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尚遠
“我像你這樣年紀的時候,就在一條去非洲的方帆船上當普通水手了,我還見過獅子在傍晚到海灘上來?!?/p>
——歐內斯特·海明威《老人與?!?/p>
阿叔又要出去買魚了。
他穿好身上那件褐色外衣,街上海風大,他拉上拉鏈,下擺直直垂到褲襠,像套了個布袋在瘦削的身板上,然后再扣上有些泛黃的白帆布鴨舌帽。推開門,樓下是早晨7點的海鮮市場。
他習慣開著小電驢一路慢悠悠地逛,看肚子扁扁趴在盆里的銀色小海魚,表皮嶙峋舒張著淡金色身軀的海星,米黃色淡紫色鮮紅色外殼敞露白嫩舌肉的各類海蚌,從小在東北大山里長大的他沒見過這么多奇形怪狀的海產,一個攤一個攤,他要慢慢看,時不時有他異的一聲輕呼,指一下“這什么???”兩眼瞪圓了,像孩子在逛動物園。
8點半,他帶著一身海味到家,準時開始擺弄自己的早餐。開電磁爐,用小鍋慢慢蒸熟他的魚,一筷子鹽,兩圈油,清清淡淡擺上桌面,配著白粥吃。吃完在向海的窗戶邊聽書——動脈硬化致使他的右眼無法視物,只能依賴手機或電腦里各類的音頻軟件。午餐晚餐就把粥熱一熱,還像早上一樣吃。這樣的生活挺合他心意。
阿叔是我的老師,然而他看起來那樣瘦小,脖子上皺紋很深,皮膚卻蠟黃而有些泛白,一雙湖泊一樣的眼窩在顴骨高聳的雙頰上,以至于人們都難以相信他有一份聽起來舒適而體面的職業。終于退休了,他從朝五晚九的辦公室里抽身出來,和老伴去了比原來更向南一點的海邊,棲息在一間小屋里,向著海,還有海里的魚。
為什么是海?在他離開校園后我們罕有地碰面時,我都想這么問他。然而其實我更想問,為什么不回家。
我是隱約記得他跟海的緣分的,十幾歲出頭的他還沒見過大海時,光著腳赤著膊穿梭在青紗帳里,用沾著泥的手翻鄰家女孩偷偷塞給他的幾本書,從頭到尾地看幾遍。趕考那天匆忙包了幾個干糧,跨出村門,就要去應試了。這一跨,跨到了淮河秦嶺另一側的南方。那時他是第一次見著海,雖然是淺淺的港灣,在他眼中已是無比的壯闊,波光粼粼層層涌動著的潮水,從腳底一直延伸到天際。
年少時他目力是極好的,他翻過山,站在此地,便不會僅僅是僅盯著大海的。遒勁的海風將他心臟吹得像揚起的帆一樣飽滿。他徜徉著想,山的那邊是海,而海的那邊,就是天了。
而海最吸引他的還是魚,據說那時他是常跟同學打聽吃哪種海鮮的,有一次興致沖沖買了有些貴的貝類,表殼光滑得像一片水鉆,卻不會烹制,放在一旁硬生生擱壞了,臭不可聞。他還心疼,把它們一片片攤在太陽底下曬,還想著有沒有轉機。
一切終究是新奇的,無論是海還是象牙塔。他厚厚一摞泛黃的日記本里遍布筆墨的一篇文章是美國作家海明威的《老人與?!?,用了飛揚的字跡寫下全書中最經典的那句話:“人生來就不是為了被打敗的,人能夠被毀滅,但是不能夠被打敗?!彼奈淖质浅霈F過在墻報上的,幾個朋友慕名而來和他一起談論書籍、寫一些文字,關于海,關于青春,關于未來。甚至說好了要一起攢錢湊錢做一本小冊子,做了十足的工夫,每日為此奔波著,感覺也像坐上了圣地亞哥的漁船,揮舞著槳要去征服世間最廣袤無垠的領域。
然而在他在遇到他的大馬丁魚前,先遇到的是父親的手術通知。家中支柱倒下,他停了一年學,那段時間有多難熬,總是難以想象。天蒙蒙亮要起來煎一包包的藥,將飯菜準備好,走到市醫院,看護父親,買藥,籌錢……有空閑才能翻翻書——然而大多數是看不下的。父親出院時,他將賬單一張張攤開來放在桌上,成日成日盯著,看有沒有轉機。
他回來時瘦了一圈,原先的朋友大多是已經走了,他翻那些未能收入冊子的手稿,脊背慢慢地崩成一張弓。
海風在嗚咽。
后來他是真的有一次差點進到“?!崩锪?,他家人聽說南方的貿易搞得聲勢浩大的,東北的產業也不錯,勸他畢業就去下海,而他的回應是久久的沉默。
他最終為何成為一個寂寂無名的教師,我不得而知,直到我試著走出家庭的庇護跨進人群。就像第一次下水的人用腳尖輕輕試一下深淺,大著膽子蹚水往前走,隨著洋流東倒西歪,拼命地想抓住一處可以棲身的小島,走近了才發現,每一個平靜無波的灣,都是一處漩渦,毫不留意地踩進去,毫無意外地脫身不得。我低頭看那澄澈無邊的海面,那無休止旋轉著的暗涌,才發現糾纏著我的不是水,而是人——密密麻麻,看不清五官的,全是人。
我渾身冰冷,動彈不得。抬頭看到他就在前面,便哭喊著大聲呼救。聽聞,他轉過頭淡淡然地一笑,伸手對我說,“不要怕,走過來?!?/p>
那時我才發覺,原來??雌饋磉@么平靜,這么安寧,里面卻遠不止我一個人。
今年春節的時候我途經海邊,停留下來去拜訪他,他破例買了很多花花綠綠又高蛋白的海鮮,望潮、海蜇、花蛤,煮了滿滿一鍋粥,小心翼翼灌進保溫盅里,給我帶上高鐵。他說,海邊的風和陽光特別好,想載我逛一逛,順路去車站。
“您之前跟我說過為什么要來海邊了嗎?”
“說過的?!卑⑹鍘兔α嗔塑嚿系臅呕匚壹绨蛏?,“怎么了?”
“沒有。”風有些大,我抱緊了懷里的保溫盅,“您回去吧。”他招手回身走進人群里時,瘦小的身軀霎時被淹沒,唯見那頂白帆布的鴨舌帽,像漂浮在海里的一片帆。
他的確說過為什么來海邊的,但我竟一句都不記得了。他對我說的話還有很多,然而都不能記得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帶走了它們,像海浪席卷時的布滿腳印的沙面,退潮時平整得看不見痕跡。
是有什么在永久流逝著的,我發現。大約我和他,甚至周遭的每一個人,都置身在看不見的洪流里。不是所有人都能登船出戰,而是擱淺在海灘上,留作一座小小的礁石,日復一日,被海浪無聲地侵蝕,軀體日漸毀壞,以至于面目模糊。有的人早已碎裂作砂石,隨著白泡沫一同沒入魚腹,但他還留著一個佝僂而奇崛的形狀,向著海,和那海里的魚。
電影《獨立日》的末尾說道,We will not go quietly into the night.是的,洪流終將使我們沉沒,而我們,卻不能甘愿無聲無息地沉入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