,決定狠狠“腐敗”一下。找了家青海回民餐館,點了十余道菜,魏兄提議蒙今晚菜價。游戲規則是最接近埋單價者白吃,最離譜者出資百分之五十,第二名與第三名各百分之二十、三十。結果好像不近情理,身家千萬的魏兄居然白吃;好像又挺合理,依年齡長幼分配資金多寡。扎西當然只有一旁看熱鬧的份兒。最后,出資者與分文不掏者皆大歡喜,笑聲不歇。若回民老板隔墻有耳,明天肯定提高菜金,因為我們的瞎蒙數字全在他的收賬數目之上。
抵臨阿里首府獅泉河鎮,魏兄相中四星級雄象大酒店,收費洗衣服務真是久違了,又夢回日常生活狀態里,即便房價昂貴,電梯壞停,從海拔4400米的大堂得再爬三層樓梯,還是執意留宿。我們戲稱他屬于報復性反彈,起因是“高反”上身時,在切熱鄉50塊錢的多人間塞進睡袋里還一夜香甜,都說他蠻合適住那種檔次的路邊旅館。
開拔那天早晨,毫無理由停水,大家都有一腳被踹回切熱鄉的懵傻,用口香糖清口潔牙,用濕紙巾揩臉開目,到餐廳盛開水。在四星級場所如此操練,幽默得很。
離開拉薩西行以來,第一回有鏡子可照,發現整張臉被誰偷偷耕犁過,皮屑翻卷,那是紫外線干的,自以為老皮囊久經風霜不在意,防曬霜記起來才敷衍涂抹一下。由此及彼,有必要徹底盤點一次,查看一下身體還少了什么多了什么。兩只前臂罩著一層透明的炭黑,那是坐在副駕位置一直朝西太陽暖洋洋染的;十指甲溝爆裂,血痂點點,干燥高寒氣候皴的。終于能也敢洗澡了,六七天來首次裸對雙腿,頓時毛發悚然,上面密布淡褐斑塊,大小勻稱。當即電詢山下的醫生朋友,人家說高原反應與此無直接關系。不痛不癢亦無異樣不適,也就不予理睬。后悔沒拍下那兩截裸肢,留在腦殼里的四方連續圖案還是蠻精致的。
五
飽受自然地理對人類極限的施壓,我們一路塵土奔行到了阿里;飽受數千里路途坎坷,我們一路塵土奔行到了阿里。明年篤定還要挑選一條線路三赴高原,是以苦為樂?是身體下地獄眼睛上天堂的痛快置換?這里說的是痛和快的相加,痛是身體疾病創傷引起的難受感覺,快則有舒暢、盡興的意思。
曾經對單位同事說起阿里勾引人的其中一點,那片遺存有天地鴻蒙之初原始自然面貌的大地上,你的腳印很可能就是人類誕生以來的第一枚。她不假思索道:想得美!其實兌現起來并不難,只是理論上很過癮、也很不凡的樣子。立于藏北草原時,令人心醉神迷的自然俯拾無暇,眾多感念排沓而來,早就不記得還有那么一說了。
稀薄氧氣啃噬肌體的同時,第三極緩緩掀開的大書不經意間就會陡現見所未見的景象,每每迎頭相撞,令人猝不及防,整顆心就這樣提著懸著景仰著,在無窮期待中抵御住幾乎病態的身體。想起少年時逢周末就進山砍柴的陳年舊事,實際上父母從沒要求你早挑家庭重擔,我們家也不缺那點錢買柴煮飯度日。每回都是雄赳赳去委頓著回,身疲力竭、擔重無助時常常想哭出淚來,可是到了下個周末又瞞著父母和小伙伴進山了。多年反省結果,是少年時把好玩不可思議嫁接到一件皮肉受苦的事情上,是鬼迷心竅被那個過程勾魂攝魄了。
喜歡第三極奇崛孤立的自然和神秘人文,喜歡一個人擁有蒼茫自然的偷笑,還喜歡年初策劃線路年中成行年底寫完自我陶醉的感受文字,一年復一年,忘卻了時光流轉,埋頭尋尋覓覓活著的痛與快。
唯恐哪天早晨醒來忽然丟了興致,便竭力釀濃情感,在點滴的回味和發現中,一生一世去迷戀。
藏地的另一種風景
一
