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華
石川不想繼續留在醫院里了,走出住院部,陽光熱烈撲上來,感覺有點頭暈。這些年,他不知道是怎么了,總是疑神疑鬼的。按照老婆于蓮的原話,就是腦子少了根筋。石川對這句話極度排斥。有些事情往往就是這樣。越不承認自己腦子少了根筋,就越覺得自己真的是少了根筋。
石川抬手把帽沿向下拉,試圖遮住額頭上的繃帶,可是鴨舌帽太淺,遮不住頭上的傷疤。一輛的士跑過來。他伸手,胳膊在的士靠近的瞬間劃了個弧度,軟軟落下來。司機斜了一眼石川,連車窗玻璃也懶得搖下,就面無表情地開車走了。
石川恨恨地說:有病。索性挺胸抬頭,甩開胳膊,大步走起來。午后路上行人不多。路邊的法國梧桐好像是一夜之間老去的,金黃的落葉在地面上打著轉。腳踩上去仿佛踩在沙層上。
石川是本分男人,下班后極少去戶外活動,最大的愛好是站在陽臺上等日出,看月亮。于蓮稱之為犯傻。有一次,石川站在陽臺犯傻的時候,忽然聽見一聲清脆的鳥鳴,看見一只白色的鳥飛來,在淡藍色的天幕上優雅地打了個旋,飛走了。石川伸長脖子,目光緊緊追隨著那個越來越小的影子。又一只鳥飛來,如前一只一樣,打旋,上升。第三只,第四只……石川內心涌起莫名的欣喜,體內有一種東西隨著那些飛翔的鳥兒一起蘇醒、涌動。瞬間,他感覺那只鴿子,變成了一個女孩的臉,眼睛忽閃忽閃的,咧開嘴巴沖他笑。又有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就是一只鴿子,正舒展著有力的翅膀,在廣闊的天空自由自在地飛翔。那種酣暢,很久沒有過了。每一寸肌膚都如吐蕊的枝條,蓬勃張開……可惜,這種美妙的感覺沒停留多久。于蓮披散著頭發,睡眼惺忪地走過來說:看見了嗎,鴿子。樓上那個小個子竟然在閣樓里養鴿子。
石川沒有反應。
于蓮在他背上捶了一下說:每天晚上那個煩人的聲音,就是給鴿子剁飼料發出的。
石川低頭,轉身繞過于蓮,到廚房準備早餐了。
于蓮跟過來說:你腦子真是少了根筋,分明是小個子剁飼料影響了咱們,你為什么不理直氣壯地去講理?
小個子叫孟良,住在石川家樓上。他是石川的同事。石川有幾次想跟他孟良評理了,可當孟良的手親熱地攀著他的胳膊時,他就把于蓮教導的話咽了回去。于蓮那種既憤怒又怨恨的眼神一經出現,便像失控的信號,頻率越來越高。在這件事情上,石川是有私心的。他喜歡那些鴿子。他甚至想過自己養一群鴿子。但是,于蓮……
他更加頻繁地去陽臺上等日出,看月亮了。這只是一種等待。他在等什么呢?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偶爾會從口袋里摸出手機,摁幾下鍵,屏幕上方的小紅燈有時會悄然地閃爍幾下,更多時候,是無盡的黑暗。除此之外,他還學會了玩電腦、打游戲,常常是通宵達旦。
昨天晚上九點多鐘,于蓮在照顧讀小學一年級的兒子上床睡覺后,推開書房的門。石川在埋頭打游戲,一激靈,屁股卻沒動。于蓮一步跨進來說:你不為老婆著想,也該為兒子想一想,這么晚了,樓上還咚咚響,兒子能睡好嗎。睡不好,怎么上學,念書?
