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女紅軍”作為中國近現代歷史上特殊的女性群體,是近現代中國革命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她們實現了以往女性所無法實現的“社會人”的權與責。那么,“女紅軍”與中國傳統女性的精神氣質有何不同?她們的精神風貌究竟如何?本文以“中央蘇區女紅軍”這一特定群體為例,從“社會性別”①的視角,揭示她們在蘇維埃社會里的群體形象與精神世界,以期揭示“紅色娘子”結構性形象中的精神風貌。
【關鍵詞】中央蘇區女紅軍;社會性別;社會活動;精神世界
【中圖分類號】K26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3570-(2018)02-0056-08
在傳統印記中,戰爭的確不是女性的主戰場,盡管古今中外,戰爭往往與女性密不可分。“女紅軍”群體形象的出現,是社會歷史使然。筆者以為,“社會性別”視角給予女性研究以新的理論依據和思維方向,更利于從特定歷史時期“社會人”的角度把握和了解特定的女性群體。基于此,本文試圖從客觀事件、女性自身的體驗出發,去探究和展示曾給我們以“男性化的話語、男性化的打扮、男性化的性格”印象的女紅軍的精神世界。鑒于材料和學識所限,本文僅以“中央蘇區女紅軍”為研究對象。中央蘇區,就是“中央蘇維埃區域”的簡稱,從核心地帶看,主要包括贛西南蘇區與閩西蘇區,即西界贛江,北接贛撫平原,南鄰贛粵邊的九連山脈,東達閩西九龍江。近代社會劇變、中央蘇區等是本文述及的“女紅軍”所處的特定歷史時期與社會區域。
一、 革命激情下的狂熱、剛烈與樂觀
中央蘇區女紅軍群體性地參與社會活動:她們勇敢地舉起了槍桿子,她們火熱地參加生產運動和“支紅”“擴紅”活動,她們積極地加入自我教育的行列,她們活躍地投入全新的文藝生活當中,她們更過上了顛沛流離的家庭生活。革命的火種點燃了蘇區女性空前的社會活動熱情,這種高漲的“紅色精神”,激發了她們狂熱的革命激情,展現了她們的剛烈稟性和直面艱苦的樂觀性格與革命情懷。
(一)革命激情蕩漾下的狂熱
在近代新思潮和革命形勢的啟蒙與沖擊下,中國知識女性的性別觀念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變動。女性自身認識變動的一個方面,就是她們對于自身是“社會人”認識的覺醒。如鄧穎超(天津人)、蔡暢(湖南人)、曾志(湖南人)等知識女性從不同省份進入中央蘇區。她們作為女性參與革命隊伍的先驅,是革命的宣傳者和教育者。中央蘇區當地的女性,如賀子珍(江西人)、康克清(江西人)、鄧六金(閩西人)、吳富蓮(閩西人)等,作為本地突出的女性革命參與者,紛紛響應革命的號召,投身于革命的洪流。她們從故鄉走向他鄉,開始了參與革命事業的艱辛歷程。
在革命的洪流中,這些來自不同地區,有著不同家庭背景和不同教育程度的女革命者,有一個明顯的共同特征,即擁有狂熱的革命激情。
1928年2月,曾志在郴州蘇維埃政府工作。當時整個湘南的革命形勢喜人,以教員夫人①身份深居簡出的她也按捺不住了,狂熱地卷入激情的土地革命之中。她在后來所著的回憶錄中這么寫道:
面對如火如荼的革命形勢,我熱血沸騰,再也坐不住了。我從一個深居簡出的不為人知的教員家眷,一下成為拋頭露面的知名人物。我還作了刻意的打扮,把留長的頭發又剪短了,脫下旗袍,換上了男學生裝,扎著紅腰帶,有時頭上裹著塊紅頭巾,背著紅纓大片刀,看起來十分威武神氣,人稱“紅姑娘”。
我經常帶領一批農民自衛軍去抄地主豪紳的家,分掉他們的浮財,打開糧倉救濟貧苦的農民,群眾拍手叫好,人心大快!
