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單單近作

王單單，原名王丹，1982年生于云南鎮雄。曾獲首屆《人民文學》新人獎、2014《詩刊》年度青年詩人獎、2015華文青年詩人獎、首屆桃花潭國際詩歌藝術節·中國新銳詩人獎、首屆“中國天水·李杜詩歌獎”新銳獎、2016·揚子江年度青年詩人獎、《芳草》第五屆漢語詩歌雙年十佳、2013年度《邊疆文學》新銳獎、云南省作協第二屆《百家》文學獎等。參加《詩刊》第28屆青春詩會，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2016-2017年首都師范大學駐校詩人。出版詩集《山岡詩稿》并入選中國青年出版社“中國好詩·第一季”，即將出版詩集《春山空》。

孤獨感

陌生的城市里朋友們不知去向

我打算去看一場電影。黃昏中

獨自去看一場電影。坐在

空無一人的電影院。這世界

似乎被清空，最后留下我

在這世界上，獨自看一場電影

新生

許多事物，都有下墜的刀量

比方說，經過西三環

誰在你肩上，輕拍了一下

你回頭愣住，滿樹的銀杏葉

晃動在空中，正等你指出淘氣的那一片

當你剛要轉身，更多的葉子

落下來，逼你想起去年秋天

陪她去郊外銀杏林，遲了些

金色的樹冠坍塌了，天空墜出

一個個黑窟窿。而去年的

那個你，也像葉子

落下來，蓋在今年的身體上

為了繼續愛下去，你一直把

身體從死亡中，露出來的部分

看作新生

過玻璃棧道

似乎看到了真相。無論怎么小心

總有一個深淵，在腳下等著

你懸在空中，想起羊入虎口

想起一種無法更改的軌跡

想起小時候，啃光的骨頭

剛扔出，就被大黑狗騰空叼走

想起自己，被拋進這個世界

也像一截骨頭，而不知道

會被怎樣的命運，接住

索道記

一定有條隱形的路

在空中被撤銷；一定

有個人，要與我同路

起身又反悔。一定是的

在一間很小的囚室里

在一團移動的空氣中

我的刑期是一條鐵索的長度

在天門山上，一個個囚徒

滑向我，一遍遍

將我的人生，表演給我看

命懸一線啊，手心

捏了一把汗，為他們

也為自己

寶峰湖懷古

湖面起皺了，將我的倒影

卡在縫隙里。這水的深度

能沉下青山，舊船，百寶箱

這水有砭骨的力量，能讓

十萬個姓杜的女子受傷

而我用不上，有的人

隨身攜帶一湖清水

天生就能供自己下沉

在王村

有人連夜掃街，在舊石板上

掃新的時間。把自己從

篾匠、放排漢、土匪、舊軍閥

掌柜的隊伍中掃出來，成為

一介書生，為無家可歸的人

代寫書信。這是王村

也就是芙蓉鎮。許多人去了

會在瀑布、老街、土王橋

以及貞節牌坊下，立此存照

而我卻回到吊腳樓上

俯瞰猛洞河，一只白鸛站水邊

像一朵潔白的浪花

涌起來，就不打算再

碎回去

童真

刀疤臉跪下去

磕頭時，露出滿背

九龍拉棺的文身

大殿里，我的兒子

模仿著，在他

跪過的蒲團上

跪

下

去

怎么也不起來

小家伙雙手

合十，雙目緊閉

樣子比刀疤臉，更虔誠

更像一個

罪孽深重的人

在告莊

去了兩次江邊，帶著兒子

告訴他，再往東流一段

瀾滄江就變成湄公河了

他不懂，也不理，只顧著

把鵝卵石扔進流水里

他先撿了塊大的，抱不動

又換塊小的，使勁扔

撲通，一朵浪花在水邊

扎起，江水也逗弄他

在其額頭上濺了幾滴

又自顧朝緬甸流去

我們背對落日，返回

華燈初上的夜市，手牽著手

在人群中穿梭，在傣味燒烤

基諾族牛肉干、東南亞木刻

非洲手鼓、印度手串

賣唱歌手、椰子間穿梭

我的妻子買了長裙

站在最高的石階上等我們

像一座縮小的金塔

只夠兩個人容身

宿命論

上帝攤開手掌

讓我們在他的手心里

練習長跑

死亡論

死神經過的地方

魂魄像一只受驚的兔子

突然躥出了時間

游炳靈寺

泥沙堆積

河道抬高

巖壁上的石窟

很多被埋入河底

前幾年清理河道

又被刨出來

幾尊佛雕側臥谷中

一臉臟污的樣子

看后我對身邊的人說

這才叫跳進黃河洗不清

佛祖如此

況我輩乎

夜訪胭脂溝

許多蚱蜢，蹬斷復翅下的荒草

蛾了飛起來，又被霧雨

按進泥土中。這生的艱難

暴露在車燈前，它們如此驚慌

就像我腳下的枯骨

突然感受到，一個活人的

重量。在胭脂溝

風吹著周圍的海拉爾松

像一種刑具

不停地抽打著

夜晚的虛空

醉酒賦

我總是懷疑

這混濁的人世

需要喝酒壯膽

才有勇氣活著

我的手在顫抖

我的命，捏在

我的手里

我的腳步踉蹌

走自己的路

卻像無路可走

我有眼耳鼻舌身意

也有色聲香味觸法

我心中有愛，卻四處

