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卷煙與三重博弈

李娜

中華民國史研究歷來是中國近代史研究中的一個重要分支，涉及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社會發展、政黨斗爭等各個方面。近年來，相關學術成果不斷涌現，但多是針對民國整體史、國民黨史、民國政治史等的研究。對1945—1949年這一短時段的研究成果甚少。1945—1949年正處于民族戰爭終結，民主戰爭行進之時。經濟是支持戰爭的基礎后備力量，其在此時期的重要性可見一斑。而上海是近代中國民族工業的主要發源地，在整個民國時期，它都是全國最為重要的產業、金融中心和對外貿易港口，將上海經濟作為此時段的研究重點與研究對象，有助于了解戰后中國經濟和社會的發展。上海的近代民族工業中，卷煙業無疑是一個突破口，其關涉到政府財政稅收、企業發展、工人生計、社會生活的各個環節，生存狀況之復雜艱巨，極具代表性。魏曉鍇副教授即以此為線索，寫成《困境下的多重博弈——戰后上海卷煙業政企關系研究1945—1949》一書，于2018年1月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

全書35.8萬字，按其內容分為緒論、五個章節及結語三大板塊。在緒論中，作者詳細敘述了其選題緣由、研究方法與思路創新之處，并對學術史進行了詳實的梳理。第一章《上海卷煙工業發展概況》以戰前、戰后兩個時間段為限論述了上海卷煙工業的產生、發展，同時指出制約戰后上海卷煙業發展的因素。第二章《卷煙稅收中的政企博弈》是以稅收政策作為線索，引出政府與卷煙企業間的矛盾與合作，此外還涉及政府對卷煙業的進口卷煙管理、生產材料監督、卷煙緝私及商標管理等方面的內容。卷煙工業的主要原料有煙葉、卷紙（紙圈）和包裝材料等，在第三章《卷煙原料供應中的政企合作》中，作者從煙葉、卷紙的供應狀況及外國原料對國產原料的沖擊入手，展現出政府與企業間為解決原料供應問題而進行的合作與制衡。第四章《卷煙業工潮與政企互動》則著重于敘述卷煙工人與企業間因生產生活條件、勞資關系而引發的沖突，由此折射出卷煙業工潮迭起的原因及此時期的政企關系。第五章《“國營”與“民營”之爭》中選擇具有典型代表性的中華煙草公司承購權糾紛案為突破口，詳細闡述了糾紛案的發展過程，透過此體現出政府與社會力量間復雜博弈的狀態。結語部分，作者在對全書內容高度概括的基礎上進行理論深化，點出在戰后這個特殊環境下，上海卷煙企業的博弈集中表現為由稅收引發的政企博弈、由原料引發的行業博弈和由年裳引發的勞資博弈。政府在此復雜局勢下，并沒有制定出一套保護促進民族工業發展的有效措施，更沒有創造出一個和平穩定的環境，因此要振興民族工業，維護政府統治是不可能的。

通讀全書，“博弈”二字在各個章節均有所體現。筆者在參考作者對上海卷煙業的博弈方式的分類基礎上加入自己的理解，將此時期卷煙業中的博弈分為：政府的各項政策對卷煙業發展產生影響而由此引發的政企博弈，外資煙廠與華資煙廠為爭奪市場而產生的企業博弈，工人為爭取更多保障與卷煙企業發生的勞資博弈。政企博弈，即政府和企業圍繞具體政策展開交涉以取得平衡的過程。市場經濟作為資源配置的最有效方式，一直以來被經濟學者和企業奉為圭臬，他們極力主張市場自我調節，禁止政府干預。但政府為維持其權力與機構的運作，總會出臺各種政策影響經濟市場的發展。卷煙作為一種特殊的消費品，自產生之日起便備受推崇。對政府來說，卷煙的高額利潤和廣大消費市場，可以增加財政收入以維持行政機器的高速運轉，故此，政府對卷煙實行征稅是可以預見的。卷煙稅收自產生之日起，行業與政府之間的矛盾就已經體現。特別是在戰后，百廢待興，政府為恢復國民經濟，大力征稅，尤其是將貨物稅視為國庫收入的大宗。列于貨物稅第一位的卷煙稅，便成為政府不斷施壓的重點。卷煙重稅的做法，給上海卷煙業帶來極大的影響，卷煙成本加劇入不敷出，使各煙廠在重稅壓力下紛紛倒閉。為求生存，卷煙企業與政府之間不斷進行交涉，但結果均以政府回絕告終。在此絕境之下，上海卷煙工業同業公會承擔卷煙業代言人的身份，通過多種合法途徑向政府當局反映問題，呼吁改善稅收，然而直到上海被人民解放軍解放，公會同國民政府的交涉也未取得滿意的效果。

在卷煙原料供應中，戰后政府實行外匯限額分配政策，使得本就不寬裕的卷煙原料更加不敷應用，原料供應緊張。實力雄厚如頤中煙草公司也因原料缺乏而不得不面臨減產停工的命運，更不必說一般的中小卷煙企業。在外匯限制政策下的煙廠陷入步履維艱的境地。上海卷煙工業同業公會就此狀況多次向政府反映，呼吁政府加大煙葉的進口，放寬輸入政策。為改善此種狀況，政府制訂了全國性的煙產復興計劃，以期達到自給自足的目的，然而收效甚微。同時由于外匯限額政策引發了企業間、公會間的一系列爭論。據此，政企間圍繞稅收、外匯等政策展開的博弈，并未達成圓滿效果。