那時我身上有著一種紅的狂熱、革命的狂熱。最為可笑的是,有一回,我路過城門樓,突然覺得這龐然大物太可恨。工農革命軍攻城時,國民黨部隊就是依仗這城門樓阻擋革命軍進城,這樣的地方應該毀掉它。
于是,一陣熱血沖動,我一人抱來一堆干草,把二樓給點著了。本來這樣讓它往上燒就行了,可那時沒經驗,熱昏了頭。我又跑上三樓去點火,當我從三樓下來時,樓梯已著火,險些下不來。
當我狼狽地從著火的門樓里跑出來時,一頭撞見朱德和一大群圍觀的群眾,朱師長不解地問我怎么回事。我說:“這個城樓太可惡!妨礙革命,我把它給燒了。”
奇怪的是,朱師長竟沒說什么,只是很慈祥地笑了笑走了。
當時郴州有一批熱血青年積極投身革命,他們也同樣是走極端。這些男女學生白天走上街頭巷尾或深入農村,開展宣傳發動工作,晚上回來卻是又唱又鬧,瘋瘋癲癲的。夜間男女也不分,幾個人擠在一張床上,深更半夜還吵吵鬧鬧的。
不過他們并不是現在所說的流氓,他們既不喝酒,也不賭博,只是在國民黨封建壓迫下感到壓抑,渴求民主自由的新生活。他們以為現在解放了,男女平等了,男女也可以不分開了。
湘南特委特派員何舍鵝知道此事后,大發脾氣:“這還了得,晚上男男女女都摟在一塊睡,男女都不分開了。……這些人也是在反革命,破壞我們的革命道德。如果發現誰再這樣,就槍斃,就殺頭!”
嚇得這些年輕學生再也不敢胡作非為了。②
曾志的這段回憶雖不是發生在中央蘇區的事情,但它體現的是同時期黨的一個工作區域里革命者的心態,反映的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革命政權下的人們對于革命的認識。
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蘇維埃政權在確立之初,其革命領導者和革命民眾,存在著革命認識上的種種誤區,也出現了狂熱、蠻動和偏激的行為。可舉例為證:
過去杭武團內,由于太平觀念、和平觀念怕發展自我批評、怕發展思想斗爭,在有些地方,養成了一種浪漫腐化的習慣。他們提出“打破封建”、“男女平等”的口號,弄得在開會時,一路來的時候就男男女女,扳頭拉頸;會后,即男找女,女找男,三個五個、男男女女共睡一床。少先隊下操做蛇脫殼、脫褲子,接塔等。假使上面事情誰怕做、誰不愿做、誰就是“封建”,就要受處罰,甚至開除隊籍。因為這樣來“打破封建”,使得一般青年婦女怕來下操開會,有些群眾反對下操開會,以至反對“反對封建”“男女平等”,對革命不滿。同時反對革命派別則乘機來作反革命宣傳(如說共產共妻等),企圖引導群眾反對革命,反對共產黨和青年團。①
這類現象的出現,究其原因,主要是革命初級階段和時代背景的局限使然。首先,中央蘇區革命工作剛開始時,投入革命的人們是心緒紛亂激昂的。尤其是女性,她們第一次從傳統禮教的牢籠中解脫出來,有如脫韁的野馬,肆意馳騁,盲目地施行革命的“利器”。她們的行動是果敢的,但她們沒有考慮所作所為的意義,更沒有考慮由此產生的不良影響。于是,曾志會刻意地打扮自己出眾的“男裝紅娘子”形象,拿起紅纓大片刀,意氣風發地抄地主、打土豪。年輕男女學生們會不分男女而同睡。
其次,近代的新思潮雖然喚起了女性尋找自身解放的意識,但此時《婦女雜志》《女星報》等新女性知識的宣傳并沒有真正深入社會,尤其是中下層社會,故此,女性追求自由在一定程度上被打上效仿男性、不分性別行為的烙印。曾志在決定由扮演教員夫人角色變為革命戰士時,會刻意脫下旗袍、以“男裝”包裝自己,年輕女學生會把“男女不分開”等同于“男女的平等”。這些表明,她們都缺乏女性社會化中的女性自我意識。
(二)剛烈的革命英雄主義氣概
在中央蘇區革命事業發展和鞏固過程中,紅軍女戰士巾幗不讓須眉,表現出了大無畏的革命英雄主義氣概。康克清在回憶伍若蘭②犧牲時談到:
