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君故里話文君

蔡曉安

1

那一定是月明星稀的夜晚。萬物在光影的撫慰下漸入夢。她在床榻邊心潮澎湃，輾轉難眠，眼前浮現出俊朗灑脫的儀容，耳畔縈繞著動人心弦的琴鳴，聽他邊彈邊唱：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游四海求其凰。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夕升斯堂。

有艷淑女處蘭房，室邇人遐毒我腸。

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父親房里的聲響漸歇下，不一會兒就聽到了酣暢的鼻息聲。家奴們也躺下了，只剩下皎潔的月光，像清麗的流水洗盡塵世鉛華。

月色下，一個嫵媚輕盈的女子，像夢游一樣從幽深的庭院中飄逸而出，直奔他的住處。于是，那輛承載風月的馬車，從歷史的煙云里急急駛來，二人上車，一路風馳電掣而去。

我終究要慢下來，用虔敬的心慢慢貼近那個溫婉女子的背影。那個背影已經是二千一百六十年前的舊事了。我在兩千多年后的今天，越來越接近臨邛城里那個“千古第一愛情名園”，內心卻越來越惶惑不安。我不知道在庭院的假山后，回廊處，或是古井旁，是否還能覓見她的一抬眼，一回眸。

2

這個故事的主人公是那位名動一時、才貌雙全的絕世佳人——卓文君。

卓文君的美貌與才華打動一代辭賦大家司馬相如，讓他敞開心扉、情定終生。

司馬相如在與卓文君相識之前已經是漢景帝身邊的武騎常侍了。武帝即位便知其人其文，下詔晉見，影響不小。當地縣令兼好友王吉作陪，讓他結識了卓王孫。

卓王孫是富甲一方的商人，不缺司馬相如那點小錢，缺的恰恰是眾人最為倚重的“官位”。所以司馬相如在王吉引薦下成為了卓府的座上賓。

司馬相如當時的條件很好。如果他請王吉做媒，把卓文君明媒正娶迎進家門也未償不可。

那么，一個自然而然的問題來了：卓文君為何不等心上人前來提親，卻要與其星夜私奔呢？

雖然卓文君于門簾后傾聽了司馬相如的一曲《鳳求凰》，對相如心跡已知，但司馬相如是否前來提親卻是未知。她與司馬相如的故事，成就了一段愛情傳奇，也留給我無盡感嘆。

我始終覺得，假使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換成另外一種性格，軟弱、膽怯、隱忍，逆來順受，安于現狀，墨守陳規……就像從古到今的絕大多數女子一樣，那么庭院依舊是眼前的庭院，故人卻再不是原來那個故人了。在所有的歷史事件中，人的性格對事件的發展起了主導作用。

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私奔可以成為流傳千古的美談，但更多女子因為私奔卻只會葬送自己的一生，不能挺起胸脯，抬起頭做人。

3

我想人們之所以對卓文君持以包容，甚至是贊賞的態度，一方面因為她是貌美如玉、才華橫溢的絕代佳人，另一方面司馬相如是風流倜儻、文采飛揚的曠世奇才。佳人與才子的結合，本身就具有非同一般的美學意義。其次，這個故事的主人公一個是未婚，一個是守寡，兩人的結合未給第三者造成情感上的困惑與傷害。即便如此，倘若換成另外一個主人公，恐怕結局也未必這般美好而圓滿。

卓文君自從跟了司馬相如后，終其一生，從未有負司馬相如的傳聞，倒是司馬相如在婚姻途中橫生枝節，差點出了變故，這才有了據說是卓文君所作的傳世之作——

一別之后，兩地相懸。只說是三四月，又誰知五六年。七弦琴無心彈，八行書無可傳。九曲連環從中折斷，十里長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萬般無奈把君怨。萬語千言說不完，百無聊賴十倚欄。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仲秋月圓人不圓。七月半，秉燭燒香問蒼天。六月伏天人人搖扇我心寒。五月石榴似火紅，偏遭陣陣冷雨澆花端。四月枇杷未黃，我欲對鏡心意亂。忽匆匆，三月桃花隨水轉；飄零零，二月風箏線兒斷。郎啊郎，恨不得下一世，你為女來我做男。

可見卓文君對于司馬相如的忠誠是確鑿的。這樣的品質是值得頌揚的。

人們在現實生活中不能實現的夢想，居然被一對郎才女貌的才子佳人實現了。

4

我一直沉浸在這樣的遐想中，竟然覺得有些累了。在“琴臺”邊找了個相宜的位置坐下，望著面前一泓清池，兩尾紅色的鯉魚驚鴻一瞥，倏忽不見了蹤跡。那是文君幽會相如的幻影么？或是紅鯉魚受了這故事的浸染，也要上演魚界中“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好戲呢？

我不想驚擾了這美好的夢境，悄悄起身，在不遠的廊柱下靜默而立。樓閣與亭臺依舊，楊柳與假山猶存。遙想當年，文君到底是循著哪條幽徑逃出了庭院，直奔相如的懷抱？

她既然選擇了私奔，想盡快與心上人結為眷屬，細心想來更大的可能是因為不能明媒正娶地進入司馬相如家。

這中間的阻力主要來自她的父親。

當時司馬相如要相貌有相貌，要名氣有名氣，要才華有才華，唯獨沒有的就是沒有太多的財富。可是卓王孫富甲一方，除了不缺錢，其他都缺。一個不缺錢的人，為什么非要找一個像他一樣，除了不缺錢其他都缺的女婿呢？找個有錢，但其他都沒有的女婿，真就比找個沒錢，但其他都有的女婿要強很多嗎？很顯然，卓王孫之所以對女兒與司馬相如的結合橫加阻撓，除了門當戶對的考量之外，更深層原因恐怕不止于此。

這還得從卓文君的寡婦身份說起。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相識時，年僅十七歲，在娘家居住。其父親卓王孫作為富甲一方的頭面人物，對于女兒在行為道德上的規范會超過一般人。當他得知視若掌上明珠的女兒不規規矩矩守寡，好好在家呆著，要與人相好，會覺得顏面盡失。他為了臉面，不能成全這件事。正因為有了這強力的阻止，才有了抗爭，成全了幾乎家喻戶曉的愛情傳奇。

不知不覺，我已沿著來路轉出了園門，一回頭，才看清門楣上郭沫若寫的四字：文君故居。

我不禁啞然于先前的粗疏，感慨于這趟匆忙的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