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婧如
摘 要 公司資本認繳制的背景下,若公司無法償付到期債務,在不引入破產程序的情況中,能否要求出資義務未屆期的股東提前履行,使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對此問題,本文通過對加速到期制度否定說觀點的分析與證否,從反面論證了其合理性及制度價值。
關鍵詞 出資期限 加速到期 認繳制
中圖分類號:D922.29
文獻標識碼:A
2013年公司法取消了有限責任公司和發起設立的股份有限公司的全部出資必須在公司成立之日起兩年內繳足的規定,轉而將確定出資期限的權利賦予股東。這一公司資本制度的改變,雖減少了立法者對于公司資本安排的限制,從而起到建立更寬松的創業環境的作用,但也引發了一些問題。其中就有,實踐中愈加多見的設定幾十年甚至百年出資期限的情況。對于這些出資期限過分“長遠”的公司,若是出現無法償付到期債務的情形,將使公司債權人陷入困難的境地。其原因是,債權人能夠選擇的救濟途徑局限于三種:(1)等待股東出資期限屆滿;(2)申請公司破產清算程序;(3)以公司資本顯著不足為由提起公司法人格否認之訴。同時,上述途徑都存在各自的弊端,不能有效地保護債權人的合法權益。鑒于此,通過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來補充公司資產,使其恢復對債權人的償付能力這一新的債權人利益保障機制被提出。然而,新機制的提出往往伴隨著否定與質疑,加速到期制度也不例外。
(一)對股東期限利益的侵犯
有觀點認為,股東的出資義務可視作股東對公司的附期限的債,而這一期限由股東自行決定。在期限到來之前,作為債務人的股東享有不償付債務的權利,以及這一權利所能帶來的利益,稱為“期限利益”,并且主張“期限利益”是強行法下賦予股東的法定權利①。
該觀點不成立的原因主要可以從兩方面進行論證:
首先,股東關于出資義務的設定記載于公司章程,屬于內部約定,具有契約性,不能對抗作為第三人的債權人。股東之間就出資義務達成合意的過程完全出于意思自治,而無外力影響,因此,股東出資義務具有契約性。契約性使關于出資義務的一系列約定,包括出資期限,僅對當事人產生拘束力,而不能產生涉他效力。
除此之外,將股東出資義務理解為股東對公司的附期限的債,并不合理。如前所述,出資義務的設定過程使其確實具有一定的契約性,但這并不意味著記載出資期限的公司章程是合同,也不能將出資義務的法律性質簡單地理解為股東與公司之間的合同之債。公司章程作為公司活動的最基本的,準則性的法律文件,其法律性質卻始終沒有統一的認識。理論界對此產生了“契約說”以及“自治法說”兩種主張。“契約說”難以從理論上解釋公司章程的性質。其諸多不成立理由之中最顯著的一點是:公司章程的通過、變更和修改是資本多數決的產物,而異議股東的意志無法得到充分的表達,這一點違背了契約的當事人合意要求,因此難以將公司章程解釋為契約②。與之相對,“自治法說”認為公司章程的根本目的是維護公司作為一個組織的存續。相較之下,“自治法說”不僅能夠在理論上避免“契約說”的漏洞,并且更加關注公司的社團性,符合公司存續發展的需要,因此更可取。綜上所述,將公司章程理解為合同,進而將股東的出資義務理解為股東與公司之間的合同之債是不正確的。于是,既然股東的出資義務并非股東對公司的附期限的債,那么股東的出資“期限利益”也為無稽之談。
(二)出資期限公示下債權人風險自擔
更有觀點認為,即使股東認繳出資的“期限利益”不能對債權人主張,但公司的注冊資本、出資期限以及實繳資本等信息都屬于公示信息。當上述信息經過注冊和公示,該信息即對并未參與訂約過程的第三人進行了宣示與聲明③。 因此,股東關于出資義務的一系列約定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突破契約的相對性,對第三人產生效力。