一九二九年,伍若蘭參加在江西尋鄔縣圳下的阻擊戰——戰斗開始時,她一直同朱軍長在一起,她能雙手打槍,經常帶著兩支短槍。她和朱軍長一起掩護部隊突圍,因為他們走在最后,遭到敵人的包圍,在沖殺途中,被敵人機槍打中……她當時身負重傷,后被敵人發現。敵人上來抓她。被她一槍一個連著打死好幾個。但因傷重,只能趴在地上打,被敵人從背后上來按住,奪下她的槍。她躺在地上同敵人拼死搏斗,被打得頭破血流……過了幾天,敵人從俘虜中查出了她是朱德的妻子伍若蘭,叫她供出紅軍內部情況和行動計劃,供出當地共產黨的情況。她一字不露,反把敵人痛罵一頓。敵人對她動了多種酷刑,但她堅貞不屈。敵人看到無法使她屈服,就在二月十二日,將遍體鱗傷的伍若蘭綁赴贛州衛府里刑場處決。她在臨行前還忍住疼痛,高呼革命口號,使圍觀的群眾流下眼淚。③
吳富蓮也是凜然就義:
一九三○年,如火如荼的工農革命浪潮,吳富蓮成為上杭縣水口區官莊村的積極分子……一九三六年,吳富蓮同志到紅四方面軍后,擔任了女子先鋒團的政治委員。她在一次戰斗中負傷,被馬鴻逵匪徒俘獲。狡猾的敵人對這個紅軍女指揮,用盡了威逼利誘的手段,先是詐稱其他被俘人員都已投降,又以官位利祿相誘,但吳富蓮同志絲毫不為所動,只是輕蔑地一笑置之。敵人的兇相露出來了,惡狠狠地用馬刀對著她,脅迫她投降,吳富蓮同志堅貞不屈,大義凜然,她向敵人宣布:“作為一個革命者,犧牲是早料到的!④
康克清在紅軍第五次反“圍剿”失利后,有一次受周恩來之命去檢查贛江邊上的一個碉堡工事。康克清到達工事以后,發現那里的游擊隊、少先隊、赤衛隊戰斗力不強,工作被動,便在游擊隊隊長的要求下,決定第一次親自指揮戰斗,在整個過程中,她表現了十足的豪氣:
“康同志,你是總部派來的,見過世面,打過仗,請你指揮我們打一仗,可以嗎?”
他的話對我有些突然。我雖說經歷過不少大小的戰斗,可是還從未指揮過戰斗。轉念一想,沒有誰天生就會打仗,還不都是在實戰中鍛煉出來的。眼前這場戰斗又非打不可,隨即答應下來。
“好吧!我們大家共同打這一仗。你們一定要按照我的指揮行動。”
……
“打了這個勝仗,管教白狗子兩個月不敢過贛江!”后來,有人因此把我稱作“紅軍女司令”……①
上述三個例子,給了我們兩個方面的認識:其一,中央蘇區女紅軍敢于自我犧牲、敢于斗爭、敢于承擔責任,她們的氣魄和勇氣都是卓絕的;其二,中央蘇區女紅軍有著“革命應不畏犧牲”的共同信念。伍若蘭、吳富蓮的寧死不屈,康克清的慨然策戰,既是蘇維埃革命的需要,也是蘇維埃革命精神熏陶的結果。
(三)樂觀的革命精神
在中央蘇區,黨的領導人很注重文藝活動對黨的政治綱領和斗爭方向的宣傳和引導作用。女性是文藝活動的主要創造者和傳播者,從正規培訓的藝術團體、有組織的節日慶典演出,到艱苦生活中的即興演唱,無不時刻、到處洋溢著女性藝術的天賦和熱忱,體現著女性特有的柔韌之中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她們的這種精神內蘊,不僅使他們熱情地投入艱苦卓絕的革命生活,鼓舞了中央蘇區的所有人員,而且也塑造了中央蘇區女性生機勃勃的光輝形象。
在蘇區正規藝術表演的培訓和實踐方面,做出卓越貢獻的女干部是李伯釗②。作為革命根據地文藝工作的開拓者之一,她多才多藝,創作并演出了許多活報劇、話劇、歌舞:她參加演出了《黑奴吁天錄》《最后的晚餐》等戲劇,以建設和改造農民的世界觀;演出《為誰犧牲》等戲劇,以改造改編到紅軍中的國民黨士兵的世界觀和生活習性。她參與創建和指導工農劇社、藍衫團戲劇學校(后稱高爾基戲劇學校)、中央劇團等正規文藝團體,為工農紅軍的文藝活動做出了重要的貢獻。正如她為工農劇社社歌作詞所倡言的:
我們是工農兵戰士,藝術是我們的武器,
為蘇維埃而斗爭。
暴露舊社會的黑暗,顯示新社會的光明。
