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夢人董若雨

余丹

癸未年末，水面微霜，寒風積愁。潯水南村，西庵舊里，有靜嘯齋。墻外青松三五株，前朝老梅盤鶴膝，院內有一座太極八卦圖花壇，雜植花木，一陰一陽，一枯一榮。推門入齋，暖意融融，熏爐里焚著一味香，名叫“采杉曲”，采杉膚雜松葉焚之，拂拂有清氣。暖爐旁有一只老貓，立著四肢打盹。聽到門軸的吱呀聲，老貓微微睜眼，見一朵白云施施然飄進屋里，遂斜眼瞟睡榻上的主人，見他還是三日前的模樣，平躺、微鼾，不過胡子長了少許，枕邊一卷《圓覺經》落了些許灰塵。老貓心想：“不知他這三日睡夢，又去了哪里的青青世界?！?/p>

“葉桃，你且吃幾片白云，我這里枕上黑甜，還需幾日方回。”老貓聽得主人喚他名字，便問：“這回去了哪里，這樣好玩？”

主人答：“去了明年春闈，諸生會試，已過三日，正在等候發榜。”

葉桃又問：“可知誰是會元？”

主人答：“未知。”

葉桃說：“我且自己來看?！闭w身入夢，被主人捉住了尾巴，聽到一聲嘆息：“我若不將身心費在十余年舉業之書，現在成就豈止如此?？婆e的事，不關心也罷。我剛才鬼迷心竅，你也不要去看發榜了?！比~桃脫身跳上書案，伏在一卷《黃門集》上，又聽得一聲嘆息。《黃門集》是董若雨祖父董道醇的遺著，由董若雨的父親董斯張從扇面上得詩輯成。董道醇官至南京給事中，雖不及父親董份“東觀總裁”，也算權重望崇。可惜董斯張不滿兩歲，慈父見背，他又清羸多病，獨行孤簫，自號瘦居士，常年臥榻，漸漸拙于生計。三十五歲方得子若雨，八年之后病故。祖母茅冰清常執太祖董份的上朝象笏，叮嚀囑咐：“他日汝當用之?！鄙贂r，祖母茅攜葉桃至靜嘯齋，說祖父中舉人那天，有一只黃貓，四足雪白，悄然而至，因此全家視之為吉祥物，喚名“踏雪”，此后家中童子讀書，必有黃貓相伴。葉桃跳上《黃門集》，正是提醒若雨，身負振興家業的重任。

若雨道：“前輩往事，不要再提?！庇謱⒀瑺t中的“采杉曲”換成“無塵香”，以蘇合水沉龍腦、甘松、白檀，制成花瓣形，自道：“天清無霞，曠野無塵，自在逍遙?！辈恢挥X又跌入夢中，正行至靈巖山，忽見祖母茅駕著葉桃隨后而至。

祖母茅道：“吾兒，今日發榜，你且隨我去看看，若遇見昔日同窗好友金榜題名，也好激勵你上進。”遂喚來踏雪載著若雨同去。行至一條山路，都是新舊落花鋪成錦地，竹枝斜處，漏出一樹牡丹。

若雨道：“大母，那牡丹這等紅！”

祖母茅心疼道：“吾兒久讀書，莫不是患了眼疾，此花這般紫，怎生得紅色？”

若雨心想：“想是這青青世界春天曛暖，大母眼睛熱壞了?！庇智那膯柼ぱぱ┮舱f是紫色。又問葉桃，葉桃說是白色。忽又見那牡丹樹上立著一個人，手執漁板，高聲唱到：“還我無物我，還我無物我，虛空作主人，物我皆為客?！?/p>

若雨想：“人心各有所偏，偏生妄，妄生魔，魔生種類。大母和踏雪伴祖父長久，日往月來，滿朝紫綬金章，盡入心魔，所謂‘色借相公袍上紫，香分太極殿中煙是也；我心里的牡丹模板必是詩詞繪事里常呈現的，宋人的小品畫里牡丹常是紅粉二色，我眼里的牡丹也是紅粉色無疑；興許葉桃還保留幾分純凈，童心未泯，所見事物也未著色?！?/p>

正想著，已到貢院門口，見有一人大笑拍案叫“命！命！命！”，摔了鴛鴦瓦硯，又打開親身匣，取出玉琴焚之；還有人獨自吟詩，良久出一句，把腳亂踢石頭，接不出下一句，抓頭撓耳，亂發如蓬，被父母師長打趕；也有人呆坐石上，垂頭吐血；還有一人癡癡回不過神來，幾個長者費些買春錢，替他還神，也不知他是中了沒中。有人強做嬉笑之面，也有人強做不笑之面，或壁上題詩，筆底春風得意；或踏馬尋花，昏昏沉沉醉于朝；或看自家試文，誦讀一千遍，袖之而出。也有替人嗟悼，或曰今年一榜不公，或曰這番文字不得意。

若雨見街對面有一家茶樓，因說道：“大母口渴否？待我去茶樓取些茶水?！边M得茶樓見窗邊有一位儒生正在喝茶，不悲不喜、無樂無愁，便問道：“兄臺也來看榜嗎？”

儒生指著人群中的一位考生道：“有一位朋友高中。”

若雨一看，正是喜色難掩、壁上題詩那位。那位考生拿著試文交給儒生，欣喜問道：“師傅，您看我這則試文如何？”

儒生道：“朝廷已經認可，我也不必再看?！庇值溃骸澳阕靼斯晌挠刑熨x，我不過受你父親所托，指點你一二則應試技法，你不必叫我師傅；如今你是進士，我是舉人，過些時日你封了官，該我敬拜你才是?！?/p>

若雨聞言，問儒生道：“兄臺既是高人，何不參加會試？”

儒生答：“養家糊口，為五斗米折腰實屬無奈。但既能養活妻女，決意不再醉心仕途。我這輩子，混個舉人，做做清閑的九品芝麻小吏足矣?！?/p>

若雨喜上眉宇：“難得官場上有兄臺這般清醒之人。敢問兄臺尊名？”

儒生自知遇到同道中人，忙道：“我本福建林氏，小字溫陵。”兩人互換名牒以為友好。

若雨看著滿大街熙熙攘攘的考生，感慨道：“蓋棺沒有兩句書，百年只用一張紙。”

溫陵道：“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實在不應該只學孔子一門學問，統統變成孔子?！?/p>

若雨應和道：“所言極是，做了幾千年紗帽文章，混沌死過幾萬年還不放過他，堯舜安坐在黃庭內，也要牽來?！?/p>

溫陵拍手稱快：“正是！摩古崇古復古之人都是陰險之人，借古人來畫自己的版圖，而古人不會破墓出來與之爭辯！”

若雨道：“可悲可嘆！”

溫陵又道：“難說幾百年后你我之類離經叛道之人，也能入考生們的考場文章。”

若雨笑道：“哈哈，這事妙！彼時定無桎梏鐐銬?！?/p>

溫陵又嚴肅道：“既是應制文，必有羈絡，難無桎梏?！?/p>

若雨道：“你我且去百千年之后看看如何？”