中國近代民族工業自產生起便受到外資企業的排擠與壓榨，生存條件十分惡劣。1902年，英美煙公司在上海設廠投資，迅速發展壯大。一年后國內民族資本家見卷煙業有利可圖紛紛投資設廠生產。但華商煙廠因資金微薄、設備簡陋、技術缺乏再加上外資企業如英美煙公司的不斷擠壓，不少煙廠先后倒閉。外資煙廠與華資煙廠便為爭奪生存權進行曠日持久的博弈。面對英美煙公司獨霸市場的局面，上海卷煙業積極應對，首先其強烈主張政府應用稅收手段挽回利權，為民族卷煙工業的發展創造條件。此外，卷煙界成立上海華商卷煙業同業組織，在其領導下成立中國卷煙廠工會，此工會的會章既以“團結華商煙廠，同英美煙公司抗爭”為宗旨，以應對外資煙廠的壓力。在戰時乃至戰后這個特殊的環境下，外資企業與華資企業間的競爭不可避免的會受到愛國、支持國貨等思想的影響。故在卷煙原料究竟是使用國產抑或引進外國原料方面，上海工商界產生重大分歧。上海市煙葉商業同業工會從維護國產煙葉生產的角度出發強烈反對煙葉進口，此提議受到以“國貨派”自居的上海商會的同情與支持；上海卷煙業工會則從煙葉生產成本、質量、供應等角度考慮，呼吁政府加大煙葉的進口。此外對于卷煙紙與鋼精紙的供應問題，造紙業工會與錫紙業工會主張嚴格限制外國紙圈與鋼精紙的進口，卷煙業工會則從行業發展出發主張放寬外國原料進口。這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的提出均有其合理之處，但正如作者而言，“只有科學合理地利用好外來資金和技術，才能為民族企業發展注入新的活力?！敝档米⒁獾氖?，在原料供應的問題中，政府與企業一起努力，共同應對此次的原料危機。外資煙廠與華資煙廠間的競爭不僅限于生存、原料問題，其反映在卷煙業的方方面面之中。行業間的博弈當然也不單指外資與國產，華商企業間也有各種競爭，此處不再贅述。

卷煙工人與企業間的勞資博弈，作者在第四章進行了詳細敘述。工潮的產生不外乎工人勞動條件、生存生活條件惡劣。戰后，上海日商工廠大部停工，其他工廠也因為原料和燃料缺乏而減工，工人大批失業，生活恐慌。在業工人要求增加工資，改善待遇，失業工人要求復工，獲得救濟，上海各行業的勞資糾紛達到高峰。為調停不斷出現的工人怠工罷工運動，減少卷煙業的生產損失，卷煙工業同業工會與社會局共同努力，對卷煙業勞資雙方的矛盾進行調解。但勞資協議是要在平等和互利的基礎上才能達到，如果雙方要求相去甚遠，要想達成協約就很困難。在勞資雙方無法達成妥協的情況下，政府便使用強制手段，迫使雙方合作。此外，政府建立了由政府和社會各界聯合的調節機制，組設工資評議委員會、勞資評斷委員會，作為最終裁決機構，并加強勞動立法來緩和勞資矛盾。不論使用何種調節方式，政府對卷煙業的勞資糾紛的解決作出很大的努力，政府與企業在此時關系平穩。

該書通過對上海卷煙業的三種博弈關系中折射出來的政企關系進行研究后，不難窺見戰后整個民族工業中的政企關系。政府與企業間有博弈有合作，在斗爭中求生存，在合作中謀發展。政府的政策不斷變化，政企關系的緊密親疏也隨之波動。但如結語中所言，在戰后特殊環境下，在復雜的博弈面前，政府的行為進退失據，制約了卷煙工業和企業的發展。

該書著眼于全面展示1945—1949年上海卷煙業領域政企關系的基本脈絡?？v觀全書，不難發現，這是一部在許多方面都取得了重大突破和創新的力作。首先是資料詳實。梁啟超曾言：“史料為史之組織細胞，史料不具或不確，則無復史之可言。”史學研究中，史料是基礎。該書中扎實的史料功底，令人嘆服。作者為使論證更具說服力，大量運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中開放的民國時期煙草行業檔案，同時還運用有上海市檔案館、上海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企業史中心有關卷煙業的資料。此外，作者積極吸收海外和臺灣學界的研究成果，作為重要的補充。例如運用英美煙公司、煙草數字圖書館網絡英文檔案，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經濟部上海各煙草公司檔案等。史料的豐富性使論證更加科學嚴謹，結論更加客觀。其次，視角獨特。該書突破以往從產業經濟學的角度研究企業，而從政府、社團、工人互動的視角來研究卷煙行業的發展史。同時作者選取戰后整個上海卷煙業作為研究整體，以上海卷煙業中的各種產業公會和工人工會為突破口，展現出政府部門、卷煙企業、民間社會團體、工人組織間的多重博弈。做到了整體中穿插有個案，點與面結合，詳略得當。最后是研究方法的創新。為使該書的敘述和論證更加具有說服力，作者運用多學科的學術理論，采用比較研究法、計量分析法、歷史文獻法、定性分析等研究方法來說明問題。特別是統計學的應用，利用圖表等形式直觀地展現出戰后上海卷煙業的相關數據，一目了然，說服力強。此書的出版不僅有助于加強企業史與政府史的研究，也有助于豐富中國近代社會歷史面向，現實意義豐富。

（作者系山西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