我們是工農兵戰士,藝術是我們的武器,
為蘇維埃而斗爭。
工農劇社社歌強調為蘇維埃而斗爭,申明工農劇社服務于蘇維埃政權的宗旨。其時,中央蘇區的“紅色戲劇”創作興旺,演出頻繁,深入廣大群眾。盡管演出條件艱苦,但革命樂觀精神下的辦法總遠高于困難:
演出時沒燈光,演員就把松樹枝放進鐵絲網里點燃,創造了舞臺照明用的“松光”;演員化妝沒有油彩,就用紅紙泡水、參和豬油當化妝品使用,用木炭當眉筆;樂器不夠,他們就上山抓蛇,用蛇皮做二胡。到前線演出時,演員們自帶武器,隨時準備參加戰斗。③
同時,工農劇社等蘇區藝術團為革命事業所做出的宣傳、改造作用是卓有成效的,李伯釗在回憶蘇區文藝生活時這么描述:
我記得最重要的一個戲是“為誰犧牲”,扮演的有錢壯飛,有我,還有胡底。內容寫一個白軍被紅軍俘虜,發給遣散費回家。在這之前他老婆不堪國民黨壓迫已逃到蘇區。在回家的路上,他遇見老婆。她不愿意回家,對他說回家只能給白軍當炮灰,而紅軍打仗,是為了田地,最后這個白軍參加了紅軍,情節很曲折,故事也很悲慘。把兩萬多人集中在云集區、關倉下、九堡三個地區,每天三場為他們演出,這個戲演到哪里,哭到哪里,只要演戲,下雨天有人看,場場有人看,場場哭。收到了很大的效果。④
在節日慶典中,蘇區女干部除了忙于基本的個人工作事務,還積極籌辦節日里的文化娛樂活動。曾志回憶在井岡山時的文藝活動片斷:
我到醫院(中井總醫院)不久,正趕上過新年,為了讓傷病員高高興興地過年,我們在中井前面的半山坡,用木料搭了個臺,舉辦了一個新年娛樂晚會。除傷病員外,周圍的老百姓有很多人來看熱鬧。當時革命歌曲不多,主要是沒有人編寫,因此只好唱一些北伐時的歌曲,例如像《打倒列強除軍閥》一類的歌,本地戰士唱了當地的山歌。主要的節目是演戲,戲是自己編的,演一些土豪劣紳怎么欺壓窮人一類的戲。因為是過新年,不能光演憶苦的節目因此也穿插著一些逗樂的節目。我扮演了一個很厲害的老太婆,虐待媳婦,待人兇狠,最后沒有好下場,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大家在娛樂的同時也受了教育。①
一方面,女干部的樂天與細心安排,使得戰士們在節日里能有充實歡娛的時刻;另一方面,女干部們的熱忱奉獻與擔當,對安定軍心、教育和團結民眾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在蘇區艱苦戰斗的婦女,在火熱的戰斗歲月里,時刻洋溢著女性天然的生活美感。蔡暢回憶了江西蘇區婦女的生活片斷:
江西婦女還組織起擔架隊、運輸隊、看護隊、洗衣隊,直接支援戰爭。她們不斷把糧食、鹽、菜、槍支彈藥,運上前線;再把傷員運回鄉里治療護理;前方打了勝仗,她們就興高采烈地把戰利品運到后方來。在江西蘇區,無論大道上、小路間,都可以看到她們同男子一樣奔忙,身后常常灑下一串串悅耳的革命歌聲。②
1934年10月,紅軍第五次反“圍剿”失敗,中央紅軍從中央革命根據地進行戰略轉移。在艱苦卓絕的長征途中,各個方面軍的女紅軍依然展現著突出的革命樂觀精神,在行軍轉移、救護運輸、前線作戰中無不起著強大的宣傳鼓舞作用。
1934年冬,中央紅軍來到湘桂邊境準備攀登老山界。這座高峰海拔2000公尺以上,行軍非常艱難。女戰士危拱之通過改編鳳陽花鼓戲來激勵紅軍戰士們:“紅軍強,紅軍強,千難萬險無阻擋;行軍路上揍老蔣,北上抗日打東洋。咚咚鏘,咚咚鏘。”許多戰士都被這朗朗上口的歌曲所吸引,邊走邊哼,以解除連日翻山越嶺帶來的疲憊之感。
李堅真等女戰士長征途中自編自唱,鼓舞部隊斗志,過金沙江時,她們唱道:
金沙江水急又深
手拉手來心連心
階級姐妹團結緊
不怕敵人百萬兵③