溫陵疑問：“可去？”

若雨答：“可去?！?/p>

又問：“怎去？”

答：“天上天下、地上地下，共有十三個世界，我在我的世界叫白日世界，我在你的世界叫青青世界，青青世界又有古人世界，未來世界，還有古莾世界，古莾世界的人以醒時所行事為虛妄，以夢中所發為真。十三個世界配著十三經。十三經分出六十四卦，對應六十四宮，六十四宮各有一位香神主司，譬如葛藟宮有千歲藟司神主持，去苔雅宮，要先請過青苔司神?！?/p>

溫陵問道：“如何請？”

若雨皺眉答：“我正在研制六十四卦香譜，要叩請各位司神，香料的產地極為講究，光照幾許、露凝幾滴都關乎成敗；而眾香精微之處皆關銖兩，需錙銖計較，又不可筆授口授，只可依靠指尖的觸感慢慢調試。香成之后，方可在睡夢之中乘香煙去六十四宮。”

溫陵道：“聽來極有趣味！”又問：“研究成果如何？”

若雨答：“能自由出入白日世界和青青世界，可惜去往何處何時尚不能由我主控。今日我試了‘采杉曲和‘無塵香兩味香，去的是同一個地方?！?/p>

溫陵嘆一口氣，惆悵道：“如此說來，世界大千，你我相遇于此，實屬造化所鐘。今日別后，倘若緣分已盡，是不能再見的了?！?/p>

若雨安慰道：“人與人，莫不于此?！?/p>

溫陵又問：“你可知這里是哪一座宮？”

若雨思忖道：“想是牡丹宮，剛才來路上見一叢牡丹，花上立著一個人，高唱‘還我無物我，更奇怪的是，我看牡丹是紅色，祖母看卻是紫色。”

溫陵笑道：“妙！不是我注六經，卻是六經注我。”

正說著，祖母帶著踏雪、葉桃蹣跚而至，遂坐下喝茶不提。

若雨和葉桃回到靜嘯齋，潯水兩岸愁云不展，俄爾便有微霰、密雪，便溫了一壺桂酒，撥了熏爐里的香灰，又燎了一味新的。回想青青世界里溫陵的話，從古至今，人類莫不是勞作而求食，架屋以求安，養兒而防老，讀書而求科第，居官而求富貴，博探風水以求福蔭子孫，為了自家。為何一到圣人口中，就變成“你為自己，我為他人”、“你是自私，我是利他”，如此言行不一，怎可成為圣人之訓！又想到二十年科舉文章做下來，不過是隨俗人言語，愧于行世。如今志在香乘，竹杖芒鞋尋香，逍遙千里之外，于是起身掩戶，開箱啟匣，縱陳以前手評諸書，凡數百卷，運至郊野雪地，悉數焚之。

那一晚，董若雨看到的是千萬只將被趕盡殺絕的白鳥在雪地里撲騰，身上玄紋翠冠皆脫蛻，入火中幻化成蝌蚪文，在熾火里嘶鳴哀嚎，瞬間只剩下灰藍色的霜覆在白雪上，落在他的睫毛上，一粒一粒微塵壓下來，重得讓他無法睜眼。迷蒙中他看見白鳥在雪空中疊出祖母茅端莊的面容，繼而又是從未見過面的太祖父上朝的樣子，又變成父親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囑咐他找到古莾國的場景，最后又變成他的母親，臉上兩行清淚，眼里千言萬語。白雪茫茫，萬籟俱寂，只聽得董若雨嚎啕哭聲，淚眼中忽見一本父親留給他的《圓覺經》在火中扭曲，連忙搶救出，放入懷里。只見那幻化的千百只白鳥突有一只突然灰飛煙滅，須臾千鳥四散，不復歸來。

正當此時，南林寺鐘聲響起，冥冥沉沉、寒寒峭峭。鐘聲跌跌撞撞闖入千家萬戶，告訴鎮上每一個痛苦掙扎的人，夜晚開始了。

鐘聲漸遠漸稀，最后細碎到飄來幾縷銀鈴聲，又或是環佩叮當，且有一股百合香緩緩氤氳，沁入心肺。若雨抬眼，只見身在一座雪銀洞，中有一樽博山爐，制作巧妙，清霄吐霧，裊裊似春隨風。若雨心想：“適才不是雪地焚書么，怎么又到了青青世界？”

只見香煙中一位素裝女子蓮步走來，腰間墜幾枚“垂熏球”，離鏤梅花，上下半球一金鳳一金凰，鎖片銀軸也別具匠心。發髻上一枚青瓷祥云發簪，手上一枚云色瓷鐲，瓷上均畫有細巧的含苞海棠，枝間新綠，小蕾數點紅，甚有韻味。

若雨連忙作揖道：“在下大明朝南潯董若雨，冒昧打擾姑娘，敢問姑娘，這是何世何處？”

那女子道：“董公子不必多禮，我這里是博山司，公子的幻鳥在火焰里受了點傷，經過我這里飛不動了，便停下棲息，我請公子來領他回去?！?/p>

若雨疑問：“我何曾有幻鳥？”

女子道：“天下的書譜都有魂魄，有的書輾轉幾世，魂魄不滅，孤本尚存；大部分書遇火遇水遇蟲蠹即毀，紙囊不存，魂魄也是無處安放的，便灰飛煙滅。即使瑯嬛福地的藏書精舍，幾千年的藏書，被始皇帝燒掉的那些也只有書名目錄，類似祖先牌位，而內容盡失?！?/p>

若雨問：“一本書可刊印多冊，魂魄何去何來？”

女子道：“雖書有多冊，魂魄只有一個，遇到有緣人，幻鳥才會棲住。董公子的《圓覺經》乃憨山德清和尚贈予你的父親，這只幻鳥先前棲在憨山德清和尚書房。董公子焚書，幻鳥受驚，一時迷失才到了我這里?！?/p>

若雨慚愧道：“天下男子，盡受舉業之苦，寒窗幾十載，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無以養家。本想焚了舉業之書，沒想到誤燒了《圓覺經》?！?/p>

女子問道：“董公子是在嘲笑自己嗎？”

若雨道：“在下家道中落，父母早亡，無家無室。”

女子道：“幸虧公子及時，《圓覺經》的魂魄幻鳥得以存世?！?/p>

若雨忙道：“多謝姑娘出手相救！”又因見剛才那樽博山爐技法精巧，問道：“姑娘這樽銅博山可有出處？”

女子道：“這樽博山產自岳靈深幽，是昭明太子的心愛之物?！?/p>

若雨頓生敬仰，上前細看。

女子見他癡迷狀，嚶嚶笑道：“公子若是喜歡，我這里還有許多，公子且隨我來看?！?/p>

走過一扇屏風，鑲嵌四扇白瓷，瓷上燒有粉彩仕女圖，色澤瑩潤，如真似幻，一行小楷清秀迷人，若雨念道：“飛行云中，神化輕舉，以為天仙，亦云飛仙?！庇帜盥淇睿骸爱嫶扇恕薄?/p>

