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壇百家

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組詩）

葉坪

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

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我喜歡

走一走人行道上的盲人道，做一回盲人

供盲人專用的路，總不能暢通

小店沿街設攤

自行車、私家車自由停泊

一如腸道梗阻

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我喜歡

看一看這個城市的公廁

如廁是件要緊的事情

這個城市又如何呢

我不想恭維，我只知道

上這兒來的都是平民百姓

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審，我喜歡

連日暴雨之后

觀察這個城市的下水道

雨果說下水道是城市的良心

我在這一天的暴雨后

這個城市的街道污水成河

如何來描述這個城市？

我只想說，我沒有大海的心情

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我偶爾喜歡

悄悄垂淚，獨自一人

不是我性格太軟，是這個城市

心腸太硬

秋深的那一夜

秋深的那一夜，我

聊以為書房的斗室里燈光溫馨

我沉迷在讀書的愉悅之中

竟然有一件小事讓我難以忘卻

——有一只蚊子，大腹便便

落在我的書頁上

我吃了一驚，它吸的是我的血呀

憤懣地揮手一拍

蚊子在書頁上被壓成一朵花（一堆似花非花的血），抬眼

望一下日歷

哦，9·18

這是個永遠不能遺忘的日子

我一揚手，就結束了

一場戰爭

痛與癢

——拜讀邵燕祥先生贈書《痛與癢》

痛，當然是難受的。我

緊咬牙關

就能頂著

痛定思痛，就是

苦口良藥

癢就更加難受啊，讓我

簡直無法忍受

癢在背上，像爬著無數的小蟲子

還要求人幫忙撓撓

不痛不癢又如何？溫吞水

煮牛肉，偏偏

還有人喜歡如此做事

自欺欺人

風中的紅燈籠

——悼我的好兄弟、詩人江一郎

風中的燈籠紅紅火火

竟在不該熄滅的時候突然

熄滅，那溫暖

依舊彌漫在我的心頭

此刻被永遠的痛灼傷

老淚痖垂，我為你送行

從此

再也牽不到你的手

記得我曾經為你預言，就這樣

堅持往前走

你的詩將開拓成一條大江

一條中國特色的詩的暖流……

你卻告訴我，你只想

做一個有良心的詩人，寫詩

是快樂更是自由

敬畏生命與感恩苦難

面朝大海，還有很多很值得的朋友……

你的話還一直在我耳邊迥流

痛惜你呀，此一去

只能與你在夢里談詩醉酒

我要用你的詩，重新點燃

那風中的紅燈籠

紅紅火火

陪伴你走向天國。我知道

那里有海子、駱一禾

昌耀、雷抒雁、韓作榮

……冀沈、力虹、盛子潮、劉德吾

許多你敬重的師長與久違的詩友

都在天國的大門口將你迎候

就讓我大聲朗誦你的詩行為你送行吧——

“飛翔多么美好，但現在

我必須和土地在一起

頂著大風奔走”

一郎，我的好兄弟，你一路——走好！

遐思，抑或引發靈感

長城內外，大江南北。東臨碣石，西涉戈壁

南至西沙，北上邊陲

我擁有了一大堆破碎的古瓷片

我以彎腰躬身的虔誠，以一雙

搜尋珍寶的目光

當我那天將一只現代景德鎮出產的青瓷碗

不慎摔破，只剩碗底時

居然突發靈感

我能不能用萬能膠水

將那些破碎的古瓷片也粘合

重新組合成一只碗

也許，這只碗不雅也不俗

但三千年的歷史文明，依然會閃爍

古今的共同光澤

我為它命名《歷史的相似之光》

其實，當今一切學問

就是這樣一只碗盛著的

什么都有，豐富多彩

而且經濟實惠

一個大國，就這樣和平崛起

有膠水的味道這很自然

集體男浴池

必須脫得光光的

誰也不能例外

浸在水池里，只露出一個頭顱

站起來都一個樣

赤條條進來，赤條條出去

佛說，眾生平等

一如來到人間去到天堂

待到穿上衣服

分別坐上寶馬或者電動車

佛就離得很遠

很遠了

致詩人伍權民

兄弟，你從成都千里迢迢來看我

四十多年的詩緣

我第一次在溫州接待你

有朋自遠方來

不亦樂乎

畢竟你比我年輕五歲

你的直率灑脫

詩寫不盡酒喝不完

愛自己就是愛這個世界

我們應該讀懂自己

你還不老，起碼比我年輕

踏遍青山正當時

我只想說說你的牙齒

少得太多啦

有損腸胃

聽我一句忠告，去種牙吧

你會活得更加快樂

長壽是詩，在我們的心里

長一棵常青樹多好

這一生，我認定你是我最好的兄弟

不醉不休，且做一個清醒者

一如梅雨潭的綠

愛戀自我

致雪花

天真無邪，用你的素潔擁抱大地

也掩蓋了一切

一切都被你美化

你也許不會想到

污泥濁水

已經開始傷害你

你幼稚，你是無辜的。我

喜歡你紛紛揚揚的舞姿

愿捧你在手，化作

晶瑩的淚花……

夜魚近作[組詩]