但是,該觀點成立的前提:公司的出資信息究竟是否屬于“公示信息”,而應當為債權人知曉?對于這個問題,雖有《企業登記檔案資料查詢辦法》第5條及第6條的規定,表明載有出資期限的公司章程屬于各組織、個人均可向各地工商行政管理部門申請查詢的機讀檔案資料;更有國務院印發的《注冊資本登記制度改革方案》第2條的要求,明確公司應當將股東認繳出資額及出資期限通過市場主體信用信息公示系統向社會公示。但是現實中,這些信息卻不能很容易為公眾獲悉。目前,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中,股東及出資信息一欄上會提示:“股東及出資信息截止2014年2月28日。2014年2月28日之后工商只公示股東姓名,其他出資信息由企業自行公示。”至于“其他出資信息由企業自行公示”的情況,本文隨機檢索了16例涉及債權人訴請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的案件,通過在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上進行出資信息查詢,發現僅有1例案件中的被告公司是在與債權人發生債權債務關系前公示了出資信息;另有3例案件中的被告公司選擇在與債權人發生債權債務關系后公示出資信息;其余的12例案件中的被告公司至今(2017年12月9日)沒有公示出資信息。由此可見,債權人往往難以在與公司發生債權債務關系前,通過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獲知其出資信息。至于“向各地工商行政管理部門申請查詢機讀檔案資料”,則需要申請人持相關證明材料至工商行政管理部門地址,書面申請查詢資料,并經過行政機關的實質審查。其程序的繁瑣和不便利,不符合商事交易效率優先原則,難以要求債權人在進行商事活動前已經進行了相對方企業檔案資料的查詢,更不能依此制度的存在推定債權人知道相對方企業的出資信息。因此,關于公司的出資信息屬于公示信息,而應當為債權人在進行商事交易前知曉這一前提,在實踐中尚不成立。
即使公司的出資信息果真在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上進行了公示,并且是在與債權人發生債權債務關系之前就進行了公示,也并不能以此要求債權人風險自擔。如前所述,股東出資義務屬于股東之間的約定,具有契約性,故具有相對性。在我國合同法的體系下,相對性能夠得到突破的情況非常少,并且都有明確的法律規定,比如《合同法》第73條的代位權、第74條的撤銷權、第229條的買賣不破租賃等等。但沒有法條規定公示可以成為相對性突破的途徑。因此,具有契約性的事項經過公示即可具有涉他效力,這一觀點并無法律依據。
(三)無法保護全體債權人公平受償
有觀點認為,因為公司股東未實際繳付的出資必然是有限的,如允許個別債權人通過訴訟直接向股東主張清償責任,那必然會造成公司對其他債權人的不公平,無法平等地保護全體債權人的利益④。 與之相對,若通過破產程序清算公司財產,則當破產財產不足以清償同一順序的清償要求時,各債權人將會按比例受償,實現相對的公平分配(《破產法》第113條)。
然而,此觀點的缺陷在于沒有意識到,加速到期制度的引入與破產程序并不沖突。加速到期的安排完全可以在公司法與破產法設定的宏觀制度環境下實施。即使個別債權人通過先行訴請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受償,其他債權人也可在其后6個月內通過向法院提出破產清算申請,使之前發生的個別清償效力歸于撤銷,從而實現公平受償(《破產法》第32條)。全體債權人公平受償的權益并不會因為加速到期制度的引入而喪失。
誠然,破產清算程序因其法律規定明確、完整而在司法實踐上更具有優勢。但是,既然債權人對非破產情形下適用加速到期制度的呼聲高漲,那么存在即合理,破產清算制度必然是存在一定的缺陷,使其不能滿足債權人得到救濟的需要。
首先,破產清算申請的制度設計會產生經濟學上的“搭便車效應”,對債權人通過該制度進行維權的主觀方面產生阻礙。原理在于:破產清算機制下,只要有一個債權人提出了申請,那么其余債權人便能按比例受償。在這種場合中,全體債權人構成了一個利益集團,提出破產清算申請的債權人為了本集團的利益做出了努力,使集團內的所有成員有能夠公平地受益的可能,但是,訴訟的成本卻僅由提出申請的債權人承擔。這便產生了經濟學上的“搭便車效應”,責任與成本集中由某個成員承擔,而所產生的利益卻由所有集團成員同分,于是坐享其成的投機心理會在成員心中萌生,并最終使得整個集團的效率低下。鑒于此,債權人往往怠于申請破產清算,以得到相應法律救濟來維護自身權益。