轉過畫屏，果見36 扇大門，寫著：博山爐、熏籠、熏球、手爐、宣德爐、瓷爐、香盤、香盛、香匙、香箸、香壺、香罌、薄云等36種香薰用具之名。

女子問道：“董公子先去哪處？”

若雨道：“姑娘腰佩可是熏球？”

女子遂推開熏球門，兩人入內。只見室內桃花遍野，草長鶯飛，花香怡人，再細看，方知是壁畫。案幾上陳列著眾多“垂熏球”，有一枚細君公主帶出塞的鏤空銀熏球，內置三個小金碗，無論熏球如何轉動，金碗的碗口始終朝上。熏球可垂掛腰間，稱為“垂熏球”，也可放置床褥，稱為“被中熏球”，常燎“太真香”，用桃花蕊加杏仁細粉，入腦、麝各少許制成，女子熏過之后面如芙蓉、膚若玉脂，男女之事琴瑟和諧。再往后看唐宋宮廷的熏球，鳳蝶團飛、彩鴛偕戀、奇葩蔽地、芝草出巖、涂金妍仙，精巧非凡，只是內置只有兩個小金碗。

若雨見一對銀鉤香球倒掛，一枚寫著“微風暗度”，一枚刻著“朧月斜穿”，于是問道：“這可是詩人元稹的熏球？”

女子答是，又道：“有一回元稹的表妹鶯鶯來博山司，見了這兩枚香球，撿了摔在地上，又踩又踢，你看留了好些傷痕?！?/p>

若雨細看，果然。

兩人再去了博山爐，又是一望無際星羅眾爐，異彩紛呈。有一樽趙飛燕姐妹的錯金銅博山香爐，爐蓋高聳如山，山間有靈禽瑞獸，足座下有圓盤，可盛水貯湯，使潤氣蒸香，遠看像虛無縹緲之間，海上有仙山。還有一件西王母的“鎏金銀梧桐銅博山”，底座透雕一鳳一凰，飛蹋梧桐葉，爐柄上端再立三羽鳳凰，腹壁又浮雕四羽，上下共九羽。

女子說道：“相傳漢武帝時候瘟疫肆虐，曠野尸體橫陳，武帝鑄此爐迎接西王母圣駕，西王母取豆大一粒兜末香焚之，香傳百里，當時感染瘟疫的百姓死而復生。”

若雨細聞爐中香氣，尋思得一二分秘方。

女子道：“白日世界的香料容易找到，有一味配藥在西昆侖殿，是三月初三西王母生日那天，九靈太妙龜所產的金棵子?！?/p>

若雨又跟隨女子看了和田玉香爐，扶桑國的搪瓷鍍金雞香爐，埃及的玻璃香瓶，古西亞的黃銅香爐，古印度的象牙粉瓶，拜占庭的香盒等物，見下一扇門上寫著熏閣，正待推入，女子勸道：“隔日再看吧，董公子真身還在雪地里，現在雪已停，火也燒盡，公子再不回去，恐怕要冰凍?！?/p>

若雨聽到要趕他回去，萬分不舍，說道：“青青世界里遇見的人，都可親可愛，一旦離開，沒有再見的。姑娘這里這樣好，光看這些香爐香器，都夠看一輩子的，何況......”

女子臉一紅，忙打斷道：“我這里不比其它六十三宮精妙，不過是教你識得一些香器，也不比其它地方熱鬧，長年冷冷清清。董公子要來，記得門口的百合香就是了，我把調香的方子給你，你隨時可以來......來看這些爐子。”

董若雨接過方子，眉開眼笑，正想別過，又想起來還不知道姑娘芳名，遂再問。

那女子笑吟吟答道：“畫瓷人即是我?！?/p>

若雨煞是驚喜，暗自道：“既見君子，云胡不喜?！?/p>

若雨領了幻鳥回到白日世界，見大雪已經覆蓋了大半個身子，葉桃蜷縮著依偎在他懷里替他取暖，養在梅林里的金枝鹿也在身邊，不斷朝他臉上呼出熱氣，甚是感動。回到靜嘯齋，翻開《圓覺經》，的確有一頁損落，那頁紙上寫得正是：“一切眾生，種種幻化，皆生如來圓覺妙心，猶如空華，從空而有，幻華雖滅，空性不壞，眾生幻心，還依幻滅，諸幻盡滅，覺心不動，依幻說覺，亦名為幻，若說有覺，猶未離幻，說無覺者，亦復如是，是故幻滅，名為不動?！?/p>

想起畫瓷姑娘給的百合香方子，懷里果然有一張金粉祥云彩箋，急忙打開，頓時傻了眼，呆坐在地上，比那名落孫山的考生還要沮喪。良久，才緩緩回神，像自言自語，又似說給葉桃聽：“畫瓷姑娘有心騙我？不會吧?？隙ㄊ乔嗲嗍澜绾桶兹帐澜绲奈淖植荒芟嗤ā＿@可如何是好？普通的百合香里眾香幾十種，畫瓷姑娘的百合香不下百種香料，且產地、銖兩、干鮮都不得知，各香之間的合和、窨造、熏修是否得宜也不得知，我要如何調配？即使學神農嘗百草，也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才能成功?！?/p>

一連四五日，若雨茶飯不思，夜不能寐。

是日，天晴云淡，江南寒色不減。董若雨收到且止庵行忞禪師的書信，約冬至聚友煮茶，閑話暖陽。若雨思忖，正是今日，遂折墻角數枝小梅，喚葉桃一同前去且止庵。且止山奇峰如云，積雪凝冰，一路攀巖爬石，行至山頂，已是日暮時分，若雨見山頂古樹結霧成淞，琉璃玲瓏，塵土皆寂，頓時倦意全消。

行忞禪師見到若雨，大喜：“這幾日大雪，我正擔心若雨小友收不到信，又擔心冰天雪地，山路危險?！?/p>

若雨笑道：“禪師這里譬如世外仙界，一年能得幾回來，是若雨的福氣?！?/p>

行忞禪師秉燭擺茶置酒，就地掃雪，累石為灶，拾房檐下的枯柴生火，煮山芋一缽，蒸山茅根一碟，又取蜜釀山花干一壇。兩人話古論今，好不快活。酒半酣，若雨方想起懷揣數枝梅，取出一看，梅花已經折損，若雨感慨道：“可惜了，花也不香了?！?/p>

行忞禪師道：“無礙，心意已到?！钡娙粲瓿蠲疾徽?，又問有何心事？

于是若雨講了前幾日夢游博山司之事。

行忞禪師沉思片刻，說道：“我師傅此山禪師生前講過博山司這處地方，但師傅所講，是百花盛開、鶯鶯燕燕的一處地方，不像你所講的是個冰窟窿。”

若雨也道：“是啊，我也奇怪，偌大一個地方，怎么只有畫瓷姑娘一個人?！?/p>

“畫瓷......”行忞禪師沉吟道，“博山司司主昭明太子，有三個女兒，青女、燕女、粵女，一個擅畫瓷，一個擅制香，另有一個掌管霜雪。且博山司聚集了天下最優秀的造爐大師，怎么會冷冰冰一片呢？”