夜魚

不遇

今生錯過了

下一世我居山中，你先要繞過

幾個仿古景點，包括被框起來的

泛濫桃花，酸溜溜的廢井，精裝裱的牌匾

再避開

欺軟怕硬的看門犬，醉醺醺的好人與惡徒

之后

九曲十八彎，顛散你的正襟危坐

忘掉你的駕輕就熟

你將被懷抱嬰兒的村婦，以及嫻熟拿捏的村

長誤導

又惑于老貨郎古怪的口音

如果運氣好，你將碰到若干知曉前因后果的人

其中一位和我的關系既貼近又疏遠

她向來古道熱腸今給你正確的指引

你只需再攀一座大山，我的處所很好找了

看似縹緲于半山腰

其實正被泉水、鳥鳴、林木加深

萬一我門扉緊閉。請在樹下小歇

你可摘下并品嘗

敞院里任何一枝當季的果實

也可選取檐下的斗笠、鐮刀、燈籠、拐棍

若原路折返，愿順利愉快。借你的

都不必歸還

野百合

山谷無須迎合，這幽深的器皿

蒼穹是它的蓋子。有時我突然抽出幾支

刺破濃霧。有時我狂亂地舞動

恰好畫出了風的骨髂

有時我一抬頭，星子墜落

但那不是墜落，是夜空的一次舞動

孤獨下是靜止的，哦，如此飽滿

那圓鼓鼓的鱗莖是另一個宇宙

汗液類似引力。催生、碰撞、分裂又融合

窖藏寂寞，存放生也預設死

如果孤獨有面容，應該美如微卷的花

抹著誓言滑坡前的血色

目睹過蝴蝶在死囚的鐐銬上棲落

如果孤獨有獠牙，被噬咬的你

不必訝異我的鎮定

稚子鮮嫩的輕嗅與垂暮者的鼻息

之間，只隔著一層

薄薄的大氣

蘭亭集序

我見過它們

也聽到過它們

一陣比一陣軟的嘆息

除此，我不能了解更多

也許有玄機

也許沒有

就是隨心甩下的墨跡罷了

永和九年、蘭亭

這一時空坐標點里

橫豎撇捺鉤被臨摹、拓印

但是清風明月心呢？

月湖雅聚

月湖在晴川閣下

琴音已絕，波瀾不興

偶爾也倒映雅聚言歡的身影

說起行為藝術

他們一致認為：有時行為

更接近真諦。而語言

則像水底那些彎折變形的倒影

我不置可否，想起當年

多少言行，都已像

被投擲出的石子

墜入深不可測

而波紋的擴散只持續了

七秒鐘

在古姆商場里的自戀

闊大的白棉裙袍

翠綠的民族手工項鏈和耳環

我從另一個半球帶來的平民衣飾

有無所畏懼的貴族氣兼具十足的親和力

坐在古姆商場花廊座椅上

感覺好得像冬宮寶座上的葉卡捷琳娜二世

雪白配玫紅

大概就是自戀最好的搭配色系

是的，我自戀

女兒的前置雙攝兩千萬

火上澆油，成為進一步自戀的工具

但我嫉妒迪奧香水柜前的美女

臉頰雕塑般的立體

她演示的香氛

大概就是天堂的氣味

而櫥窗里一襲襲名牌的衣衫

大概就是天堂集慶會上的舞衣

我的嫉妒適可而止

收回眼光，一心一意大啖冰激凌

我的物欲比誰都強勁

但吸引我的昂貴之物不可能有標價

比如此刻我心無掛礙地閑坐

比如對面座椅上女兒頷吮的樣子

比如讓我忘了疼忘了比忘了的

每一瞬流卞

觀儀

圓形托盤插滿黃燭

屯焰安靜而細弱

喀山圣母在昏黃的燭光里

面相憂郁

信徒們喃喃傾訴

諦聽中的圣母

眼神里像蘊蓄著一千場雨

聚攏三指依次點向

額頭、胸口、右肩、左肩

雙手合十，微微鞠躬

再上前，以額抵像框，或輕輕一吻

我非教徒，也非無神論者

只能靜悄悄地駐足觀儀

據說喀山圣母二戰時期有過一次顯靈

她托夢給朱可夫，說將有一場奇寒

入侵者會不戰自退

微弱的光暈里，我試著將頭貼向圣像

真奇妙，觸感

明亮又滾燙

近作六首

曹有云

玫瑰

里爾克純粹矛盾

不可妥協的玫瑰

博爾赫斯觸摸天堂

不可企及的玫瑰

那是

玫瑰中的玫瑰

他們如癡如醉

生死不離的玫瑰

《詩經》里沒有種植過的玫瑰

陶淵明沒有吟誦過的玫瑰

群芳之中古老缺席的玫瑰

那是

