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 丹
(重慶醫科大學 外國語學院,重慶 400016)
簡·奧斯汀是英國文學史上最受歡迎的現實主義女作家之一,她的作品是公認的經典。《曼斯菲爾德莊園》是她作品中尤為復雜深刻的一部,通過女主人公范妮“靠德行的幫助,最終做了曼斯菲爾德莊園女主人”(特里林,1983:224)的故事,褒揚了“傳統的文化和道德價值體系”(艾倫,1983:147),表達了對于道德倫理與審美回歸的思考。然而,這樣一部內涵深邃的作品卻被有些評論者視為“毫無趣味”“直白的說教”(Chapman,1948:194)。事實上,奧斯汀一貫追求小說藝術與價值規范的緊密結合,其精妙的敘事藝術把道德倫理演繹得入情入理,并通過匠心獨運的預設編織在小說語篇中逐步闡釋出來。而這也正是那些持否定意見的評論家們所未看到的。因此,本文嘗試從認知詩學角度,運用Lakoff的理想化認知模型理論分析小說中的預設編織,探討認知模型對文本中預設運作、語篇釋讀和主題意義獲取的重要作用,從而讓讀者更好地體會小說文本世界的深刻內涵,以及小說展現的藝術光彩。
預設(presupposition)發軔于哲學和邏輯學。德國哲學家Frege在1892年“論涵義與指稱”一文里最早提出了“預設”的概念,指發話者在語言中使用確指描寫語時所做的假設及其意義(Frege,1952:56)。20世紀50年代,英國語言學家Strawson(1950/1952)進一步把預設闡發為自然語言中的一種特殊的推理關系,預設從而成為語言學的重要研究對象。它所關注的是發話人在生成言語過程中的預有信念、語用策略和交際意圖,因此研究預設可以 “揭示語句的內涵”, 發現“意義怎樣被語境和語篇體現或決定”(張德祿, 1993:53)。近年來, 隨著認知科學的發展,認知語言學家強調人的經驗和認知能力在語言中的作用,運用其理論框架對預設進行了新的研究。從認知語言學的視角來看,預設指對語境敏感的、與說話人/說話對象的信念、態度、意圖有關的假設或關系(何自然,1997:68)。在文學語篇中,作者往往通過運用預設來表征虛擬世界和事物的存在,表達個人觀點、情感或道德價值判斷,讀者則通過認知識解的活動來釋讀預設并構建出語篇的整體意義(Short,1996:232)。因此,對預設的認知闡釋,其本質是探討文學語篇中預設的語言形式在特定的語境中,通過作者和讀者之間的文本交際而建構的文本意義。在這里,我們借用認知語言學家Lakoff(1987)的理想化認知模型(Idealized Cognitive Model,簡稱ICM)來闡釋預設的認知結構及其意義。認知模型(Cognitive Model,簡稱CM)是人類在認識事物以及理解世界過程中所形成的一種相對定型的心智結構,是儲存于人類大腦中某一領域中所有相關知識的表征,它是形成范疇和概念的基礎(Ungerer et al.,1996:46-49)。理想化認知模型是由多個認知模型構成,指在特定背景中說話人對某一領域中的經驗和知識所做出的抽象的、統一的、理想化的理解(Lakoff,1987:68)。它能夠為人類的思維、語言和行為提供認知參照點,提供有關情景作為言語理解的背景,并激活其他相關概念和知識(趙艷芳,2001:75)。ICM主要運用四種模型構建, 分別為命題結構模型、意象圖式模型、轉喻映射模型和隱喻映射模型(Lakoff,1987:68)。從理想化認知模型這一理論出發, 預設的認知模式可以理解為:語言使用者對某個或某些領域里經驗的統一和理想化的理解, 是由預設觸發語的理想化認知模式激起的概念和知識所構成的一種為交際雙方互明的共同認知環境(王文博,2003: 34)。