若雨疑惑道：“如此說來，真是蹊蹺?！?/p>

“師傅生前曾傳我一柄手持蓮花香爐，我去拿來給你瞧瞧?！毙袕攵U師邊說邊起身去禪房取了一柄“雀尾蓮花手持香爐”來，又問若雨：“在博山司可曾見到？”

若雨接過手中，煞是驚訝。本以為是赤玉，沒想到是血玉。

行忞禪師解釋道：“這樽手持香爐，是師傅用漢白玉精雕而成，師傅圓寂那年夏天，一連割脈放血浸養了七七四十九天。師傅為了保證手爐吸進去的血液純凈，那四十九天里，只以新鮮的荷葉、荷花、蓮蓬為食。”

若雨目瞪口呆，問道：“為何要費如此大的心血養這樽手爐？”

行忞禪師道：“蓮花手爐一直是佛教圣物。傳說用造爐人的血養護香爐四十九天，相當于造爐人把生命延續給了香爐，再點上對應的香，就能乘香煙去往青青世界?！?/p>

若雨恍然大悟：“以往我父親只告訴我大千世界六十四司分別對應于六十四味香，不想應該再加上不同的香爐才對?！?/p>

行忞禪師點頭。

若雨又問：“這樽手爐對應什么香？”

行忞禪師道：“若雨小友你自己去塔下取了師傅的舍利子來，把一味引路香丸服下，點了師傅的舍利子，就能去青青世界了。”

若雨忙問：“去往哪一處？”見行忞禪師沉默不答，輕輕喚幾聲禪師，也不聞答應聲，只見禪師的身影越來越遠。

若雨忽然醒來，眼前還是自己的靜嘯齋，墻角也不曾有折過梅花的痕跡。葉桃好端端睡在熏廬旁，問葉桃可有人送信來？葉桃也不理他，只彈彈耳朵表示沒有。若雨想：“以往夢中去的都是青青世界，這次怎么忽然去了且止山。難道行忞禪師說的都是真的？我這里去且止山也不過十幾里，不如去看看?！庇忠苫蟮叵氲剑骸安恢袕攵U師是怎么到我夢里來的？難道他也是青青世界的人？可是為什么最后禪師沉默了？”一想到夢里禪師盤膝微笑合眼的樣子，若雨一驚：“難道......”

若雨急忙喚了葉桃奔到后院松林下，找到金枝鹿：“金枝，情況危急，今天勞煩你帶我一程，送我去且止庵。”

金枝聞言，載著若雨和葉桃一路飛奔上山，如履平地。半個時辰趕到且止庵，一看，行忞禪師果然已經圓寂。庵里的小和尚正忙著準備法事。若雨點了三支香拜過行忞禪師，又依照夢中場景掃雪煮食，與禪師飲酒話別。須臾，云棲禪師、聞古禪師、雪嶠禪師、擔雪老人等一一趕來。

酒畢，若雨問小禪師：“行忞禪師生前可有什么交代？”

小禪師說不知。

若雨退到墻根，心想：“舍利子是佛門圣物，除了行忞禪師，恐怕且止庵沒有一個人愿意把舍利子和蓮花手爐給我的?，F在我又不能告訴眾人，行忞禪師托夢給我讓我來取此山禪師的舍利子，這下真叫死無對證了?！闭肴绾问呛谩Ｒ娙~桃已經叼著一個琉璃盒子從七層塔那邊走過來。若雨取下一看，琉璃盒子底座上寫著“大明萬歷此山禪師舍利子”。

若雨對著葉桃夸道：“不拿自己當人的時候最好，不用守什么清規戒律！”說著把葉桃舉起來，放到他肩上，以示寵愛。

葉桃聽到此話，不知是夸她還是罵她，遂悻悻跳下肩來，翹著尾巴頭也不回朝金枝鹿奔去。

若雨又趁亂去取了血色雀尾蓮花手爐，果然跟夢中一模一樣。

回到靜嘯齋細看，見手爐底座刻著章：“空明司·此山造”。若雨方知六十四司里有“空明司”，于是取出此山舍利，點心香拜了三拜，將舍利放入蓮花手爐里，忽覺清遠淡雅，猶如身在空谷幽山，騰云駕霧。須臾，又如身在鬧市，雞鳴狗叫、喧嘩啼哭各種聲音從四面八方擁來，擠得他的耳朵水泄不通，再擠一縷進來，腦袋就炸了。不巧的是，真的飄來一縷聲音：“嗨！小子！”

“啪！”若雨轟然倒地，嘈雜之中又分明聽到有人說話：“我那個蠢徒弟把我的舍利子給了一個什么蠢物呀！一點點吵鬧聲折磨成這樣！”

若雨緩緩睜開眼睛，見此山和尚正拿著香箸香匙在調香，香案上有沉水香、丁香、治甲香、龍腦、麝香等物，煉丹爐邊上還有一個胖胖的老和尚舉著一把蒲扇，不停地煽火。還得被此山禪師罵：“呆子！用點心！煉嬰香丸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火候呀！漸冷漸熱的過程中，香最容易融合！煽了這么多年火，還學不會！比我那蠢徒弟還笨！”若雨看那煽火和尚也不做聲，偷偷翻兩個白眼，依舊埋頭看火，但覺得這個和尚面相眼熟，不知哪里見過。

聽到“嬰香丸”，若雨心想：“嬰香丸不是北宋山谷道人研制的香方嗎？怎么出現在這里？”這么一想，突然覺得眼前這個煽火和尚不正是《核舟記》里的山谷道人黃魯直嗎？怎么會被困此山禪師手下？

“黃魯直，你個蠢物！居然還翻白眼，你以為在我背后我就看不見？”此山禪師又開罵了，“誰讓你偷我的嬰香丸，還寫了《藥方帖》傳世，弄得現在人人都知道嬰香丸的配方，人人聞香都可以飄來空明司，你看看我這周圍，市聲喧憒，烏煙瘴氣，東邊整天殺豬，豬的咆哮聲簡直能開天辟地！西邊那只母貓夜夜嚎叫，永遠有發不完的春！”

“喵......”聽到母貓叫，葉桃從若雨的懷里探出頭來。

“又來一只！”此山禪師怒道。

若雨忙把葉桃摁進懷里。

此山禪師問道：“我那蠢徒弟讓你來這里干什么？”

“這......這......我也不知道?！比粲暌娎项^脾氣這么怪，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

“他把我的血手爐也給你了？”

“嗯?！比粲陱男渥永锩錾徎ㄊ殖窒銧t，爐內舍利子還有大半顆。

此山禪師拿著手爐，突然老淚縱橫，哽咽道：“我在白日世界一生心血，都在這里了！沒想到就是為了你這個一問三不知的蠢物！”

自從若雨落地空明司，此山禪師不曾有半句停歇，若雨也搭不上話，更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想到那日夢里，跟且行忞禪師講了博山司的畫瓷姑娘之后，行忞禪師才告訴他手爐之事。若雨心想：“會不會跟博山司有關？”于是說道：“行忞禪師讓我來問問博山司的事。”