經驗之外孤獨開放的玫瑰

拒人千里

寂寞無主

她渾身的芒刺扎八

東方虛無的光陰之河

不痛不癢，不悲不喜

輕如鴻毛的玫瑰

兩姐妹

破碎的莎草紙文本

布滿點點星光的歌唱

深奧的抽屜

隱秘的手稿

詞語在晝夜咆哮

她們在海邊

環繞著你

誦歌

跳舞

奉若神明

火光映照

俊美絕倫的臉龐

沸騰似海的夜空

足不出戶

束之高閣

一個人無心的獨白

文學史無盡的幽怨和猜想

縱情放歌或者

自言自語

狂熱戀愛或者

孑然獨身

命運之神在隨心塑造命運之人

但那詩歌之獸在光陰之河

嘯吼不已

最初或者最后的春天

雨水和著花瓣

飄落

立春

冰雪封鎖之中

春天之門微啟

強力而入

窺探那淵奧的生命之水已是躁動不已

天地之穴

玄之又玄

眾妙之門

無題

高鐵銳利的彈頭

刺穿重重風景

飛機轟鳴的巨翅

掠過皚皚雪山

不再有遙遠的事物

遠方古老之夜幕

被速度

肆意炫技之電閃

一一撕裂

一一戳穿

回憶遙遠的童年

猶如長河滔滔

寂然的春天

從時間

高深的巖縫

伸展出

詞語新鮮的葉片

在陽光下閃爍

在風中搖曳

那就是

語言

就是詩歌

狂喜的瞬間

是思想者

寂然的春天

偶感

誤解之謬解

錯覺三錯覺

夢中夢

你何時會在路上

堅硬粗糲的礫石路上

時時疼痛

時時清醒

如新鮮的傷口

如冷峻的雪峰

和米拉日巴，或者但丁一起

在去往那邊

堅定的孤獨路上

徐學近作（組詩）

徐學

高考前夜

我和妻子閉著眼睛

平躺著

甚至，連翻身

都不敢，生怕有一點

動靜，都會影響

兒子明天的考試成績

高考前夜

我倆一直躺著

誰也不敢吭聲

這動作

一直持續到天明

無題，或九月二十一日詩

場院里，三只雞邁著方步

在我眼前走來走去

午后的場院陽光明媚

梨樹上，麻雀嘰嘰喳喳

偶爾有幾只飛到屋頂

片刻又飛了回來

我坐在屋檐下嗑著麻子

地上掉落的麻子皮

足足有三四把，或者更多

這是立秋之后的

第二個周末，我沒有午睡

沒有午睡，是因為我回到了

我離開三十二年的場院

這個午后，我要找回

我兒時的記憶

有一年夏天，我晾曬在鐵絲上的

紅領巾和毛藍褲子

像旗幟一樣飄了起來……

無題，或九月二十二日詩

走著走著

就把自己給走丟了

你信不信

曾經的豪言壯語沒了

曾經的詩情畫意沒了

……反正，一切都沒了

你信不信

反正，我信

有時候，我捫心自問

我還叫徐學嗎？

我還是那個說話就臉紅的徐學嗎？

——都不是

那我到底是誰呢？

其實，許多人和我一樣

走著走著

就把自己給走丟了

無題，或舊情節

屋子里，爐火正旺

土炕上，娘正在穿針引線

給我和弟弟縫補過冬的衣裳

弟弟放學還沒有回來

方椅上，我看見他自制的手槍

扳機上的污垢

和槍柄上的一樣多

我坐在馬扎上

反復，試著一把彈弓

總覺得，皮筋的

彈力，夠不到房頭的麻雀

娘已是第三次讓我去找弟弟

天快要黑了，我不情愿地

把彈弓扔在了一邊

心想，找到他

我會美美得捶他一頓

那年我十歲

弟弟七歲

娘的精力旺得像爐火一樣

無題，或對一個后院的描寫

廢棄多年的兩盤石磨

靠墻根兒站著，上面已長滿苔蘚

干柴垛下，有三只雞在刨食

一群麻雀因我的到來

從柴垛上飛起，又落在一棵棗樹上

嘰嘰喳喳，豬圈里

兩頭豬的叫聲一前一后

椿樹上，兩只喜鵲的叫聲

也是一前一后，狗搖著尾巴

看著我，似乎在等待我的施舍

兩頭騾子正低頭吃著草料

看上去，它們毛色黑紅

冒著熱氣的身體上，沒有留下

剛剛，勞作完的疲倦

在鄉下，每一戶人家都有兩個院子