人生這一輩子首次涉入青藏高原腹地,第三極遍地風光壯美、景色瑰麗,連數十年來的無數夢境里都不曾幻影過,直讓人嗟嘆人生短暫。眼里滿滿當當、心內激越奔突之時,也順帶看到了不少有人物活動的場景,藏族同胞獨特的外觀形象、衣飾,在自然山川背景下生活、勞作的場景也是一道讓人著迷的風景。
只不過人是有感情的智能動物,不像自然造化那般無語大度,包容所有。直面碰撞變數多,操作少不了技巧也得有膽有識。去年和聶君初次穿行高原時,我倆鏡頭一旦朝向藏胞,心理上首先怯陣,行動上畏縮不前,回避、放棄是主要策略。
落下高原盤點,就發現美中不足了,心存缺憾。這次去藏北阿里,專門為相機加配了一支防抖長焦鏡頭,企盼拉開距離后兩廂無犯,帶回藏地的另一類風景。歸來整理沿途照片,發現所有涉及藏胞的影像,全是長焦操勞的結果。可見當時,只要遇著拍人物的機會,我都是倉促換上長焦鏡頭預備戰斗的。
看我動作果敢不計后果,行車路上,魏兄拿過我的相機擺弄起來,幸災樂禍顯示屏上的花麻黑點。高原之風無所不在,那是卸裝鏡頭時塵埃泊附機芯的后果。“發燒”初期,他一定品嘗過這種滋味。高原也是有要求的,明年還想去,追加一臺機身是肯定的,像魏兄、范君兩人那樣都吊上脖頸,看過去多少有點推銷二手相機的架勢。
在策劃西行阿里的半年前,魏兄從布達佩斯發來郵件已擺明立場,對藏地的人文景觀最是神往。上高原后,發現他那人文不包括寺院、藏居等一干定型死物,滿門心思熱衷藏胞自在歡愉的日常生活、勞作場景。全然一副沒碰過麻煩事的躊躇滿志。
豈知對我們以為的麻煩,魏兄壓根兒就等閑視之。他既有斗士的飽滿熱情,也有馬拉松愛好者的黏性韌勁,按他自己的話講:如果當一名“攝記”,絕對拿高“工分”。還記得在札達縣土林外圍山間的修路便道上,一輛長罐油車下坡拐不過彎道臨崖剎停。魏兄在二三十米的坡下,迎著轟油門逆坡倒車、隨時可能失控沖下來的車頭跑前跑后找機位。神山赴薩嘎的途中,一輛客車出險,跨上河堤半截車身懸空,他也興趣十足擠進人群湊熱鬧,還向我們炫耀相機里那搖搖欲墜的車體。我開始對他討人嫌的“狗仔隊”精神另眼相看:心理素質特好,擅長硬磨軟纏;臉皮夠厚,不怕遭白眼坐冷板凳;手腳超快,連串嘁里喀喳后撒腿便撤。
二
抵臨圣城拉薩的次日,我們去了大昭寺,魏兄在正門前磕頭的人堆里繞來鉆去,瞅準目標即刻趨前,左向右向還蹲下身來仰拍。倘若遇上的對象擺手搖頭,他會憨憨笑著表示抱歉,接著轉向另一個,不管對方能否聽明白都用漢語問好打招呼,忙里偷閑還能掏出角票布施。那定焦鏡頭常常湊上了人家的臉,距離有時就一掌寬的樣子。
之后到八廓街倉姑寺茶館喝甜茶,魏兄嗅覺賊靈,不知怎的就知道了鄰桌兩男兩女是藏北牧區來的安多人。他們手搖轉經筒,外形高原味十足,魏兄難挨難忍便上前搭訕。我明明看安多老漢擺手不干的,這邊甜茶還沒喝上半碗,陪同我們的藏族朋友次旺已經伏在茶幾上為魏兄當翻譯記下安多牧民的通信地址,他居然還神叨叨達成拍后要寄回沖洗照片的結果。
有魏兄在前探明底細、沖鋒陷陣,擺平一切,我等也樂得跟在其后蹭飯撿漏;沒有雄獅虎豹的膽量,當當禿鷲什么的后來者總行吧。