“博山司？博山司我幾百年沒去過了?！贝松蕉U師回憶道，“博山司怎么了？”

若雨道：“上回我夢游博山司，遇到畫瓷姑娘，她給我一張百合香的配方，可惜等我回到白日世界，方子上一字也無?！?/p>

“原來是個造夢人！”此山禪師打斷道，“你可知南潯造夢家董斯張？”

若雨驚慌道：“正是家父。”

“噢！”此山禪師沉吟道，“原來是故人之子?！蓖蝗粨Q了一張笑臉，叫黃魯直搬來凳子，拉著若雨的手讓他坐下，從上到下打量一番：“是親生的！有八分像！”又補充道：“小侄子，我這里沒什么規矩，不必拘泥白日世界那幫蠢貨定的破禮法，我這里的人，除了他黃魯直，人人都自由，隨心隨喜。你愛住多久就住多久?！?/p>

若雨歡喜道：“這比世外桃源還要好！”又憂慮道：“但是我真身還在白日世界，久不回去，恐怕要腐臭。”

此山禪師擺擺手：“無礙！你用普通香爐造訪青青世界，去的是魂魄，你現在用的是血養香爐，來的是真身?！?/p>

若雨心里惦記著畫瓷，又問：“去博山司該用哪一種香爐？”

此山禪師道：“自然是昭明太子那樽銅博山。”

若雨急了：“禪師，我豈不是去不了博山司了？”

此山禪師道：“那也未必，真身去不了，可以造夢去。待我研制一枚百合香丸，你夢里去便是了。”

若雨點頭謝過，忽見一條大蟒蛇從梁上垂了半個身子下來，正吐著蛇信子盯著若雨看。若雨嚇跌在地。

此山禪師摸摸大蟒蛇的頭，說道：“乖！這是空明司的守護神，他出來跟你打個照面！”

這時葉桃倏地從若雨懷里竄出來，跳到高處，弓背呲毛，做足了戰斗狀態。大蟒蛇退后幾寸應戰，挺直了身子，齜牙咧嘴，也蓄勢待發。真是天生一對冤家。

若雨見狀，忙伸手去抱葉桃，誰料葉桃對著他的臉甩了一尾，打出一道血痕。

此山禪師見狀，喚黃魯直道：“黃魯直，你帶師弟去后院，給他準備些老鼠肉！”

黃魯直起身吹著口哨往后院走，大蟒蛇也跟了去。葉桃才慢慢退下根根豎起的毛，蹭著若雨的小腿道歉。若雨又氣又惱，也不理她。

此山禪師道：“這只貓比你有血性！”

若雨稱是：“在白日世界讀了二十幾年科舉文章圣人言，人人知書達理不爭不搶淡泊明志?！?/p>

“你父親無心功名利祿，你怎么走上舉業之路？”此山禪師問道。

若雨答：“若雨八歲失孤，祖母一手撫養我長大，祖父、太祖父都曾入朝為官，祖母諄諄教誨、殷殷期盼，若雨不敢不從?！?/p>

此山禪師最鄙夷這些家庭倫理，罵道：“生孩子就是為了讀書考科舉！一幫蠢貨！是非顛倒！”

連續幾日，若雨跟著此山禪師一起在他的園子里找材料，博山司的百合香一共九十九味香材，空明司的香料種植無邊無際，其它香材都好找，唯獨“玉門棗花原蜜”難求。玉門連續幾年干旱，哪里還有蜜蜂，棗樹也枯得一棵不剩！而且香品研制需要的原蜜產地、品種不一，眾多制香匠人也沒有私藏。

正一籌莫展之際，黃魯直顫顫巍巍說道“：禪師，我有一劑玉門棗花原蜜，但禪師如要追問我何時何處得來，我是萬萬不能講的。禪師若可不追問來路出處，讓我回一趟白日世界，去取了來?！闭f完后退三步，他知道此山禪師必要大罵。

“你個蠢貨！跟我講條件！什么來路出處，還不是當年偷我嬰香藥方的時候順手偷去的！想跟我講條件！我寧可不做這味香了也不答應你！”禪師怒道。

“噢！”黃魯直挺著圓滾滾的肚子，緩緩往后挪了幾步，唯唯諾諾道：“那我看火去了。”

“禪師......”若雨哀求道，“禪師若是不放心，我與黃魯直一同去白日世界取那味香材?！?/p>

這幾日禪師越發覺得若雨可愛，事事都依著他，遂讓董若雨和黃魯直一起去了宜州。一路上，黃魯直感慨白日世界天翻地覆，早已不是北宋年間的模樣。

若雨借機問道：“前輩為何會跟此山禪師有瓜葛？”

“我為了求詩高勝，常常從佛經、前人筆記里找一些冷僻的典故、稀見的字詞。有一日我得到一本魏晉人撰的《太上洞玄靈寶五符序》，書言弱水之北一萬九千里，山高一萬二千里，其上方七千里，周回三萬里，自生千芝神草一千四十種。于是我就拿著書去找神草。二月初二花神節那晚，夢里誤闖了空明司，趁此山禪師在花園和眾花神慶祝，我看了他的嬰香方?；氐揭酥?，一氣呵成寫了《藥方帖》?！秉S魯直一口氣講下來，意猶未盡，又道：“我這一肚子的舊事，埋了幾百年了，尸骨未寒，死不瞑目啊！如今講給若雨兄弟聽了，也算圓滿了。總算我黃魯直不是十惡不赦之人吧！”

若雨忙應道：“不算，不算?！?/p>

兩人到宜州龍江邊一處懸崖，黃魯直攀巖上去找到一處燕子洞，小心取出一個金匣子。

黃魯直如獲至寶，道：“這個匣子里存著沉水香、螺甲、青木、鵝梨汁眾多香材?！?/p>

若雨問：“讓我看看？”

黃魯直道：“不可，此時打開，六百年前的原蜜、龍涎必定化作一股煙氣消散，回到空明司打開，都還是六百年前的原樣。”

若雨又問：“前輩怎會留了棗花原蜜？”

黃魯直道：“我黃魯直生平喜歡四款香，即意和香、宜可香、深靜香、小宗香。”

若雨道：“黃太史四香，早有耳聞。”

黃魯直擺擺手道：“也不是我研制的香，只不過臨摹古方，切不可稱為黃太史四香。我用香，慣用海南沉水香，含油量足，香氣幽遠耐久，尾香有果木余味而無焦氣，是好香。廣東的海北沉香，氣味酷烈，交趾等海外番舶沉香，氣韻短促無余韻，腥味重，風味都不足。這四味香都是以海南沉水香為主料。如今這四味香的創始人賈天錫、南唐李主、歐陽元老、宗少文都在青青世界的沉水司。意和香有一味原料是甲香，先用炭汁煮去膜，再用好酒煮干，磨去齟齬，用胡麻糕熬，熬至色正黃，即用蜜湯遽洗?！?/p>

若雨道：“螺甲味重，咸腥的味道像煮蝎子，必先用其它香材改變它的氣味，再搗粉用。”又道：“沒想到六百多年前，前輩的一味濯洗香劑，幫了小弟一個大忙。”

