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錫倫

絲綢之路大約形成于公元前2世紀至1世紀間,是古代中國開辟的連接亞洲、非洲和歐洲的商業貿易通道,歷史上起到了促進東西方政治、經濟、文化交流的作用。今天,為弘揚“和平合作、開放包容、互學互鑒、互利共贏”的絲路精神,習近平總書記提出共建“ 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簡稱“一帶一路”)的倡議,得到了國際社會的廣泛響應。為幫助讀者了解絲綢之路的來龍去脈,“文化交流”欄目將陸續推出鉤沉文字,介紹在古代絲綢之路上發生的故事,帶讀者重走絲綢之路。
中國人在距今約7000年的新石器時代晚期,就馴化了野蠶并發明了養蠶制絲織綢技術。從此,養蠶制絲就成為人類最早的工業化產品與技術。
精美絕倫的中國絲綢大量和持續地傳播到西域以及波斯、羅馬等地,成為貴族們追捧的高端奢侈品。來自中國的絲綢,被商人們不遠萬里運到西方世界,價格最高居然被炒到了原產地價格的800倍。中國的絲綢在古代一直是東西方貿易的主力大宗商品,也一度成為有國際支付功能的“國際貨幣”。來自東方的精美絲綢,激起老外們對于絲綢的無盡遐想。比如羅馬人有不少對于絲和絲綢的贊譽之詞,當然他們并不知道制成風情萬種的絲綢的是何物。如羅馬詩人維吉爾(前70—前19)說 “賽里斯人(中國人)從他們那里的樹葉上采集下了非常纖細的羊毛”;哲學家塞涅卡說“賽里斯人采自東方樹上的羅綺”; 1世紀的西流士·伊塔利庫斯在《懲罰戰爭》中說“晨曦照耀中的賽里斯人,前往小樹林中采摘樹枝上的絨毛”,“賽里斯人居住在東方,眼看著意大利(火山)的灰燼漂白了他們長滿羊毛的樹林。天哪!這真是蔚為奇觀”。這些腦洞開到沒邊兒的議論聽起來如同神話,說明他們對中國的養蠶制絲技術不僅一無所知,而且寄予了神奇美好的想象。不過有一點老外們并沒有說錯,中國的絲綢其實跟樹葉是有關系的,中國人正是用養在樹上吃葉子的蠶吐的絲,織成了一匹匹華美奢侈的絲綢。
雖然中國的絲綢很早就向國外出口,但中國的養蠶制絲技術一直秘不外傳,養蠶制絲技術是中國保守最好的技術秘密之一。直到西方人看到絲綢之后很久,久到在養蠶制絲技術發明4000多年后,才有了養蠶制絲技術向西域的第一次轉移。而這第一次轉移,堪稱史上最嚴重的一次技術和知識產權泄密事件,背后更有著傳奇一般的故事。這一切都發生在絲綢之路上。是絲綢之路帶來了東西方貿易與文化的大交流,也是絲綢之路造成了中國絲綢技術知識產權的大泄密,西方得到了中國的絲綢技術,卻并沒有向中國人支付購買知識產權的費用。
養蠶繅絲技術的西傳,有一則關于蠶種傳于闐(今新疆和田)的故事。漢代于闐瞿薩旦那王欲至東方訪求蠶桑種,東國王不許,瞿薩旦那王乃向東國公主求婚,并遣使告公主,說于闐“素無絲錦桑蠶之種”,不能以衣服饋送。公主知國法禁攜桑蠶出境,便私藏桑種于帽中,帶至于闐,于闐始有蠶絲。《大唐西域記》卷十二“瞿薩旦那國”記載此事:
王城東南五六里,有麻射僧伽藍,此國先王妃所立也。昔者此國,未知桑蠶,聞東國有也,命使以求。時東國君秘而不賜,嚴敕關防,無令蠶桑種出也。瞿薩旦那王乃卑辭下禮,求婚東國。國君有懷遠之志,遂允其請。瞿薩旦那命使迎婦而誡曰:“爾致辭東國君女,我國素無絲錦、桑蠶之種,可以持來,自為衣服。”女聞其言,密求其種,以桑蠶之子,置帽絮中,既至關防,主者遍索,唯王女帽不敢以驗,遂入瞿薩旦那國,止麻射伽藍故地。方備禮儀,奉迎入宮,以桑蠶種,留于此地,陽春告始,乃植其桑,蠶月既臨,復事采養。初至也,尚以雜葉鋪之,自是厥后,桑樹連陰,王妃乃刻為制,不令傷煞。蠶蛾飛盡,乃得治繭,敢有犯違,明神不佑。遂為先蠶,建此伽藍,數株枯桑,云是本種之樹也。故今此國有蠶不殺,竊有有絲者,來年輒不宜蠶。