安多老漢爽快真誠,看你鏡頭朝向他,干脆轉過身來,正臉迎對。那張滄桑臉膛表情堅韌,滿是陽光烤灼的顏色,烙有草原游牧民族的曠達剛毅,眼神飄忽,無限深邃的樣子,不知聚焦在前面何方。一天后,在日喀則扎布倫寺轉經道的歇息長椅上,我用長焦拍了一位手持練珠的老嫗,也是這種飄忽眼神,其一身玄白衣飾,頭上冠頂怪怪的翻沿藏帽,臉頰清癯,勾鼻梁薄嘴唇。若在舊時,這種相貌起碼是土司老娘的級別,同伴則說這張臉巫氣十足,像是藏北鄉間殘余的苯教巫師。
遭人拒絕只是我們的心障,并不是每回都只有這樣一種結局。在圣城澤蚌寺轉經道上,我們看到一位奶奶級老者,身體矮小還傴著背,手搖轉經筒,沿途做佛事。她戴著橘黃艷亮頭帕,蹣跚挪步,我們紛紛上前布施。老奶奶捏有紙幣的手舉起碰了碰另一只握轉經筒的手,扎西德勒做合十狀。七八分鐘后,我忘了這事,在一拐彎石階上又遇著她,掏出紙幣遞上去,她直晃手,就是不肯接。聶君不知怎么看出老人的意思來,忙道:剛才給過,她現在不要了。藏族老奶奶嘴里不知還嘟噥著什么,缺牙癟縮后密集的笑紋像開出朵飽滿的菊花,持續綻放開來,最后雙眼也被同化成皺紋了。
真是沒想到哩,天底下還有如此樸真實在的老人。她捏在手里的紙幣都是要去祈佛的,不在乎多少,只在心意吧。那一刻里,詫異的心里又翻上感動,進寺門時兩男孩抓了錢轉身兔子似跑開的不快被消化干凈。
離開日喀則那天,西行約40分鐘,在立有甲日鄉路牌的國道路坡谷地上,一人多高細瘦稀疏的楊樹林間,有群姑娘大嫂大媽、小伙子老漢,個個身著花花綠綠的民族服裝、戴掛著首飾揮鋤勞作,還有歌聲飄起來。看我們車停路邊,紛紛朝我們熱情招手。魏兄情緒高漲,領頭湊近就撳動了快門。
扎西和一個組長模樣的人交談后轉告我們:他們這是各家派工,為村里的樹林鏟除毒草。
所謂“毒草”,便是在燥土上瘋長的一種荊棘植物,細葉托著一串串藍紫碎花。去年在丹巴拍坡梭碉樓時我領教過它的生猛,不以為然靠上,整窩利刺咬在沖鋒褲上就是不放手。眼前這些藏胞熟門熟道,對這些毒草也不敢懈怠,他們有的雙手戴著皮套,有的鋤頭柄上嵌著塊牛皮護套;左手長的山鋤壓下毒草裸出根部,右手短的就勢劈斬下去;兩把山鋤再一夾,翻起的荊棘便被拖到邊上攏成一堆。
我們蹲在路坡邊的排水溝上抓拍,藏胞紛紛放下手中工具,湊近機身顯示屏看自己剛才的影像。機會來了,坐上水溝邊的石壁,小伙子們的手有意亂搭,惹得姑娘大叫跳開,從臉上夸張的神情上猜測,歡愉笑聲里肯定夾雜有藏語的打情罵俏。勞動產生愛情呀!這讓人想起詩人聞捷蘋果樹下那些膾炙人口的情詩來。
從措勤縣前往改則縣,途中無遮無攔的藏北草原常常是波狀起伏的模樣。我們路遇四五個道班為公路補土,停車征得首肯后就在車里舉起了相機。其中有個小伙子一身塵土,手在玄色繡花藏袍的長袖里捏住立地的鏟子柄,靠在臉前稍俯著身就沖鏡頭咧嘴微笑。那種笑很是經典,感覺能使紛紛亂亂的世界就此寧靜成一泓靜潭,在土粉塵埃飛揚的環境里顯出別樣的純凈清澈。前后十幾分鐘時間里,除姿勢稍有點挪移外,他那招牌似的微笑始終如一,像個訓練有素的職業模特兒。小伙子臉上源源不斷、滔滔不絕的笑意究竟來自何方?事后每每憶起,總是驚訝如初,就在心里為他一遍又一遍道“扎西德勒”。
三
西行阿里的第4天,我們無意中發現一條捷徑,既無須以一己之愿要求藏胞,在你情我愿的消費中又可以順水推舟和他們交談上,當然,加上扎西為我們做前導就更是輕車熟路了。由此整合出我們后面行程的主打戰術:說來就來,吃飯喝茶,埋完單不想走也可以再隨意聊開來。進退自若,靈便好使。