黃魯直道：“天下事，誰說得清楚呢！不過若雨兄弟為何要去博山司？”

若雨道：“家父在世時，體弱多病，常年在床，夢游仙界，自稱造夢人，一日醒來，他說去了古莾世界，那里的人以夢中所發之事為真，以醒時為虛。家父大為興奮。此后藏書千萬，翻遍古籍，要找到去古莾國的辦法。過世前家父發現夢中乘香可以去往各司，便囑托我找到古莾國，再用返魂香喚醒他，送他去古莾國?！?/p>

黃魯直道：“古莾國？我在空明司幾百年，沒有聽說過。”

若雨繼續說道：“我夢游各司，也沒有找到蛛絲馬跡。我現在造夢的功力微弱，來去不由我定，也許借博山司的香爐能幫我準確到達六十四司，助我能找到些許古莾國的痕跡?！?/p>

黃魯直大笑道：“若雨兄弟這番話，千萬不可在此山禪師跟前說。”

若雨心虛臉紅。他知道此山禪師最討厭讀書人假說道，“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為之辭”，不說自己內心的想法而一定要找外在的借口和理由。若雨急著要去博山司，明明是想見畫瓷姑娘。

說著兩人見一處石碑，碑上刻字曰：“隱幾香一炷，靈臺湛空明。”正是又回到空明司了。

金匣子里共有二十八個小格子，存著二十八味不同的香材。此山禪師取了棗花原蜜，又把盒子還給黃魯直，故作高冷道：“你的寶物，還給你！難為你藏了六百多年！”

黃魯直謝過。

過了幾日，此山禪師把百合香丸交給若雨，道：“這味香未經窨藏，但也足以往返博山司。你們去白日世界取香材已經耽擱了幾日，我怕博山司真有什么變故，還是越早去越好，探個究竟?！?/p>

若雨稱是。

此山禪師囑咐道：“到了博山司，若是見了我的故人昭明太子......替我......勸他減肥......”此山禪師磕磕絆絆擠出一句話。若雨只是答應，也不知其中寓意。

且說董若雨從空明司夢游至博山司。這個夢做得斷斷續續、零零碎碎，好不累人。

不等百合香燃盡，若雨滿頭大汗醒來，一臉惶恐。

此山禪師忙問：“如何？”

若雨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只道：“沒有見到昭明太子?！?/p>

“我料到了！”此山禪師道，“昭明太子若還主司博山司，斷不會讓那邊變成冰窟窿，昭明太子可是喜歡山水清音之人。你且詳細說來！”

若雨把夢里之事詳細說了。

原來董若雨落地博山司，即聽到女子的哭泣聲。

過一會另一個女子說：“哭哭哭！整天哭，你不嫌煩嗎？”

哭泣的女子說：“放我出去！”

另一個說：“你休想！”

一個說：“我哭得你心肝脾臟肺肝腸寸斷！”

另一個說：“你敢！”

一個放聲大哭以示抗爭。

另一個說：“你再哭，我只好把你封起來了！”

一個說：“姐姐，你別嚇唬我了！你知道你的千年寒冰是封不住我的！”

另一個說：“你有窯火你了不起！你不會燒我的！爹娘當年叮囑你的，你別忘了啊！”

一個說：“你不仁不義，喪盡天良，殺光博山司的工匠，囚禁我和小妹，爹娘知道了，也不會饒了你的！”

另一個得意地說：“妹妹你說錯了，工匠我可一個都沒殺，都還活著呢，我還要用他們的血養香爐呢！”

董若雨躡手躡腳走近看，哪里有兩個女子，分明只有畫瓷姑娘一個。

又聽到一個女子說：“你個瘋子！你癡心妄想！”

若雨滿腹疑慮：“畫瓷姑娘怎么自己跟自己吵架？”

又聽到另一個女子說：“我沒瘋！是爹娘瘋了！我才是博山司的繼承人，我是姐姐！為什么把博山司交給你！”

一個說：“你心里容不下別人有一點點比你好！連我和小妹都容不下！”

另一個說：“是??！為什么你要比我好！小妹長得那么美，當然不能放她出去禍害別人！”

一個憤怒地說：“就因為她長得美，你把她關在籠子里！就因為我主司博山司，你把我囚禁在屏風上！”

董若雨終于明白了，果然博山司有三姐妹，一個是眼前的姑娘，另一個困在瓷器里了，還有一個小妹被囚禁在籠子里。其它工匠也正受著折磨。若雨心想：“不知要怎樣才能救出兩位姑娘，也不知道其它工匠在什么地方，昭明太子夫婦又去了哪里？”突然想起上次來博山司，有一處熏閣，正待去看，被這位姑娘阻止了。若雨想：“這里一時半會沒有可救的法子，不如先去別處找找?！彼煲郎匣氐穆窂饺チ搜w。

原來這熏閣富麗堂皇非比尋常，閣中四面皆是銀鏤三棱屏風，屏風里裝了香槽，常年累月香氣不斷，叆叇恍如仙境。閣中有二十四根銅柱子，圍成一個籠子?；\子里那位仙女一般的女子就是博山司的小妹粵女，從出生起從未出過熏閣，也不關心閣外發生的事情，只見過爹娘和兩位姐姐。因對香事無師自通，博山司的香都由她親手研制。

若雨悄悄走近，輕聲道：“姑娘！”

粵女正低頭制作一枚祥云篆香，忙著鋪灰，一頭青絲垂下來，幾乎蓋住了她整個身子。聞聲抬起頭來，示意若雨不要作聲。

若雨頓覺驚艷，別說白日世界，就算畫里、詩中，也未曾見過如此美貌的女子，不覺屏息凝神細看。

粵女也不理他，自顧自低下頭去，斂息屏氣，取香芍將香粉填進篆槽，又用雙手一按一拍，讓香粉緊實，然后才抬起頭來，微微一笑，問道：“你是誰？”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囚徒。更不用說等人解救了。這場景跟董若雨想像的差別太大。

董若雨結結巴巴問道：“姑娘可知......博山司的工匠被關在哪里？”

粵女搖頭道：“從未見工匠到我這里來過。你去匠人房找找？”

若雨又問：“匠人房在何處？”

粵女道：“我沒出過熏閣。不過我可以找博山司的地圖給你?！?/p>

若雨看看銅欄桿，正想問如何出來，只見粵女輕飄飄化成一股青煙，落到一面銀鏤屏風前，又變成女子，從一個匣子里找到地圖，遞給若雨。

若雨不覺目瞪口呆。原來博山司三個女子，一個是寒冰，一個是焰火，一個是煙霧。若雨自言自語道：“原來這籠子根本關不住你！”

粵女咯咯笑道：“我爹娘說天下沒有能囚住我的物件。”

“為何畫瓷姑娘將你困在這里？”

“畫瓷嗎？畫瓷是我二姐。是我大姐青女搬了這個鐵籠子來，哄我玩耍！”

若雨又問道：“姑娘明知青女將你囚禁在此，為何不逃離？”