它強調體驗性:文學語篇中,作者在運用預設時, 通常是基于自己的世界知識, 對現實社會的感知激發的情感,然后遵循一定的認知模式, 用具體的事物表達抽象的思維。讀者在理解預設時, 也必須從身體體驗和認知角度來分析, 理解作者的意圖, 從而實現語篇所表征的意義。創造性:作者可以通過顯性或隱性預設投射情感、態度、立場等,預設語言中蘊含著作者的創造力和想象力,讀者在理解時,也必須結合背景知識,運用聯想,根據預設語言建立認知模型, 將已知和未知信息進行“搭橋”操作, 體會作者真實意圖和情感表達(陳建生,2009:24)。
文學語篇中的預設是作者所進行的一種復雜的宏觀推理活動,它滲透于語篇的各個部分之中,構建出多姿多彩的話語世界,也可以顯性或隱性的表達作者的觀點立場、情感表現、道德判斷和美學評價。(魏在江,2011:29)因此理解預設即是重構文本深層意蘊內涵的過程。運用理想化認知模型闡釋作者在文本語篇中的預設編織,不但可以揭示預設信息流在語篇結構中的運作機制,也可以動態的闡釋讀者的認知識解過程,分析讀者如何通過與作者之間的文本交際對預設及其意義建立心理表征,并由此領悟文本更深層的主題內涵。本文以《曼斯菲爾德莊園》為例,運用理想化認知模型對該文本中預設的動態認知做出具體分析,探討讀者如何在作者豐厚的預設編織中實現文本與主題意義的融合。
認知詩學是運用認知科學的相關理論解讀文學文本,注重從心智角度關注和研究文學的學科(熊沐清,2008:301)。它的研究目的是“提供一種方式, 討論作者和讀者對世界的理解, 闡釋如何在語篇中體現這種理解”(Stockwell,2002:5)。在《曼斯菲爾德莊園》中,作家以莊園為背景,通過細膩而敏銳的筆觸,描述了女主人公范妮從幼時初到莊園怯弱卑微,繼而主動學習莊園的禮儀規范和道德秩序,不斷踐行,并在外來價值觀入侵時主動維護和堅守,最終成為莊園女主人的故事,彰顯了德行的價值和禮儀道德的風尚。小說的意蘊內涵是通過作家運用預設將大量的信息流和話語內嵌于語篇之中的,讀者可以運用理想化認知模型,主動參與到與作者預設編織之間的文本交際中,領悟作者蘊藏于文本語篇的內涵和意義。從宏觀的層面來看,ICM 的四個模型在《曼斯菲爾德莊園》中都有不同程度的體現,為作者和讀者之間的文本交際和心智交流搭建了一個很好的平臺。
在文學語篇的開頭部分,作者往往利用讀者準備進入一個虛擬世界的心理,把背景信息巧妙地鋪設入文學語篇中,通過預設以隱含的方式內嵌于句子或語段中,成為文學語篇情節建構與展開的引線。讀者要與作者進行文本交際,必須識別預設話語,激活相應的概念知識作為認知語境,來理解作者的文本意圖和藏于字里行間,蘊于語言深層的內涵。認知語境觀認為,由于讀者與作者是不同的認知主體,對預設話語所建立的心理表征會呈現出差異。但雙方可以通過動態的相互顯映來形成共同的認知語境,激活最佳關聯語境信息,從而獲得預設話語的意義(Fawcett,2000:242)。這一過程可以經由ICM中的命題結構模型,通過讀者認知推理和選擇顯映出來。命題結構模型是客觀外界在人的心智中的事實性映射,能詳細解釋特定概念范疇所涉及的相關認知域的背景、特性及概念間的關系,具有判斷性特點(Lakoff,1987:285)。運用命題結構模型解讀預設話語,可以使讀者激活儲存于記憶中的相關世界知識和概念結構,產生與作者相同的體驗,通過相互顯映達到認知語境的重疊,從而理解預設話語的意義。