措勤往北,沿途基本上荒無人煙,難見一處村落,中午的吃喝之事到一點半還沒處解決,想起沿途看到的牧民帳篷,不知誰說了句,干脆找家帳篷吃糌粑喝酥油茶吧。老天相助,語出不久,蒼茫草原路邊就現出一座孤零零的藏式平房。在房前空地剛停罷車,屋里聞聲走出位普姆(藏語女孩意),扎西探頭征得同意,眾人下車進屋。
是時,藏北高原遠處低緩渾圓的山丘朦朧依稀,天幕上云霾水涌,四下里陰沉沉的,龍吟虎嘯般的寒風吹得人頭殼生痛,霰粒雪裹著零星雨點在車前擋風玻璃上翻舞跳躍。
屋里羊糞爐上的水壺嘴吐著熱氣,三四十平方米的一大間里,沿墻擺開的4張藏床上鋪著棗紅色飾花卡墊,藏床前的矮柜、靠側墻藏柜以及屋內梁柱全都描紅畫綠,色彩暖艷。
剛才在門口像歡迎我們一行有緣到臨的是妹妹,叫益喜卓瑪,眉目清秀,赧顏寡語,有江南小家碧玉的味道;姐姐本嘎卓瑪一身水紅顏色裝扮,鴨舌帽下的粉紅頭巾把臉包裹得嚴嚴實實,此時正哄著妹妹十個月大的小男孩。
大家落座藏床(白天也當長椅用),在扎西和姐姐會話之時,益喜卓瑪獨自瞇瞇笑著,埋頭用電動攪拌機搗和酥油、添爐火,忙這忙那為我們煮茶。
打酥油茶的長圓桶,我們在轉場的牧民帳篷前看到過,外表木質深褐,飽浸著油漬茶垢。定居牧民通上了電,用上了小電器,基本都放棄了那費時耗力的傳統做法。和漢地某些傳統一樣,在人類生活進程中,有些東西留不住,只能擺進博物館,成為民俗表演節目。因為鮮有、地道,不少產品標榜純手工制作,強調其源出正宗,價高而且還能獲得人們的青睞。
扎西詢問過后,轉達了姐姐本嘎的語意,這里有4張床,家中還有父母。男人都出去干活了。
魏兄看一堵墻邊還敞開著扇門,笑著詢問:能進去看一下嗎?
回復居然是否定的。
丟眼朝門框方向瞥去一眼,屋里面露著土質地面和墻壁,好像是空無一物。
我們都感覺里屋好像藏有什么秘密,姐姐有意強調的回話似乎也有所避諱,她不愿意向外人透露更多細節,大家都收起了一顆顆好奇心,開始喝益喜煮的酥油茶,吃扎西捏的糌粑。
始終羞澀的益喜總是在躲避鏡頭,只有當她抱起孩子時,才沒有了防范,忘情舒展自己的真性情。不論天南海北黑黃白人種,天下父母之心都是相同的。
離開時,只記著遞上錢說不用找零了,所有人都忘了問此地為何縣何鄉何村。當晚落宿鹽湖鄉羌麥村招待所,魏兄整理日志時問起來,我帶著情緒回道:你就寫羌塘草原深處一無名小屋好了。
那是一個令人心情愉悅的正午,暖烘烘的溫馨美好似乎可以懷想一輩子。
神山圣湖出來,天空鉛云奔涌流動,難得還飄起了細雨,沿途沒什么亮色刺激眼球。到了阿伊拉山腳下的索堆村,欲離開219國道南下札達去會晤土林,在路旁一排平房中發現有間高原茶館,大家都想到那立竿見影的戰術,笑著齊道吃泡面喝酥油茶啰。
進屋后閑聊起來知道,開茶館的是一對老夫妻,女的67歲,男的71歲。這里是村委開會的場所,每月只需交100元租金,物盡其用。40多平方米的長形平房,外四分之一擺貨架,各式飲料、食品琳瑯滿目。里頭部分是藏沙發和藏矮柜,和女主人身上的衣服一樣,收拾得清楚整潔,連羊糞爐上的鋁鍋、鋁壺都擦得錚亮。靠里墻上貼著黨旗和中國三代領導人的宣傳畫,以及反對民族分裂的藏文宣傳欄、宣傳圖片什么的;供案臺上擺有9盅酥油,供著活佛的唐卡畫和神山岡仁波齊的相片。