青女一臉天真道：“我爹說我十八歲之前不能出熏閣，我答應了我爹娘的。”若雨聽了一頭霧水，不知道第一次見的女子是青女還是畫瓷，剛才所見兩位吵架的女子誰是青女誰是畫瓷，遂問道：“外面那位是青女還是畫瓷？”

粵女道：“你見到的應該是我大姐青女，大姐一言不合就出手把你冰凍起來，二姐是燕女，會燒瓷，會畫瓷，她的畫落款是畫瓷人。”講到一半突然想起眼前這個可是個陌生人，遂翻臉道：“你為什么要問我這些？”

若雨道：“姑娘久不出熏閣，不知道博山司的變化吧？敢問姑娘，昭明太子夫婦多久沒有來熏閣了？”

粵女思索道：“很久了，記不清了?！?/p>

若雨又問：“你二姐呢？”

粵女答：“也很久了，記不清了?！?/p>

若雨道：“姑娘不覺得疑惑嗎？

粵女道：“大姐說他們都云游四方去了！”

若雨道：“昭明太子夫婦在何處我不知道，不過你二姐燕女被青女困在屏風里了。想問問姑娘，可有什么法子救她出來？”

正說著，聽到一聲吼：“董若雨，不要在我小妹面前挑唆我們姐妹的感情！”正是青女走了進來，不待說完，一招寒冰掌將若雨凍了起來。回頭又跟粵女說道：“好妹妹，這廝不知道從哪里溜進來，千萬不要聽他瞎說，你只要好好做你的香就是了。”和顏悅色，儼然姐妹情深的樣子，又問道：“姐姐昨天囑托你做的睡香可做好了？”

粵女點點頭，看看董若雨，道：“大姐，我看他也不像壞人，你放了他吧！”

青女道：“他是白日世界的人，偷偷跑到青青世界，必定不安好心！”

粵女素來好心腸，見不得別人受傷害，見若雨被冰凍得奄奄一息，急著說道：“大姐，你放過他吧，不然我把這盤睡香毀了！”

青女見狀，便解了若雨身上的寒冰，對粵女說道：“妹妹我聽你的，你好生休息，我送他回去?！睂⑷粲晖频介w外。問道：“小子，此山禪師留在白日世界的蓮花手爐你可帶來了？”

若雨身上寒氣未除，直打冷戰，哆哆嗦嗦問道：“你要蓮花手爐干什么？”

青女哈哈大笑道：“博山司掌管天下香爐，蓮花手爐當然應該歸博山司?！?/p>

若雨道：“原來你上次說什么幻鳥書魂，引我到這里，都是假的，只不過想借我找到蓮花手爐。”

青女嘲諷道：“書呆子，說什么都信！”

這時又聽到燕女在屏風里說話：“董公子，趕緊回去，不要再來！”

若雨看那屏風，分明還是當日所見的頜首含笑的美人圖，落款畫瓷人，又看看眼前這個兇悍的女子，又分不清這幾日心心念念的到底是眼前這個女子還是屏風里的畫瓷姑娘了。

青女將適才粵女做的那枚睡香點了放在博山爐里了，說道：“妹妹，你該睡覺了?！?/p>

須臾便聽不見燕女的聲音了。原來粵女并不知道自己每日做的睡香是大姐用來熏倒二姐的。

青女說道：“董若雨，你且回去，過幾日將蓮花手爐帶來。”說著便用力一推，若雨像跌入了萬丈深淵。

這就回到了空明司。

此山禪師沉吟道：“那青女要我的蓮花手爐做什么？”

若雨道：“正想問禪師，這是什么寶物？”

此山禪師搖頭道：“不知！”

若雨又問：“可有辦法救出畫瓷姑娘？”

此山禪師道：“天下萬物相生相克，蛇咬十步之內必有解藥！博山司以百合香為香神，少克多，無克有，六十四司里沒有香味的那一味香材，就能克博山司的百合香?！?/p>

若雨道：“是苔香！”

此山禪師稱是，又道：“你先調養身體，驅體內寒氣，過幾日去苔雅司找青苔司神?！?/p>

若雨又問：“照禪師的說法，萬物相生相克，六十四司里也有克空明司的嗎？”

此山禪師道：“有，只不過克空明之物，不在外，而在內?！?/p>

若雨問：“是何物？”

此山禪師道：“欲望！”

董若雨依照此山禪師的香譜，取松樹皮綠衣，制了一味苔雅香。

此山禪師囑咐道：“你去苔雅司，先見過老司主江郎，代為問好。再告知詳情，我與江郎、昭明太子深交多年，博山司有難，江郎定會出手相救?！?/p>

若雨點頭。

此山禪師又道：“苔雅司有一味夜明苔，色如黃金，若螢火蟲圍聚，大小如雞蛋，投入水中，蔓延于波瀾之上，光出日照，能火生水上。夜明苔克水克冰，能制青女的千年寒冰?！?/p>

若雨記下，問道：“我此去是夢身去，如何帶夜明苔回到空明司？”

此山禪師道：“無妨，二十年前六十四司司主壽陽公主誕下千金，各司司主前去慶賀，江郎贈我一樽石作香爐。”說著從袖口取出一樽拇指大小的葫蘆形香爐，放在案上，漸高漸圓與一般香爐大小無異。

若雨一看，驚訝道：“分明是小瀛洲上的三潭映月！”

此山禪師道：“苔雅司的這種石作香爐一共有三樽，一樽綠松，一樽藍松，一樽白松，可大可小。綠松在苔雅司的靈山，為鎮山之寶，防止外界邪氣進入。藍松是江郎帶給司主的禮物，牽了掛繩戴在壽陽公主女兒手上?！?/p>

若雨又問：“既然壽陽公主掌權六十四司，為何不請公主出面整治博山司？”

此山禪師嘆道：“唉！可惜公主已經昏睡二十余年了?！?/p>

話說二十年前的正月初七，梅花司含章殿。大雪后梅林暗香，壽陽公主帶著丫鬟踏雪尋梅，欣喜之余略覺寒冷，丫鬟回去取暖爐的空，壽陽公主頓覺乏困，倚石而臥，臥而眠，眠而夢，夢里一個小女孩，披著鮮紅的斗篷在茫茫雪原里走，不知來往何方、去向何處。細看她，淚痕斑斑，滴滴落在衣裙上。壽陽公主醒來，果真濕了一大片衣衫。

即刻聽到丫鬟大聲驚呼：“壽陽公主早產啦！”

本來是件喜事，可憐公主孕期體虛，得了風寒，歷經辛苦，生下一個小女兒。還未等孩子滿月，公主就昏迷不醒了。

若雨聽完，驚訝道：“有一回我做合香，加了一點白梅蕊粉，夢游去過一回梅花司，不過野草荒蕪，雜草叢生比老梅樹還高?！?/p>

此山禪師問道：“可見著什么人？”

若雨思索道：“未見?！?/p>

此山禪師又道：“若雨小友天生有靈氣，六十四司生死輪回的本源都在梅花司，如果不是司主欽點，一般人不得靠近。若雨小友夢中前去，可是有人引路？”