這大概是絲綢的秘密所創造出來的最美好的傳說之一。這個傳說中,有公主,有愛情,有驚險的間諜故事情節,有“桑樹連陰”美滿結局,有刻石為銘的法律保證,具有一切美麗傳說的要素。這一切都與更美麗的絲綢聯系在一起,可以說是一篇妙不可言的絲綢文學。
敦煌莫高窟藏經洞出土的吐蕃文《于闐國授記》也記載了這一類似的傳說,別的情節差不多,只多了一段波折:當中國公主把蠶種帶到于闐,并在當地培養了一些之后,中國大臣想從中破壞,告訴于闐國王,說蠶會變成毒蛇。國王居然聽信了這一讒言,把蠶室放火燒了。幸虧公主搶出一些,以后又用此縫出絲來,制成衣服,穿在身上,把詳情告訴國王,國王方大悔。
此事還見于正史。《新唐書·西域傳上》卷二二一上記載:


(于闐國)初無桑蠶,丐鄰國,不肯出,其王即求婚,許之。將迎,乃告之:“國無帛,可持蠶自以為衣。”女聞。置蠶帽絮中,關守不敢驗,自是始有蠶。女刻石約無殺蠶,蛾飛盡得治繭。
這個故事還可以通過考古資料得到印證。斯坦因( 世界著名考古學家、藝術史家、語言學家、地理學家和探險家,國際敦煌學開山鼻祖之一)曾在新疆丹丹烏里克遺址剝下并帶走了幾幅壁畫,其中有一幅就是《東國公主傳入蠶種》。這幅壁畫是約8世紀的作品,上面描繪著一個中國公主戴著一頂大帽子,一個侍女正用手指著它。研究者認為,這幅畫所畫的就是那位傳播養蠶制絲方法的“絲綢女神”。
關于“東國公主傳入蠶種”的故事,為中原的養蠶制絲技術傳入西域提供了一個線索。現在有許多學者認為應是在約公元四五世紀,養蠶制絲技術從中原傳入西域。美國學者勞費爾在《中國伊朗編》中說:“由于一位中國的公主在公元419年(東晉恭帝元熙元年)所介紹,和闐人懂得了養蠶。”法國學者布爾努瓦在《絲綢之路》中把這件事確定“在公元420—440年”。我國的學者有人認為關于蠶種傳之于于闐,可能是公元1世紀初的事。于闐“東國”,據研究者認為可能是鄯善國。鄯善國在漢代時已有桑的栽培,鄯善王是漢朝的外甥,先有蠶桑極有可能。東漢明帝時,匈奴大軍兵臨于闐,迫于闐每年繳納罽絮。絮即敝綿,說明1世紀初于闐已經知道栽桑養蠶。于闐初傳桑蠶,只能漂漬綿纊, 后來才能繅絲織帛。比較謹慎的看法是,至遲在3世紀的漢晉時期,于闐出現蠶桑是有可能的。
有學者估計,這個“絲綢公主”的故事應該發生在公元220年左右,由此擴及西域其他國家,再向西方擴展。斯坦因指出,當時于闐是蠶桑業的中心,也是來自世界兩端的商人們的聚散地,于闐的手工業者發明了一種混合性的藝術風格,它不但到處都能行得通,而且還能使各種人都心滿意足。
養蠶制絲技術傳到西域后,各地都發展起絲綢織造業。西域國家的紡織業是在其毛紡織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所出絲織品以錦類為主,染色、提花、刺繡等一如毛紡。這些織錦傳入中國后,人們泛稱“胡錦”“西錦”等。西域各地的絲綢產品不斷地流入中國,受到中原人士的歡迎和喜愛。
絲綢之路所經西域之地,不僅成為絲綢的國際貿易的中轉站和集散市場,而且也成為絲織品的重要產地。西域人諳熟毛紡織的技藝,掌握中原傳來的育蠶、繅絲、織造等一系列細致復雜的技藝,也需要一定的時間。但養蠶和制絲技術的西傳,更與中原生產技術的西進特別是與大量移民有關。最為典型的是高昌(位于今新疆吐魯番市),實際上就是一個主要由中原漢族移民所組成的社會,來自中原的漢族構成了高昌社會和統治階層的主體。他們在移民高昌一帶的時候,也必然把在中原的生活和生產技術包括養蠶制絲和絲綢織造技術帶過來,并在當地發展起養蠶制絲和絲綢織造產業,滿足日常生活的需要以及進行絲綢貿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