各種口味、包裝的快熟面在茶館里應有盡有,依沿途所見,這是高原普及率最高的一種現代食品,便捷適口。扎西自帶的糌粑粉和我們備好的5斤都擱在車后廂里,我們就動過一次。看扎西兌水后五指在碗里辛苦搓著揉著(就像電影里那樣,藏家大媽看來了尊貴客人,用油垢發亮的藏袍擦一遍碗沿,再倒進酥油茶,在高原肯定是更干凈了,但心理上就是難以接受),我們再用沒洗過的手指鉗起小心翼翼咬上一口,那樣子只配品嘗的份兒,況且魏兄還吃不來那種味道。此后在途中茶館填肚子做選擇題時,我們一蓋棄糌粑勾泡面。
等著泡面時就喝酥油茶,一嘴一舌和老兩口通過扎西左挪右移的搬話聊起天來。他們有5個孩子,最小的孫子已經27歲了,不愁吃不愁穿,身體健康沒病沒災,想拜佛就拜佛,想轉經就轉經,對當下的生活很是知足。
無論魏兄再問什么,他們臉上一直瞇瞇笑著,回答的都是好。
魏兄就說給你拍張照吧。女主人聽話后當即立在屋子中的牛糞灶旁,兩只手掌毫無遲疑地合并,側身軟軟托著臉頰,歪頭便在白藍紅的項鏈、長耳墜和手鐲叢中由衷地漾開了笑臉,一副幸福美滿、無比歡喜的神情,好像還進入了忘我的遐想之中。
接近古稀之年的婦人擺出如此姿態,少女懷春似的,我們都始料未及。這種因年齡懸殊顯出的反差發自心底的真摯情愫,和進入藏北首日羊卓雍錯湖畔牧羊老漢做作的笑意有本質區別。
走出茶館時,大家仿佛都受了感染,心里爬出一種莫名的很幸福的感覺。
四
魏兄不達目的不罷休、遇困難時不氣餒的性格(我以為還有在布達佩斯繁華街道練攤時磨礪出來的不在乎冷眼,以及功成名就后面對鮮花喝彩都等閑視之的心理素質),讓我們這些同行的人都跟著沾光受益,在藏地高原上更多地感受到了另一類“風景”——千百年來相信萬物有靈、與自然和諧相處,繼而維護住了極地風光原始生態的藏族同胞們。
在拉薩的最后一天,我們去八廓街購物,街肆人流里,發現前面有位人高馬大的康巴漢子,一身乳白土布藏服,頭盤辮梢纏著紅絲穗的“英雄結”,我就在側面抓拍了幾張。六七分鐘后,又發現他坐在對面街邊巷口小攤上讓人擦皮鞋,隔街用長焦就調過來。猝然間,他抬頭沖我張嘴吐舌,我的鏡頭倉促逃離現場,慌張間也沖他扮鬼臉,不好意思地傻笑。一旁的小曲發現后就對我解釋說:藏族人張開嘴,是想讓你看清他的嘴里沒有暗器,是一種友善的表示,也就是肯讓你拍他的意思,這是瞧得起你。他們等級觀念重,你沒必要用同樣方式回復他。
等康巴漢子事畢重新走上街,小曲幫著我朝他說:我們拍你,好嗎?他笑笑沒正面回答,魁梧身子卻當街立住,手搖轉經筒,模特兒似的朝著鏡頭微笑定格。看我收鏡后還走近來瞄了眼相機顯示屏,馬上就轉身走開。回味那眼神,讓我總覺得他心里當下就搗鼓開了:還神神叨叨的,就為這呀!
回家整理照片,發現康巴漢子沖我張嘴的那張片子終究還是虛了,即便用了二千分之一秒的快速,即便已經撥開了防抖開關。面對活生生的人,真的學不來魏兄那種臉不變色心不跳的巋然不動,明年再赴高原還想要好好感受這另一種風景,不得不力邀他再次加盟入伙,有魏兄英雄羅光燮那樣在前頭義無反顧地舍身滾雷,我等自然也會拼著性命把紅旗插上山頭的。
每每這樣的時候,便惦記起他的許多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