小說伊始,作家描述范妮因家境不好,九歲被送到二姨媽家曼斯菲爾德莊園寄養。“曼斯菲爾德莊園,漂亮的宅邸,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奧斯汀,2009:1)(本文例子及其譯文取自奧斯汀的《曼斯菲爾德莊園》,文中只標注頁碼)作家的這句話,把讀者帶進了虛擬的文本世界,也同時通過預設傳遞豐富的話語信息。“Mansfield Park”這一確指名詞短語,預設了故事發生的地點,讀者閱讀時,也會激活所有關于PARK的命題結構模型,構建出范妮出場的相關背景知識。PARK的命題結構模型包括所有與“莊園”相關的CM 集合,如“傳統風雅”“規范和諧” “田園牧歌”“安寧靜謐”“鄉紳貴族”“上流社會”“奢華威嚴”“禮儀尊貴”。這些CM 集合與我們的認知體驗密切相關,這就是PARK的理想化認知模型( 如圖1 所示) 。

圖1
但在實際認知運作中,ICM 不一定與客觀事實相符,這時ICM 就會進行調整,從不同程度來適應話語世界。當范妮初來莊園時,“拘謹膽小”, “孤陋寡聞,儀態笨拙”, “受到大家嘲笑,像女仆一樣被勢利眼的姨媽隨意驅使”(15)。這時,讀者就會將這些新信息與剛激活的PARK的理想化認知命題結構模型進行匹配,調動百科知識,選取與之相符合的CM,顯然,這時的莊園PARK突顯出“奢華威嚴”“禮儀尊貴”“嚴格的身份等級”的認知模型,暗示此時的范妮像丑小鴨一般,處于弱勢的邊緣地位。讀者通過調整,構建出與PARK相吻合的模型場景,從而順利的融入作者所預設的虛擬世界中,對范妮初來的卑微窘境產生同情,并對她在莊園的未來生活產生閱讀期待。理想化認知模型讓讀者主動的參與到作者的預設中,動態的理解、發掘顯映出文本話語的意義。作者接著通過信息預設,描述范妮克服了膽怯畏懼后,既被曼斯菲爾德 “幽雅的,環境優美的大宅”(426)的環境所打動,也受到莊園所秉承的富于學識、情趣高雅、禮儀規范的傳統所感染, 在表哥埃德蒙的幫助下,不斷學習,獲得了“學識、見識、品性和修養的提升”(21)。good quality一詞,激活了讀者所有關于“GOOD QUALITY”的理想化認知模型, 如“心地善良”“感恩圖報”“自尊自重”“涵養得體”“堅守道德”等。隨著預設信息的進一步釋放,讀者看到當托馬斯爵士為了家庭利益需冒著危險遠行安提瓜,年輕人們自私無謂,只有范妮“傷感不舍”(32), 表現出人性的善良和感恩;與朋友交際時,范妮“嫻靜、謙恭、真實”,不似“眼下風氣”一般“浮夸,無所顧忌”(47);當索瑟頓莊園出游,眾女伴只感興趣于男女社交,唯范妮“對自然美景感到興致盎然”(78),“表現出充盈的內心和高雅的情趣”(78)。后來,年輕人們在家中私設劇場,并挑選了粗俗輕浮的劇本排演,范妮“堅決拒絕,任憑勸說和斥責也不動搖”(142),表現出道德的成長和對規范、傳統的堅守。此后,在面對克勞福德先生全力追求時,范妮深知他富貴權勢但虛偽輕浮,理性拒絕,在眾人的艷羨和說情下,仍舊堅信她與克勞福德先生“性格、性情、教養和習慣都不相配,彼此不可能相愛”(313),表現出不為物質誘惑,不被世俗拜金同化,堅持本真,追求真情的信念。隨著預設信息的不斷釋放,讀者運用自身百科知識的理解,在不斷構建的CM集合中篩選和匹配,構建出“范妮在莊園里學習、成長,堅守品性和德行”的認知模型。ICM調動著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的思考和認知力,讓讀者不斷選擇各種語境信息,以能動的方式參與預設話語意義的發掘,為范妮正直、涵養、理性和美德而欣喜。最后當范妮接受托馬斯爵士安排,回家鄉普利茅斯小住,發現家鄉生活“混亂粗鄙”(371),開始無比懷念并更加認同“風雅、禮儀、和諧、規范的”(373)曼斯菲爾德莊園。當她重返莊園時,作者這樣描述:“她動身前來樸茨茅斯時,還喜歡說是在回自己的家。現在這個字眼仍然是親切的,但它指的卻是曼斯菲爾德”(411)。“HOME”一詞構建出“莊園成為范妮的真正家園和心靈歸屬”的認知模型,即“HOME”不僅映射出范妮對莊園的認同和歸屬感,也暗示最終范妮靠品性和德行,贏得托馬斯爵士的認可和表哥的真情,成為女主人,莊園真正成為她掌管的家園。