其次,破產清算制度在普遍的情況下,對于公司、股東以及債權人而言都并非能實現利益最大化的選擇。只有當公司存續并繼續經營,它才有盈利的可能,從而有恢復償付能力,清償債務的希望。對于債權人而言,若是申請公司進入破產清算程序,假若最終并不能完全地獲償,此時公司的主體資格已經歸于注銷,其繼續履行債務的前提已經消滅。對于股東而言,若是進入破產清算程序,根據《破產法》第35條的規定,其還未到期的出資義務視作到期,必須立即履行全部出資義務。除此之外,公司的破產還會使職工被遣散,使正在進行的交易終止,從而使相對方產生損失,等等一系列不良影響。由此可見,破產清算制度下,往往不僅沒有哪一方能夠獲益,更會波及無辜的、與破產情事不相關的第三人。
(四)無請求權基礎
否定觀點中,最難反駁的恐怕就是,嚴格適用法律下,加速到期制度并無請求權這一主張了。誠然,公司法中并無對加速到期制度的明確規定,因此,理論界試圖通過解釋法律來尋找其請求權基礎。
1.路徑之一
《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3條第二款中“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包含未屆期的出資義務,因此可以適用。對于這種解釋,有反對的學者指出,該款后半句“股東在未出資的本息范圍內對公司不能清償的部分……”,既然提及利息,表明法條本意指的是出資期限已屆滿的情形,而未屆期出資義務不能適用此條規定⑤。通過檢索我國現行法律,可以發現“本息范圍內”這種表述方式僅在《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3條中出現,故沒有其他能參考或比較的條文。本文認為,若嚴格進行文義解釋,“本息范圍內”并非要求期限必須屆滿并且有利息的產生,僅有“本”當然也是“本息范圍內”。因此,未屆期的出資義務并不能依此從“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中排除,該反對的觀點并不合理。
2.路徑之二
《公司法》第3條第二款規定有:“以其認繳的出資額為限對公司承擔責任……以其認購的股份為限對公司承擔責任”,該條文闡明股東對公司承擔責任應以“認繳”而非“實繳”為限。因此,當公司無法償付到期債務時,股東應當以其認繳的出資義務為限,就其還未實繳的出資額,對公司不能償付的債務承擔補充賠償責任。這種解釋的合理性在于,因為股東所享受的股東權利是由其認繳的出資額,而非實繳的出資額所決定。根據民法權利與義務對等以及經濟學風險和收益均衡的原理,股東自然應以認繳的出資額為限,對公司不能償付的債務承擔責任。而出資期限未到期的出資義務,自然也包含在認繳的出資額之中。
經過上述分析,可以得到結論,雖公司法中并無關于加速到期制度的明文規定,但通過對某些法律條文進行解釋,可以發現加速到期制度并非沒有請求權。針對股東出資義務的“期限利益”這一抗辯,通過探究出資義務的法律性質,否定了出資義務屬于合同之債的觀點,進而否定了“期限利益”的存在。更進一步,通過討論公司認繳資本出資期限形成的過程,提取出了出資期限的契約性,使其不能對作為第三人的債權人進行主張。最后,加速到期制度作為一種新的救濟途徑,相對于破產清算制度,在與前者不產生沖突的情況下,彌補了前者制度設計上的缺陷以及實踐意義上的困難,對于債權人利益的保障能夠發揮更大的作用。由此觀之,加速到期的合理性以及價值得以證明。
注釋:
①⑤王建文.再論股東未屆期出資義務的履行.法學.2017(9).
②王愛軍.論公司章程的法律性質.山東社會科學.2007(7).
③趙旭東.資本制度變革下的資本法律責任——公司法修改的理性解讀.法學研究.2014(5).
④(2016)蘇0582民初6656號民事判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