考察中央蘇區女紅軍在革命政治、軍事文化生活里的這些實例,我們清晰地感受到:同樣的革命生活、同樣的戰爭苦難,蘇區的“紅色娘子”以女性所特有的細膩、對生活天然的熱忱和敏感的體悟,展示出催人向上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譜寫和述說著紅色蘇維埃的精神之歌。
二、革命激情與女性氣質糾結的精神苦痛和情感變異
在革命戰爭中,女性的革命激情是空前高漲的。但是,中國傳統女性對家庭、情感、孩子的顧念和深愛,女性所特有的細膩和柔情,在很大程度上與革命事業中所需投注的精力及顛沛流離的革命生活有著很大的沖突,從而在革命女性身上折射出革命激情與女性氣質糾結的精神苦痛和情感變異。
(一)苦痛——來自革命斗爭和行軍生活中不穩定的婚姻生活
由于革命工作需要,許多女干部常常和丈夫異地工作,或者盡管工作在同一地方,但由于工作環境所迫,過著尷尬的婚姻生活。為此,她們必須忍受難以煎熬的精神苦痛。
曾志回憶了她在中央蘇區時期艱難的婚姻生活:她先是在對戀愛毫無準備之際,迫于輿論和夏明震結婚。不久,夏明震為革命犧牲了。之后,曾志和蔡協民結合,但因為革命工作需要,兩人經常分分合合,加上蔡過于重視曾志而使她產生精神重負,終于使得兩人走向分手。不久,蔡也犧牲了。再以后,曾志和陶鑄結合,雖然兩人深深相愛,但革命的特殊生活仍然使曾志籠罩在苦痛的婚姻生活之中——
一九三三年的三月,上海中央局來了個通知,叫陶鑄立即到上海,另行安排工作……陶鑄當時是不可能知道王明的意圖的,但他知道將要和我分手了。
在此之前,我們這對假夫妻還真沒有象樣地廝守在一塊。我到福州后已懷孕,接著生孩子,坐月子,這期間又受處分搬出了機關,單獨住在互濟會。陶鑄也經常下鄉巡視,我們難得呆在一起。而現在孩子剛送了人,身體剛復原,卻又要分手了,也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聚,我們彼此心中都有無限的依戀。
陶鑄臨行前,在一個旅館租了個房間,我們象真正的夫妻那樣,恩愛相依,共同度過了十天幸福的“蜜月”。
四月下旬的一天,我們在旅館門口依依分手,互道珍重,難分難舍。
剛開始時,我每周能收到陶鑄從上海寄來的兩封信,信雖簡短但充滿熱烈的感情。來了四五封后,突然就斷了消息。我每天翹首等待,等啊,盼啊……①
彭儒②敘述了在蘇區結婚前后的景況:
我們結婚時,既沒有房子,也沒有床和被子,暫借了傅穆姐姐的房間,更談不上穿什么新衣服了。婚后,我仍然和康克清同志住在一起。我也沒好意思把這事告訴她。過了兩天,正人去找我,克清覺得奇怪,說“這是怎么回事啊?”正人高興地告訴她:“我們不久前已經結婚了。”克清裝著生氣的樣子,輕輕地打了我一下,說:“你這個小鬼,這么大的事也不告訴我一聲。”說得我的臉都紅了。③
曾志和彭儒的回憶,都說明了在中央蘇區革命的日子里,夫妻的分分合合、居無定所都給正常的婚姻生活帶來了不便與苦痛。此外,愛人間別離的思念之苦、彼此安危掛念的焦灼,也給蘇區女干部帶來了無盡的精神苦痛。
同時,蘇區與外界間的隔離,使得消息往往滯后或斷絕,這也導致蘇區女性遭受不少情感的磨難。以賀子珍為例,她深愛著毛澤東,在她不確定楊開慧是否已為革命犧牲時,與毛澤東戀愛并結婚了。在剛結婚的幾年里,她保存著一個已收拾好的、可以隨時帶走的布包,原因是如果楊開慧來了,她隨時可以離開。1929年,毛澤東率領紅四軍下山打擊敵人,留下彭德懷、滕代遠的紅五軍和王佐領導的32團守衛井岡山時,賀子珍曾經決心留下來不走,與他們一起堅持井岡山的斗爭。她的動機之一是:她已知道,楊開慧犧牲僅是誤傳,毛澤東下山后可能與楊開慧重新恢復夫妻關系。④聯系以后的歲月里,賀子珍為情所困、為情而癡狂的事實,不難理解善良、用情專一的賀子珍在與毛澤東擁有共同生活的歲月里,還在忍受著情感世界里的深重磨難!