石川豎起耳朵聽,聲音確實比平時大多了。他說: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不是已經習慣了嗎。不理會就是了。
于蓮咆哮地說:你能不能像個爺們!你還是爺們嗎!說著,朝著石川的胸膛就是一拳。兒子被吵醒了,大哭起來。于蓮去哄兒子。
兒子的哭聲讓石川一陣心酸,他想做點什么,挪了挪腳,卻沒想出來應該做點什么。那個稚嫩的哭聲突然撕裂地喊起來說:少根筋!少根筋!石川霎時感覺渾身的血在體內四處亂竄,鼓脹的頭暈目眩。他攥著拳頭沖出房門,沖到孟良門前,砸門喊:孟良,你出來!
孟良探出頭說:川哥,怎么了?
石川說:你做的好事!
孟良的小眼睛一瞇說:川哥,我做什么好事了?
石川揚起手掌說:你欺人太甚!
孟良脖子一挺說:誰欺人太甚?你還要動手嗎?
石川說:我就動手了,我就……沒等他第二個動手說出口,腰間已經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拳,身子往后退,臉撞在門框上了。
后來的事情石川記不清楚了。他只記得于蓮像獅子一樣沖上來,負責社區警務的警察小吳也來了。他被連夜送進了醫院。
上午小吳來醫院做過詢問筆錄后說,孟良已經向公司給他請過假了,并遞交了書面檢查,還承諾承擔石川的全部醫療費用。石川點頭。小吳問他還有什么訴求,他也點頭。
于蓮簡直氣瘋了,沒等小吳走出病房,就把手中的病歷摔到地上,尖著嗓子喊:這日子沒法過了!抓過手包,噔噔地走了。
石川呆呆的,仿佛沒弄明白于蓮為什么如此生氣。他索性拉過被子,蒙面躺下。疼痛就是在這個節點襲來的,細細的,如蚯蚓,沿著面頰、肩頸、胸膛一點點游走到心的位置。石川好像第一次感受到這種疼痛。他有著莫名的惶恐,索性趁護士不注意,偷偷溜了出來。
石川邊走邊懊惱地想,怎么動手了呢?他狠狠地踢出一腳,腳碰到路石上,疼痛迅速從腳傳到臉上,牽動著繃帶,幾乎失控地叫起來。
前面是丁字路口,左拐,前行五米是住宅樓。從他站立的位置似乎可以看見于蓮在陽臺上曬衣服。
于蓮好像也看見了他,賭氣似的一扭身,不見了。
石川嘴巴張了張沒發出聲音。腳卻開始向右方移動。右前方是一片爛尾樓。據說,開發商因為投資失誤,資金鏈斷裂,開發的樓盤剛剛搭起框架,不得不停工了。令人們沒有想到的是樓盤一歇就是五年,原本蒸蒸日上的建筑場所變成了野貓野狗的棲息地。石川跨過低矮的院墻,胡亂地撥開一些瘋長的荒草,走了進去。
這片區域曾經是S城最熱鬧的地方。那時S城還不是城,是黃海灘頭無數小漁村中的一個。某一年的夏天,寂寥的漁村浩浩蕩蕩開進來一批建設者。填海造田,建設億噸港口。漁民們被這個刷在礁石上的巨大口號驚呆了。他們為突然出現的巨大改變而興奮。漁民的兒子——石川,更是如此。石川興奮是因為他發現建設者們不但建碼頭、建港口,還建了一個巨大樂園——稱之為職工俱樂部。俱樂部里每周放映兩場電影。當然是職工及職工家屬的福利。但是石川每次都會從叔叔那里搞到電影票。他的叔叔石航通過招工考試到港口工作的。為此,石川不止一次看見父親在鄉親們中間得意地搖頭,那意思就是:咱家港口里有人了。可石航并不開心,抱怨上蒼不公,讓他生在貧窮的漁家,滿腹壯志在學費面前戛然而止。他下班后哪里都不去,天天在宿舍苦讀,發誓要通過自學成為大學者。
