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全部七套《四庫全書》在這藏書七閣中安放完畢還不到80年,就已經毀了四套,還剩下三套,裸露在變幻無定的歲月中,吉兇難卜。由此我們感受到了紙質文明的脆弱、易毀。無論多么宏偉的紙上建筑,都經不起踐踏和摧毀。乾隆以10億字的篇幅創造了中國書籍史的一個極端,書寫著自己的文化野心。清代皇家的藏書七閣,實際上就是紙的大本營,或者說,紙的大型倉庫。這是紙頁對時間的一次示威,但無論紙的勢力多么龐大,都會在時間中不堪一擊。規模的宏大并不能抵御火焰的野蠻和囂張,即使那些藏書閣在物質上已經做好了充分的防范。
自西漢發明紙張以后(從迄今為止的考古發現來看,造紙術的發明不晚于西漢初年。早在西漢,中國已發明用麻類植物纖維造紙。宋蘇易簡《紙譜》記載:“蜀人以麻,閩人以嫩竹,北人以桑皮,剡溪以藤,海人以苔,浙人以麥面稻桿,吳人以繭,楚人以楮為紙。”),中華文明,很大程度上是由紙來承載的,包括文學、繪畫、宗教,甚至民俗,不像西方,用紙歷史只有最近的幾百年,在更長的時期內,他們寄情于石頭、羊皮、金屬。在北京故宮,我看到過東晉顧愷之的繪畫(《洛神賦圖》),看到過唐代李白僅存的書法真跡(《上陽臺帖》),我一方面慶幸它們穿越千年時光,另一方面又感嘆更多的藝術品被歲月無情地毀滅了。正因為我們的文化過于依賴紙頁,所以它與時間的搏斗變得更加艱難。它是那么懼怕雨水、火焰、白蟻,更不用說戰爭了。乾隆皇帝或許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七座藏書閣中,除了文宗閣,另外六座藏書樓名字的部首里都帶三點水,是出于水可救木的心理暗示。但另一方面,它們的名字,又猶如讖語,預埋了它們的悲劇——文宗、文匯、文瀾、文源四座藏書閣,全部毀于火燒。
中國人當然也可以尋求一種兩全其美的方案——畢竟物質世界里的天長地久并不是一件壞事。但自從紙張發明以來,中國人就放棄了對石器和青銅的迷戀,一方面追求著文化的永恒,另一方面卻選擇了速朽的紙頁,將我們的文化置于速朽與永恒的雙向拉扯中。這一奇特現象的出現,不僅因為紙張易于書寫、攜帶和傳播,更因為紙張的易碎性從反面確認了它所承載的文化的珍貴性,從而讓人們的目光超越那些具體的載體,投向文化本身,去鑄造一套強韌的自我循環程序,這套程序本身,遠比一頁紙、一棟房、一座宮殿更重要。我們的文化只是暫時存放在紙頁上,猶如靈魂只是臨時寄居于肉身,肉身可以泯滅,但靈魂永在。
火焰與紙頁的形而上關系就這樣確立了——死亡的意志越是強大,再生的沖動也就越大。歸根結底,是因為在那些紙頁的背后,挺立著文人的身姿。所有的書冊,只有依托于一代代的文人才能活起來。有他們在,那些死去的文字就能在新的紙頁上復活。
文宗、文匯二閣消失兩年多后,清軍占領南京,天國領袖洪秀全自殺身亡。一生苦讀詩書、力求“內圣外王”的曾國藩,派自己的朋友、目錄學家莫友芝前往鎮江、揚州,四處查訪從文宗閣和文匯閣里散落的書冊,莫友芝一無所獲,最終傷感地離開。他在給曾國藩的信里無奈地寫下八個字:
“聽付賊炬,惟有浩嘆。”
但江浙三閣的故事并沒有到此結束。就在杭州文瀾閣被李秀成的部隊毀壞的第二年,在杭州城西的西溪避禍的丁申、丁丙兄弟,在逛舊書店時,居然發現用于包書的紙張竟是鈐有璽印的《四庫全書》。他們出身書香門第,是江南著名藏書樓八千卷樓的主人,一眼就看出那些包書紙,正是落難的《四庫全書》。他們大驚失色,于是在書店里大肆翻找,發現店鋪里成堆的包裝用紙上,竟然一律蓋有乾隆皇帝的玉璽。
他們知道了,文瀾閣的藏書并沒有徹底消失。他們決心一頁一頁地把它們找回來,雇人每天沿街收購散失的書頁。半年后,他們共得到閣書8689冊,占全部文瀾閣藏本的四分之一。
對于失蹤的四分之三文瀾閣藏本,他們決定進行抄補。他們當然知道那個黑洞有多么巨大——那無疑是在他們的天上戳了一個大窟窿,他們要像女媧一樣,煉石補天。在浙江巡撫譚鐘麟的支持下,一項偉大的抄書工程開始了。丁氏兄弟從寧波天一閣、盧氏抱經樓、汪氏振綺堂、孫氏壽松堂等江南十數藏書名家處借書,招募一百多人抄寫,組織抄書兩萬六千余冊。《四庫全書》在編撰過程中編撰官員曾將一些對清政府不利的文字刪除,或將部分書籍排除在叢書之外,還有部分典籍漏收,丁氏兄弟借此機會將其收錄補齊。經過7年的努力,終于使文瀾閣之“琳瑯巨籍,幾復舊觀”。
光緒八年(公元1882年),文瀾閣重修完成,丁氏兄弟將補抄后的《四庫全書》全部歸還文瀾閣。
這讓我想起一部美國電影——《艾利之書》。影片中,繁華的美利堅已成一片焦土,水源斷絕,大氣層被破壞,更觸目驚心的,卻是人類文明的徹底毀滅。丹澤爾·華盛頓飾演的盲人艾利在一種隱秘的召喚下,孤身穿越廢墟般的大陸,向遙遠的西海岸走去,連他也不知道,在那里等待他的將是什么。但他的身上帶著人類的最后一本書——《圣經》,這本據說“可以幫助人類重建家園”的“啟示錄”,也成為暴徒們爭搶的對象,因為誰擁有它,誰就擁有了統治世界的“思想武器”。終于,這部最后的書,在與暴徒的爭斗中毀滅了。
影片的結尾出其不意——當艾利最終抵達了西海岸,在加州舊金山灣內一座名叫Alcatraz的小島找到了一個神秘的地下洞窿,發現那里居然是一座浩瀚的地下圖書館,備份了人類的所有典籍(美國版的文淵閣),只有存放《圣經》的位置還空缺著。而那部業已消失的《圣經》,早已被艾利背誦下來。面對圖書館的老館長,艾利重述了那部書,地下圖書館的印刷機轉動起來,那部“創世之書”,就這樣像受難的基督一樣復活了,裝幀精美的《圣經》,重新回到了書架上……
這是一部末日題材的影片,對人類末日的關懷,在美國電影中不勝枚舉,而《艾利之書》的不同則在于,它的關注點由物質世界的消亡(比如火星撞地球一類),轉向精神世界的毀滅。與前者相比,后者的悲劇意味更濃。于是,在《艾利之書》中,一本書(尤其是紙質之書),成為拯救人類的最后一根稻草,一個升級版的諾亞方舟。該片編劇之一加里·威塔說:“這是一則關于未來的寓言,它企圖用比較簡單的方式為大家講述末日之后的人類文明何去何從。”
美國人對未來的預測中,包含了他們對文明湮滅的恐懼,和自我拯救的渴望。而對于中國人來說,這樣的情節早已在歷史中反復發生過。《四庫全書》的流傳史,幾乎囊括了《艾利之書》的所有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