(二)苦痛——來自無法承受的母性之愛
為建立和鞏固革命根據地,紅軍的流動性很大,革命工作的任務超常繁重, 環境異常惡劣。女紅軍生下的孩子不可能留在部隊,只能送給當地老百姓,或者是送回老家。為此,女紅軍,尤其是女紅軍中的女干部,絕大多數經歷了革命工作與母愛難以兩全的沖突,在她們的情感世界里,留下了永遠無法抹去的遺憾和傷痕。
在賀子珍日后的回憶錄里,反映出革命工作與母親角色的沖突,造成了她無法愈合的傷痛。王行娟根據賀子珍的回憶錄,寫了以下這段話:
毛澤東是個大才不拘小節的人,他可以對一個普通老百姓的命運落淚,但他不一定理解自己的妻子默默無聞的奉獻與犧牲,體會到一個女人十年生六個小孩子從精神到肉體的痛苦。他用不生育或者少生育的延安有才干的女干部的標準來要求賀子珍,又會覺得她終日圍著孩子、炕頭轉,婆婆媽媽,嘮嘮叨叨,目光短淺,毛澤東同賀子珍一吵架,就說她‘你政治上落后‘你思想不進步,這些都深深地刺傷了賀子珍的自尊心。賀子珍賭著一口氣要上抗大學習,要去蘇聯學習,這不能不是一個原因。①
這段話旨在分析賀子珍與毛澤東婚變的原因,但它同時也反映了作為一名紅軍女干部與多產的母親的矛盾,這兩種身份難以很好地結合為一體。作為一位合格的母親和領袖的妻子,她失去了成為優秀革命者的機會;而如果全力地投入革命當中,作為合格母親的角色又必然丟失。為此,賀子珍做出了出走的痛苦選擇,也為這選擇,賀子珍又陷入了終身無法挽回的情感和精神苦痛之中。
曾志在其回憶錄里,也多次反映了身為母親和女革命者的矛盾:
那段日子(一九三一年),我邊工作邊帶孩子,緊張工作之余,享受著難得的天倫之樂。但好景不長……原來我們還沒有到廈門時,廈門中心市委急需經費,聽說我們剛生了孩子,便擅自作出組織決定,已將孩子‘送給一個叫葉延環的同志。葉延環的家是有名的中醫,而且還暗地里做些大煙生意,比較富裕。他結婚四年未有生育,很想領養這個孩子。黨組織已預收了一百塊大洋,而且已用得差不多了。所以你送也得送,不送也得送……如今要送人了,今生今世難說再見到,我的心情也是難以言喻的。②
時隔一兩年(1933年),曾志再次生子,卻又不得不送人——
由于當時自己的處境并不好,加上身體狀態極差,這第三個孩子也象前兩個孩子一樣,在生下來的第十三天,就不得不送了人。當時我總認為,一個真正的共產黨人,應該一心撲在工作上,不該花那么多時間和精力去帶孩子。現在看來這種思想確實太偏激了。③
曾志關于為黨組織賣子、為工作送子的回憶,都體現了女革命者和母親角色兼顧的兩難。時隔多年,革命成功以后,這些曾經的蘇區女紅軍干部都表現了異常的苦楚和對孩子的深深歉疚。
鄧穎超第一次懷孕以后,因工作忙,又怕影響了周恩來的工作,便自作主張把孩子流產掉了。為此,鄧穎超落下了病根,再也無法生育。撇開精神的苦痛不說,單單是對身體的摧殘,也足見革命工作與母親角色難以同時兼顧。
由于革命工作和母性角色的沖突,蘇區女紅軍干部中還出現了把孩子當成包袱的現象。
1936年4月,康克清在接受海倫·斯諾的采訪時說:“我不想生孩子,我要保持健康的軍人體格。”同時,在康克清回憶錄里,她的內心獨白卻是:“我喜歡孩子,也很想有個孩子。但怕有了孩子影響事業。”④