ICM再次將讀者帶入到范妮的心理體驗中,使讀者的閱讀情感得到很好的滿足。層層遞進的信息預設,將全文精密細致地編織起來,構成了整部小說完整的情節,引導了敘事語篇的發展。PARK, GOOD QUALITY, HOME的ICM逐層強化,共同作用,將讀者一步步帶入到范妮的成長變化中去,使其從觀察者變成感受者, 體會到作者通過褒揚范妮的品性德行,表達了對社會傳統文化和道德倫理的維護和推崇,從而產生了強烈的文學體驗效果。
當文學語篇表征虛擬世界時,作者往往運用預設來表征虛擬世界,為文學語篇的發展提供背景,推進情節開展,使讀者能夠很好地融入虛擬世界中獲取意義。建構理論認為,在意義建構的過程中,背景知識與語境認知同等重要,它們共同參與信息的表征和意義建構。不同的讀者因個人知識和經歷不同,對預設話語會呈現出不同的心理表征。讀者可以通過構建與話語一致的認知圖式(框架),來獲取話語意義(Brown et al.,1983:249)。認知圖式是指人們在對世界的理解、體驗和認識過程中不斷概括而逐步形成的抽象的框架結構、空間體系和概念表征,儲存于人們大腦中,構成用來處理新信息的圖式性意象(Johnson,1987:73)。在語言使用中,語用者可以運用抽象的圖式化的知識激活有關認知語境內容,建立起與話語意圖一致的心理表征,來推理和理解話語含義。因此,我們可以運用ICM中的意象圖式模型對文學語篇中的預設話語進行推導和解讀。意象圖式模型是指在對現實世界體驗的基礎上通過互動所形成的前概念意象的抽象結構,它是形成原型、范疇、概念結構的基礎。意象圖式來自于身體體驗,為我們理解抽象概念提供框架或依據。意象圖式有基本和復雜之分,基本意象圖式主要包括: 容器、路徑、連接、力量、運動、平衡、上下、前后、部分-整體、中央-邊緣等,它們可結合成更為復雜的意象圖式( Lakoff,1987:282-283;Evens et al.,2006:280)。
首先,容器圖式可以用來推導和解讀作者的預設話語。小說伊始,當范妮離開家鄉初到曼斯菲爾德莊園,被安排在(“靠近兩個女仆的狹窄的白色小閣樓”)(146)居住。幾年后,兩個姐姐的廢棄不用的教室(“東屋”)(146),增加成為專屬于范妮讀書與思考的房間。最后,范妮通過自己的品性和美德,成為莊園女主人,擁有了(“整座牧師莊園住宅”)(449)。人們從身體體驗以及對空間結構的感受獲得的容器圖式,可以用于對世界其他經驗的建構。范妮從住在狹窄的閣樓,到寬敞的東屋,到最終擁有整座莊園,她也一路成長,心智和美德不斷提升和成熟,讓讀者構建出一個生動的容器圖式。在此圖式中,閣樓、東屋和莊園被視為容器,范妮成為容器里成長的花蕾。閣樓是白色的,人們往往把白色和純潔聯系在一起。而東屋,“寬敞,更適合踱步與思考”,“范妮在這里讀書,養花種草”, “每逢她遭受痛苦、委屈、質疑,總來這里尋找安慰”(147)。在拒演戲劇時,范妮躲進了東屋;在拒絕克勞福德的追求時,她也在東屋“踱來踱去”(148),避免與其正面接觸。東屋無疑給她提供了思考的空間,堅持本真,維護道德。莊園對于范妮而言,更是精神成長的所在: “有表哥指導她的思想,灌輸為人的準則,形成正確的見解。”(379)讀者通過作者的預設話語激活大腦中的容器圖式,通過能動的推導,感受到白色的閣樓、布滿花草和書籍的東屋,乃至整個風雅的莊園,賦予了范妮成長中情感和智慧的力量,培養了她良好的修養和不流俗的品性,最終贏得眾人的尊重和認可,也守望到自己的幸福。