若雨依舊搖頭道：“未有。”

此山禪師遂將白松香爐交給董若雨，道：“早去早回。”

若雨剛到苔雅司，見牌坊上掛著兩盞大紅燈籠，聽到噼里啪啦一陣鞭炮聲，又有人大喊：“來啦！來啦！終于來啦！”

“莫非是誰家迎親？”若雨疑惑道。

“我看是在等你！”葉桃在他懷里回答道。

“瞎說！”若雨反駁道，“他們怎會知道我要來！”說著，聽到大門內吱吱呀呀開門的聲音，門軸好似銹上了一般，費了好大的勁才打開，門框上嘩啦啦落下好多灰塵。

塵埃落定一看，果真喜氣洋洋一片祥和，門口一位老人身后簇擁著五六位壯士，老人親切地拉過他的手臂，抖了抖胡子，說道：“盼星星盼月亮，等了你幾百年，終于等到你了！”

若雨滿臉疑慮，慌忙說道：“我找江郎司主！我不知道你們等誰！我從空明司來！”

老人捋捋胡子道：“什么空明司，我沒聽說過！不過兩百多年前，天意說你一定會來！來繼承我苔雅司的千秋大業！”

若雨連忙道：“我不要千秋大業，我只要找江郎司主！”

老人喜道：“好！即刻帶你去！”

到了瓦松殿。誰知那江郎司主躺在病榻上好多年，房里一股中藥味熏彎了每一根房梁，也熏薄了每一片陶瓦，屋頂上的瓦松長勢極好，片片嫩葉灌足了漿似的。江郎司主毛孔里散發出一股霉味，大概他的每一寸內臟都已腐爛。那領若雨進門的老人家是苔雅司的大管家，夕陽色的胡子倒長著金鉤，正是春天時朵朵蘚上抽出的葫蘆芽，配著一張圓肥不平的臉，身體倒是健壯，快步走到司主病榻前，咧嘴大聲笑道：“老司主，天降文王！天降文王??！”

原來苔雅司每隔一百年要選一位司長，二百多年前江郎率眾人到綠松香爐占卜，卦象曰“天澤履”：天降文王開基業，富貴繁榮八百年，據此算得下一位司主從天上來。

若雨心里掠過無數種可能，難道是此山禪師刻意安排？莫非苔雅司知道我要來取寶物而有意拖延？難道此生要像這位司主一樣老死于此？便問道：“卦象無名無姓，如何斷定是我呢？”

老管家抖了抖金鉤葫蘆的胡子，嘆一口氣道：“我苔雅司三百多年沒有人來過了?！?/p>

這時老司主動了動嘴唇，榻邊的仕女道：“司主有話?！?/p>

老管家連忙湊上耳朵去聽，說道：“司主問，小兄弟叫什么名字?！?/p>

若雨恭恭敬敬道：“在下董若雨！拜見江郎司主！”

老管家又重復司主的話道：“司主說，好！泉雨長注，青苔依依?！闭f著老管家哽咽了，“司主還說......還說......我......死了瞑目了......”說完，抱著老司主放聲大哭。瞬間屋瓦上的瓦松似千軍萬馬旗靡轍亂，眾人痛哭，亂作一團。若雨對苔雅司一無所知，卻莫名其妙成了司主，呆呆杵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一位綠衣姑娘走到若雨身旁，冷冷道：“你可是新司主！你還嫌不夠亂嗎？”言語里更添幾分寒氣。

若雨不由退后幾步，更覺得自己闖入禁地，不該留在此地，便說道：“姑娘此言差矣，司主一事，小生從未答應?！?/p>

那綠衣姑娘眼里閃過一絲歡欣。原來苔雅司主要有五大族，其一陟釐族，生活在水中，族長即是那位老管家汪魚亭，領養了澤葵、鳧葵兩個女兒，將來繼承族長職位的、這位冷冰冰綠衣姑娘正是大女兒澤葵；其二是石濡族，居山崖石屋；其三屋游族，居殿宇，高屋建瓴，瓦上生瓦松，老司主江郎正是屋游族；其四是垣衣族，依墻而生，是屋游族的仆人；其五是地衣族，專挑陰冷潮濕之地避世隱居，不見天日，苔雅司大小事務也不愿參與。

“父親叫你過去！”澤葵姑娘斜著眼睛瞧他一眼，提醒道。

若雨一看，汪魚亭老淚縱橫，臉色蒼白，哀痛之情猶如天崩地裂，正顫巍巍地向他招手。若雨不敢怠慢，快步跑到他跟前。汪魚亭突然跪下，強忍著哭腔朗聲道：“請司主主持大局！”眾人也紛紛跟著下跪，澤葵姑娘冷著臉退到暗處，看這個書呆子能出什么主意。

汪魚亭命人取來司主印信，托付到董若雨手中，也不管他答應不答應，不再理他，徑自轉身為老司主打理喪事。

這時鳧葵姑娘輕輕將若雨拉到一邊，柔聲道：“公子，苔雅司為了一個天命等你幾百年，老司主病入膏肓也一定要等到你來才咽得下最后一口氣。公子或許有難處，但眼下苔雅司群龍無首，上下哀痛，公子若袖手旁觀，我苔雅司難免再生事端。公子若是不愿留在苔雅司，我們自然不會強迫，但懇請公子先穩定大局，等老司主入土之后，公子再另做打算?！?/p>

董若雨看這位姑娘一番話講得在情在理，突然生出幾分好感。自己在困頓窘迫之中遇到一把援手，好比在懸崖峭壁找到救命的繩索，在冰天雪地生了一叢火，夜航海上看見燈塔。想自己是為取夜明苔而來，如果即刻回去，無功而返，不如先留下等候時機。于是對鳧葵說道：“多謝姑娘！只是小生初來乍到，苔雅司諸多事宜不清不楚，還望姑娘一一提點！”

鳧葵大方道：“這個自然！”

突然聽到鼓聲響起，蒼勁有力又布滿愁云，像是屏著一口氣從遠古的蠻荒時代趕來。正是時汪魚亭擊鼓高歌，歌曰：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明月白露，光陰往來。

與子之別，思心徘徊。

春苔始生，秋風乍起，

是以斷腸，百感凄惻。

織錦曲兮泣已盡，回文詩兮影獨傷。

怨復怨兮遠山曲，去復去兮長河湄。

造分手兮銜涕，感寂寞兮傷神。

怨復怨兮遠山曲，去復去兮長河湄。

一曲下來，凄愴哀婉，草木聞之葉脫，金石感之色變，吊唁之人無不骨肉悲而覺心死。董若雨深感兩人情深，不覺魄動淚滋，久久不能出境，許久，才發現汪魚亭的夕陽色胡子一瞬間全白了。

苔雅司雖只有五大族，各族里不同的生活習性有不同的門戶。這幾日，鳧葵帶著董若雨訪遍苔雅司各處。一日，兩人走到一處山腳下，舉頭望山，高百丈許，兩人緣崖而上，谷里皆青苔，別無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