石川興奮地攥著電影票,像海星一樣在人群中間游來游去。他身后如同跟著一個小海星。小海星扎著高高的馬尾辮,眼睛忽閃忽閃的,緊緊追隨著石川的身影。石川偶爾回頭,小海星就咧開嘴巴沖他笑,嘴角那塊小小的黑痣會翹起來,像驕傲的魚尾巴……
此時他已經走進了爛尾樓內部。風從空洞的窗戶跑進來,灰塵煙一樣升起。他瞇縫起眼睛,仿佛又看見了那個驕傲的魚尾巴。她在一片晨光中歡快地跑過來,突然站住,微微一笑,轉身離去。他大聲呼喊她的名字。她的背影越來越模糊。漸漸地,又變成了一張哭泣的臉。她哭得那么傷心,肩頭抽動,淚水不斷地從指縫間涌出。
也許,就是從那時起,他經常一個人到這里。最初,他聽到隱隱的哭聲,還以為出現了幻覺。他尋聲靠近,心臟猛地一縮。是她。單憑背影,他就認出了她。他很想沖上前,抱住她,為她擦去綿綿不絕的淚水。可他只沖出去兩步就收住了腳。他掏出手機,敲出一行小字:學生們在等你。
石川認為于蓮說得對,他腦子確實少了根筋。當年他不該聽從父親的建議跑到西北去復讀,并且為了所謂的211虛名執意留在那里讀大學。當他拿到文憑,敲響港口的大門,她卻已經進了別人的門。而那個別人,正是自己崇拜了許多年的叔叔。在此期間,他和她曾經通過很多信,信的內容自然都是欲說還休的情懷。無數次,他們約定,相知相守,只等佳期。可是,等他回來,現實已更改了方向。他只知道她曾經身染重癥,為了不讓他分心,她和家人一致選擇了守口如瓶。此時,卻有一個人放下天天捧在手中的書本,走進病房,和她一起扛起了日子。那個人就是叔叔——石航。
石航結婚后從港口辦理了停薪留職手續。據父親唾星四濺地講,石航在做一項重大的科研項目,一旦成功,港口會請他回來的。對此,石川表面上不置可否,心中卻狠狠地嗤了一聲:混蛋!
石川再次見到她是在公司組織的一次封閉培訓班上。第一堂課,大家正襟危坐,領導激情昂揚地動員之后,帶頭鼓掌,歡迎第一個課目的帶班老師,所有人的眼睛轉向教室門口,走進來的竟然是她。她教學的主題是市場管理與營銷。石川如同聽天書。可他從不缺課,每次都提前到,雙眼直直地盯向前方,仿佛只要盯著她的臉,所有的知識通道就會全部打開。事實上他只是在某個時刻通過手機發出兩個字:好嗎?回復很快就來了:好。連標點符號都沒有。而那一個字,石川整整讀了一個月。
石川信步踱到那扇棱形的窗洞后面,握著手機,許久才慢慢點出兩個字:好嗎?停了一會兒,又加上一句:職稱評定通過了嗎?點擊,發出。然后,緊緊地盯著手機屏,那兒始終一片黑色。
石川回到家里。于蓮在陪著兒子寫作業。她聽見門響,瞟了一眼,轉過身去。兒子剛想喊爸爸,扭頭看媽媽沒反應,又老老實實地趴到作業本上。石川進廚房,看見灶臺上一小碟咸菜,鍋里有半碗米粥,用手指試了試,有點余溫,估計娘倆已經吃過飯了。他木然地在鍋前站了一會兒,轉身踱到陽臺上。
夕陽西下,天邊最后一絲紅光在消逝。天空呈現出一片混沌的灰色。石川出神地站著。夜好像一張魚網,一點點地罩上來。突然,一只鳥出現在天幕。它艱難地扇動著翅膀,由遠而近。鴿子!一只受傷的鴿子。石川的身體某一部分猛然熱起來。這時手機響了一下,他低頭,原來是天氣預報。隨之,手機屏如同燃盡的爐火,緩緩熄滅,恢復了沉寂的黑色。
文訊
2017年第12期《北極光》文學刊發的青年作家于心亮的小說《看上去并不特別壞》(外一篇)被知名雜志《小小說選刊》在2018年第4期顯著位置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