其次,力量-動態意象圖式在小說預設編織中也有充分的展現。力量對物體產生的影響(比如移動、克服阻力、越過障礙等) 所形成的意象圖式,對我們認知和語言的形成起著核心和普遍的作用(Taylor,1989: 124,139)。作者對象征曼斯菲爾德莊園風雅不凡的描寫:“一座雅致的、大小適中的房子,四面八方都有親戚,彼此常來常往,支配著附近的上流社交圈,甚至比更加富有的人還受人敬仰。”(204)莊園的主人托馬斯爵士“關心兒女,有著高度的榮譽感和道德觀”(421),顯示出曼斯菲爾德莊園作為傳統道德觀的核心象征輻射出強大的影響力和感染力。克勞福德小姐初到曼斯菲爾德莊園,與埃德蒙商討用農民馬車搬運豎琴一事時,久居倫敦的她早已習慣“有我沒有辦不成的事”(58),埃德蒙卻回答,莊園的農民“不會為了錢財放棄糧食收割”(57)。莊園讓克勞福德小姐信奉的金錢萬能的格言受到了強烈的挑戰。不久,克勞福德小姐與姐姐格蘭特太太談論婚戀問題時,受浮華虛榮所感染的她再次斷言:“即一切都是帶欺騙性的,戀愛婚姻更是如此。”(45)格蘭特太太回答“曼斯菲爾德莊園決不讓你上當”(46),顯示出曼斯菲爾德莊園強勢的健康的力量;范妮表哥湯姆伯倫特因終日在倫敦花天酒地、享樂揮霍,終致患病生命垂危,最后被接回曼斯菲爾德莊園將養才逐漸好轉;而作者描述范妮在曼斯菲爾德莊園的成長,從初來瘦小膽怯, 不久“氣色,容貌好多了”,之后出落得“優雅、端莊,嫵媚動人”,令游戲情場的克勞福德也大為傾心。而范妮后來回家鄉樸次茅斯小住期間,立刻變得“臉色不似以前水靈”,“氣色也委頓下去”。當她再次踏上回途時,一路喜悅之情,仿佛重獲新生。 讀者通過力量-動態圖式,對作者的預設編織既產生生動形象的視覺體驗,也感受到曼斯菲爾德莊園有強大的力量,給人以正向的影響和積極的改觀,成為人堅固的情感和精神支柱。這種力量向外傳遞,就形成了運動路徑,根據力的不同方向,呈現出各種路徑圖式。
范妮從幼年離開家鄉,到曼斯菲爾德莊園開始寄養生活,她主動學習莊園的生活方式,“謙恭得體、尊崇道德”(19,280)。當金錢享樂觀充斥莊園時,她“理智、堅定的維護傳統道德體系”(149)。最后,當她再回家鄉,在滿眼的市儈氣息和鄙俗風氣形成的刺目對比中,她選擇重回莊園,擁抱充滿“美好的情愫,美好的品質和真實的愛”(411)的生活。起點—路徑—目的地圖式的構建,讓讀者利用作者的預設編織,把語篇語言和內在心理兩個世界有機地聯系起來構成認知語境,更深刻地理解作者話語的內在涵義,即范妮對于莊園規范的傳統和高尚的道德體系的認可,并希望成為其堅定的守護者和傳承人。
由上可知,意象圖式模型的構建,讓讀者調用身體體驗,在大腦中激活相應的意象圖式框架來獲得作者預設話語的意義。意象圖式模型有表層模型和深層模型兩種:由語言激活的心理結構為表層模型,構成道德世界觀和社會文化背景與結構的是深層模型(Lakoff,2004:193)。上述意象圖式模型,當被置于18、19世紀之交,英國第一次工業革命時期這一特定語境時,預設背后的深層涵義被完整地展現出來。英國的第一次工業革命帶來社會的快速發展,資本主義經濟觀念也在同時對傳統行為方式和道德倫理形成沖擊和擠壓。工業化讓人類獲得了巨大的物質財富,但商品文化也使人物化,金錢至上,物欲橫流。人們在擇偶時將權力、財富作為重要權衡,無視真情實感,不惜虛偽欺騙。傳統道德不斷淪喪,人性離本真漸行漸遠。因此,深層意象圖式模型的構建,讓讀者清晰的架構出作者話語的深層內涵和小說的主題意義,即在社會巨變對人們思想信仰的沖擊下,作者對于傳統文化、道德倫理和人性本真的回歸的呼喚。