在蘇聯養傷和學習時,賀子珍因喪失愛子,久久不能自拔。一次,她問蹇先任是否為第一個死去的孩子而難過時,蹇先任說:
我的孩子死了以后,我沒有時間想念他。那時戰爭環境很殘酷,我得把全部精力用在干革命上。在我工作的時候,我就忘掉了孩子。另外,如果一個女同志婆婆媽媽,整天想著孩子,要被別人瞧不起,不給分配工作的。孩子的死去,對我是一種解放,我就不用為孩子分心了。①
康克清和蹇先任的話語反映出,為了革命事業的需要,女紅軍干部們接受了孩子是革命事業累贅的思想觀念。這種思想觀念與傳統女性母性情感相沖突時,要么引發女干部兩難的痛苦,要么便是女性母性的變異——不愿意要孩子,或者成為缺失“母性”的母親。
(三)變異——性別意識的淡薄
女紅軍打破了傳統的女性觀念,她們以“社會人”的姿態積極投入革命洪流當中,在階級斗爭與革命事業的糾結中,在男性領袖引導方向的過程中,女紅軍的性別意識是淡薄的。
行動上,她們參加紅軍,以“紅色娘子軍”的形象作戰;她們積極參加生產,破除了傳統的觀念;她們積極參與擴紅、支紅的工作。為著與廣大勞苦男性一樣的階級苦難,而不是為著“女性群體”的利益,她們大打土豪劣紳。女干部的政治話語是階級化的,她們言必稱自己是舊社會的受害者;她們的打扮是男性化的,她們沒有區別于男性戰士的服裝;性別意識是淡化了的,她們從沒有區別于男性的生活要求。
女性性別意識的淡化方面,主要體現為女性性別意識的缺失和由此而來的對男性行為的絕對認同與效仿。以危秀英②為例,她在回憶紅軍行軍時說:
回憶起來,那時天天行軍打仗是很艱苦的,我們處處跟男同志一樣,甚至比他們還要多干許多事。一樣的行軍后,我們要趕到前面駐地,別人休息了,我們還要招呼掉隊的同志。在外表上,我們把短頭發全塞在軍帽里,男同志也很少顧及我們是女同志,或者根本忘記了我們是女同志。露天宿營,我找個地方,和衣往地上一躺就睡著了。遇到夜里下大雨,我就找三個男同志,四人背靠背站著睡。沒有雨傘和油布斗笠時,任大雨淋得一身濕透,大家照睡不誤。③
危秀英還在訪談錄中說:
在整個革命生涯里,我一共負過三次傷。第一次是在江西吉安,剛參加紅軍時。去打仗,子彈從我的頭皮上穿過去,沒達到骨頭里面,我只是拿了一塊布包著頭。我拼命要參加毛澤東和朱德的紅軍,因為紅軍是窮人的大救星,只有參加紅軍才能為我爸爸媽媽報仇。那時代我不曉得什么是怕,也從來沒有把自己當女的看。男的能打,我也能打。我跟著那些男孩子一起打仗。④
“紅軍是窮人的救星、參加紅軍能給父母報仇”的樸實思想和觀念,體現了廣大勞苦婦女參加工農紅軍革命的初衷是為了解除苦難本身,而并沒有謀求女性個體解放的女性意識;在這種為解除“受壓迫的苦難”而斗爭的歷程里,女紅軍忘卻了男女生理的、社會的一系列界限。在她們的精神領域里,革命——打仗是第一要素的,是最具號召力的。在這個意義上說,階級革命與婦女運動結合在一起,并超越了婦女運動本身。
(李雪華,歷史學碩士,福建幼兒師范高等專科學校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