前院里住人，后院里喂券牲口和其他

無題，或十月四日詩

我看見那個禿頂

男人，在不停地抽煙

火車已經開走

我看見那個禿頂男人

一直面朝著火車開走的

方向，已經坐了很久

站臺上，除他和我之外

再沒有第三個人

火車已經開走

天，漸漸暗了下來

此刻，我想他的內心

會不會，和我一樣凄涼

看見[組詩]

畢福堂

重慶的霧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重慶的霧 就沒有散盡的時候

陰天自不必說 即使晴日

碼頭 江邊

仍有絲絲縷縷若隱若現

像飄動的手帕揮舞在遠方

在渝城 你不會感到片刻孤寂 冷清

千萬家火鍋店蒸騰的熱氣

滾沸著嘉陵江永不打烊的笑靨

來時如此 去時亦然

已入機艙了 一股濕霧鉆進來

模糊了雙眼

義烏站臺對面的紅楓

再有三分鐘

列車就要到來了

一抬頭看見了站臺對面山上

一棵紅楓粲然一笑

像足足憋了五百年的美麗

一瞬間全都傾瀉出來了

仿佛淺笑春風的那株桃花

不艷 不妖 含蓄 矜持

如此邂逅令我驚詫

故鄉就在前方

汽笛拖著長音已經來了

天光云影徘徊不已

兩條鐵軌像兩根筷子

夾不住 放不下

大海再藍 有時就是脆弱的玻璃

一百年前

鄧世昌和他的致遠艦

還有那條忠誠的黑狗

一間沉入了屈辱的江底

那時 遼闊 浩瀚的黃海

其實就是一滴苦澀的淚

一百年后 我雙膝跪地——

鄧公啊 你浮出水面吧

像我們的遼寧艦那樣浮起來 因為

那些長的 短的 粗的 細的辮子

早已變成了系牢大海的纜繩

所以 請你看一看

還是這片疆域

像什么呢

真難為你了 憋了半天

你喃喃自語——

大海 再藍

有時 就是一塊脆弱的玻璃

還是深圳

二十多年前 第一次來到深圳

在繁華熱鬧的深南大道

兩只眼睛不夠用了

而腿 更像驚著的小馬駒

大街小巷竄個不停

在國貿大廈頂端的旋轉餐廳

仰望蒼穹 仿佛天堂觸手可及

一整天 把世界之窗 錦繡中華轉了個遍

入夜 竟然激動得一夜未眠

這次 我仍住在當年地段對面的

皇冠假日酒店 竟然不想出門了

上午逛了一趟地王大廈旁側的萬象城

回到住地 倒頭便睡 夢中

連往昔一顆眼花繚亂的星星也沒有

華虹初上

我把夜泡在淡藍色海鹽的浴缸內

香氣撲鼻的玫瑰花瓣起起伏伏

而難以沉下去的

還有輾轉反側的斑駁的月色

胃口

那年初到香港

面對燈紅酒綠的美食

我是一個十足的吃貨

叉燒飯 牛腩面 咖喱魚丸

連無味的米飯還吃了三碗

也難怪 那次我從北京

坐了三天兩夜的火車到了廣州

再倒班車經羅湖口岸

才到了傳說中的天堂

這次我坐了三個多小時的飛機

就把一切搞定了

從一家一家美食城出來進去

明顯感到食欲大減

入夜 面對維多利亞港如夢似幻的美景

一雙眼睛也沒了胃口

連迪士尼樂園預訂好的門票

仿佛也打了飽嗝

忽然饞起了來時的路

故鄉機場的跑道

連兩旁帶起的風

聞聞也香

西湖上 十八相送橋

在古代 愛情比銀兩值錢

西湖上 一座長橋

梁山伯與祝英臺

卡來回回 反反復復相送了十八遍

都沒送到頭

最后干脆變成兩只蝴蝶

纏綿徘徊 戀戀不舍

上下翩飛 還是沒有送到頭

而今天 多少青絲還沒邁到白發

就到頭了

羨慕中 嫉妒里

一曲梁祝小提琴悠然響起

湖面上 小橋彎彎曲曲

像故意繞來繞去的弦 怎么也捋不直

天上的飛鳥捋不直

地上的游魚捋不直

它們轉來轉去 其實并不想

把一代一代凄美的傳說

捋成一根短而又短

干澀而哀怨的

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