在文學語篇中,作者與讀者之間的文本交際是雙方為建構和理解話語而磋商共有場的互動過程。作者通過預設,或表征和映現話語本身的意義,或投射出話語之外隱含的某種信息。它通過作者復雜的編織,呈現在讀者面前多姿多彩、語義豐富的語篇世界,也通過顯性或隱性的評價,傳達出作者的觀點、態度和情感。顯性預設可以通過明晰的話語來識別,而隱性預設則需要讀者激活語境知識,在文本交際中推斷、顯映作者的話語意圖。隱性預設在小說中往往通過隱喻和轉喻的方式介入。讀者可以運用ICM中的隱喻模型來加以識別。隱喻模型是意象圖式模型從源域向目標域的結構性映射,即始源域轉換到目標域建構與推理的心理表征,也是人的心智體驗圖式不斷被激活、推理和認知范圍得以拓寬的過程(Lakoff,1987:288)。運用隱喻模型解讀語用預設的過程可以表征為:讀者在相關的認知語境中,通過預設話語的誘發,啟動心理認知,將具體的源域的意象圖式映射到抽象而內在吻合的目標域上,從而對目標域進行推理和闡釋,理解作者的話語意圖。
首先,容器圖式映射形成隱喻模型。作者這樣描述曼斯菲爾德莊園:“一座方圓五英里的名副其實的莊園,一幢寬敞的現代修建的房子,位置相宜,林木深掩,完全可以選入王國鄉紳宅邸的畫集。”(47)這里有“新鮮的空氣、百花的芬芳、草木的青翠,自由自在的生活”(411)。作者對于莊園空間的詩意營造,反映出自然、清雅、和諧的生活狀態。莊園的活力和靈氣給人的心靈以滋養,賦予人健康美好的情感和力量。讀者根據對世界知識的體驗和認知,運用隱喻映射ICM,將曼斯菲爾德莊園以具體直觀的容器意象圖式投射到抽象的目標域“和諧風雅”的圖式中,從而感知到作者的隱性評價:曼斯菲爾德莊園是風雅、禮儀、規范的象征,是人們心中寧靜與和美的載體。
其次,起點—路徑—目標圖式映射產生隱喻意義。在小說中,作者通過預設編織描述范妮從離開家鄉樸茨茅斯到曼斯菲爾德莊園,繼而對莊園生活的適應和維護,最后選擇再次重回莊園,讓讀者構建出起點—路徑—目標意象圖式模型,并將此圖式結構映射到“規范禮儀”認知域,產生隱喻意義。即起點位置樸茨茅斯暗示缺乏秩序和溫情;目標位置曼斯菲爾德莊園暗示禮儀規范(如圖2所示)。作者通過范妮描述重回家鄉的所見所聞:“父親言行粗俗”(363),“母親懶散邋遢,不辨是非”(372);“弟妹們缺乏管教”(372),“仆人們品質惡劣”(367)。這令她無比想念曼斯菲爾德“凡事都有定規,講究分寸”(365),“良好的教養”(374),“美學與情緒上的平衡”(薩義德,2003:121)。起點與目標位置的隱喻對比,不僅讓讀者感受到范妮一路成長最終堅定選擇曼斯菲爾德莊園的心路歷程,也體會到作者的態度與情感:在現代化城市快速發展的過程中,人們獲得物質的同時也離傳統文明越來越遠。曼斯菲爾德莊園作為英國傳統文明的代表,少了工業化發展城市中的喧囂混亂,仍然保持著高雅的情趣、豐富的文化根基,溫馨有序,充滿雋永的魅力。

圖2
第三,力量-動態圖式映射也產生隱喻意義。讀者可以通過作者所描述的曼斯菲爾德莊園成為傳統道德的象征,顯示出強大的影響力和控制力,構建出力量-動態意象圖式,并投射到抽象目標域“道德秩序”圖式上,形成隱喻模型。曼斯菲爾德莊園作為傳統道德的核心力量,是文中的焦點所在。其焦點地位通過大都市倫敦的對比而顯現。在小說中,倫敦是浮華墮落的代名詞。久居倫敦的克勞福特兄妹因為行為失檢而受到道德指責:哥哥風流輕佻,妹妹金錢至上;受倫敦浮華風氣的影響,范妮的表姐伯倫特執意與肥胖無能但家產豐厚的拉什沃思先生交往,后因兩人缺乏真情,伯倫特在倫敦面對誘惑而與他人私奔。
與之相反,曼斯菲爾德是道德秩序的空間,這一空間的人物彰顯的是高尚的品德和美好的情感。莊園主人托馬斯爵士是莊園不受外來價值觀侵襲的堅定的維護者。次子埃德蒙是莊園價值觀的繼承者,“他為人正直,感情純真”(421),“他的真摯、堅定和誠實中有一種魅力”(64),打動了克勞福德小姐原本唯利是圖的心。粗俗放浪的克勞福德先生后來真心愛上范妮,也是因為范妮“文雅禮儀、自尊自重,有妻子的美德”(280)。憑借作者預設的語言符號,讀者啟動心理認知,調動已有的知識和審美經驗,通過聯想,構建出隱喻模型,也理解到話語的隱含意義,即通過對曼斯菲爾德莊園美德力量的贊美,作者表達了對于溫文爾雅的傳統文化的推崇和理性規范的倫理道德的維護。