碰壁。兄弟

你所說的生活

我已經看透

不過啊兄弟，這杯中浮華

早已攪亂了人世的倒影

我一次又一次喝醉

就是為了

重新扶正自己

雅克薩舊址

快艇在江上

激越而過，古城島

就在眼前。

幾間腐朽的木屋

深陷在草叢中

達斡爾人的后代

在島上種植了油菜和丑莢

要下雨了，我們

沿著田間土路

像幾個探路的小卒

邊跑，邊拍打著

身上叮咬的蚊蟲

對岸就是俄羅斯

阿爾巴金諾鎮，有人

正舉著望遠鏡

瞄準我們

在海口

夜晚掉下來

落在大海上

波浪里淘洗出

細碎的星光

離開西海岸

我們乘車

穿過椰樹林

穿過孤單的路燈

一路上

車廂里播放著

有關青春的歌

我的朋友戀愛了

坐在我身旁

這會兒他有些悲傷

是時候了

到東板橋路喝一杯

那里的大排檔

有肥壯的閘蟹和牡蠣

重要的是

我喜歡坐在陌生的人群中

伴著周圍的嘈雜

對朋友大聲喊出

心中的話

蠟塑

我把歷史上的大人物

蠟塑成一堆小人兒

從秦皇漢武到唐宗宋祖

從耶律阿保機到完顏阿骨打

到鐵木真，到朱元璋

到愛新覺羅努爾哈赤

我挨個兒塑，并打亂順序

將他們放在同一個

持續加溫的鐵盒子里

有時我會突然打開盒蓋

看他們是否會

驚慌失措，抱成一團

或者摳對方身上的蠟

填補自己化掉的部分

有時候我會悄悄貼耳

偷聽狹窄的盒子里

黑暗發出的回聲

致槐樹

在院子里栽棵小槐樹

和我一樣高，一樣瘦。這槐樹

似乎有著魔性，木與鬼的組合

我曾暗想，這木中住著小鬼

三十年了，它長得又粗又壯

如今，我躺在院子里

風吹著槐樹，呼呼呼地

就像那個鬼，想出去

整天就抱著樹

使勁搖晃。

花蓮之夜

我在太平洋西岸奔跑

月亮冷不丁躥上夜空

暗紅色的，像身體上

正在噴涌的彈孔。這突如其來的光

讓周圍的事物，蒙上一層

灰暗的色調與寂靜

有些膽怯，我便加快速度

讓這次奔跑，看起來

像逃亡。

螞蟻

螞蟻們攜妻帶子

組成浩大的隊伍

趕在暴雨來臨前

舉家遷徙

我隨手撿起樹枝

在泥墻根下

劃出一道橫線

瞬間，原有的秩序

亂成一片。許多螞蟻

來到橫線周圍

猶豫，徘徊，躍躍欲試

又不知所措。看著它們

迷失的樣子，我先是

撲哧一笑，轉又

心生悲涼。每當

遭遇過不去的坎時

我又何嘗不是這樣

給空姐的詩

所有的姐中，你是

最空的一個。我不知道

需要多大的寂寞

才能填滿你。如果

天空濃縮成藍色的制服

就是你現在的樣子

你的空即是色

你的色即是空

愛你，就等于愛上

鏡中花，水中月

愛你，就要省略身體

愛一種顛簸

愛一種眩暈

愛一種起飛的尖叫

落地時的痙攣

你和滿天的云朵

站在一起，到我夢中

下了一場小雨

一塊干裂的稻田

煥發出生機合上秘密的縫隙

哦，空姐，空空的姐姐

你有細長的脖頸，苗條的腰身

你用標準的口音

引領我們走下舷梯

而自己，又化身白云

在大地上，重新騰起

小狗

小狗來到我家

我央求母親收留它

一個人生活

養條狗

就不會太孤獨

小狗跑去

田野里撒歡

母親打電話給我

心疼地說

它太小啊，總被瓜藤絆倒

最近看了一則新聞

留守老人猝死家里

被狗啃得只剩一堆白骨

我突然緊張起來

逼著母親把小狗扔掉

母親不解

含淚抱走小狗

背地里

把它送給

另一個留守老人

老電影

命定的東西無法更改

你剛出生，就像一只掛鐘

上帝之手已將人生倒計時

調到若干年后的某個夜晚

你的情人在外省，美人遲暮

從死亡吹來的風，撩著她的白發

尚能憶起的一絲美好

帶她夢回故地，多么平靜啊

她慢慢展平手中的舊照

你短發上翹，站在一棵香樟樹下

一臉狡黠。多少年一晃而過

此時，你瞳孔大開

第一次感受到，光的重量

真的壓下來了，沒有誰能避開

你竭力撐著。周圍人語竊竊

沒人知道，你還在等待

一個風雪中，心事重重的人

懸空寺

來到谷底

仰觀懸在峭壁上的寺廟

想起春天的鄉下

燕子在屋檐下筑巢

一些幼小的神靈

在泥丸中破殼而出

正張著饑餓的小嘴

將祈禱者留下的虔誠

囫圇吐下

天門山

云層中是否會

伸出一只巨大的鐵鈞

掛住天門洞口

把整座天門山提起來

真這樣了

爬得最高的人

將會在我們的仰望中

縮成一粒烏云

天子山狂想曲

像大地的痛處

扎下三千顆銀針

像石頭發芽了

破土而出的青筍

像三千個鐵石心腸的人

浸泡在云海里

像那片竹林

在等彈琴長嘯的人

像三千個你站在一起

留給我沉默三千份

又像大面積的沉默中

突然冒出來三千

尖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