除了隱喻,隱性的預設在小說中還可通過轉喻的方式介入。從認知語言學視角來看,轉喻是指由轉喻詞匯指定的概念實體作為認知參照點,為被描述的目標提供心理可及,同時把讀者的注意力引到目標上,從而對目標概念進行理解的過程(Langacker,1993:1-38)。通過把凸顯的、容易理解的概念體作為參照點,人們對于不易感知的概念部分就有了更好地把握。從理想化認知模型來看,轉喻是在同一ICM中,一個概念體(來源義)為另一概念體(目標義)提供心理通道的認知過程(Radden et al.,1999:17)。通過轉喻映射,讀者啟動聯想推理機制,在認知域中通過來源義與目標義之間的激活和凸顯,從而對目標概念的話語隱含有更好的了解,也體會到語言運用的多樣性和審美性。
首先,范疇-特征ICM可以用來推導和理解小說中隱含的語用預設。范疇-特征ICM是指:一個范疇有許多特征,具有代表性的典型特征可以轉喻映射,用來激活整個范疇(Ungerer,2001:12)。在小說第六章,無甚學識主見的富貴公子拉什沃思先生準備改造家族的索色頓莊園,“砍掉園中古雅的老樹”(55),以符合當時流行的園林設計理念。該提議受到眾年輕人附和,唯有范妮“覺得惋惜哀傷”(55)。范妮的反對與其說出于美學品位,不如說是捍衛和古雅的樹同為一體的傳統價值觀念。在這里,讀者運用范疇-特征ICM,用老樹這一典型特征,激活整個“傳統”范疇,感受到古樹象征了一種穩固的傳統道德的力量(如圖3所示)。清除老樹的行為,實際上是“斬斷了現代和傳統之間的永恒的鏈條”(貝特,2001:275)。此處的語用預設盡管非常隱含,但讀者通過啟動認知、推理和聯想,創造性的理解到作者寄情于物,借物傳情的敘事藝術,并感受到范妮傳統道德守護者的形象的凸顯。

圖3
第十章,拉什沃思先生邀請眾人去索色頓莊園出游,共同討論改造計劃。在游園中遇到一處“隱籬和鐵門”(96),鐵門外是園中沒有圍起來的山丘和荒野。當拉什沃思先生忘帶鑰匙無法開門時,眾人等不及,無視隱籬的阻隔,跳過柵欄翻出鐵門。只有范妮安靜地坐在長凳上堅守,等待拉什沃思先生取鑰匙過來。此處,讀者運用范疇-特征ICM,通過隱籬和鐵門這一典型樣本,建立可及性語境,激活了“道德界限”范疇。通過聯想和概念轉借,讀者生動直觀的理解到鐵門和隱籬化身為規則和秩序的分界線,在社會倫理的意義上,鐵門外的荒野意味著未受到文明的規范和道德的規訓的失范或狂野狀態。小說中相互慫恿的伯倫特小姐和克勞福特先生越過了鐵門,為后來二人逾越道德私奔埋下伏筆;朱莉亞小姐也無視阻隔爬過鐵門,暗示了她后來同樣拋棄道德與人私奔的結局。坐在鐵門內的范妮則化身為文明和規范的守護者。她的道德堅守最終為她的人生贏得了好運,收獲了愛情和幸福。讀者通過轉喻模型的認知推導,析出了隱含的語用預設,理解到作者話語的韻外之致、味外之旨,更領略到文學語言的多樣、形象的審美效果。
文本涵義的析讀是內容和識解共同作用的結果。理想化認知模型通過幫助讀者在認知識解過程中構建起與作者之間的文本交際,對預設話語及其意義建立形象的心理表征,從而讓讀者更深刻地領悟小說的主題意義,即在19世紀社會變革對人們思想信仰的沖擊下,作者對于溫文爾雅的傳統文化的推崇,對于理性規范的社會價值的維護,對于風雅高尚的倫理道德的呼喚。康德(1985:166)說:“美的藝術需要想象、悟性、精神和鑒賞力。”理想化認知模型正是讀者運用情感經驗,釋讀、想象、鑒賞和感悟小說的藝術魅力和美學光彩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