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益懷
老總(編注:曾敏之)走了,
有一些話想說,但此時此刻又有幾分無從言說的悵然。
編完這期特輯,發覺想說、該說的話都已在大家的文章中,沒有必要再人云亦云、狗尾續貂了。老總是個有脾氣的人,我怕千篇一律的話說多了,他會生氣,所以,在此只從刊物編輯方面作一點補白。
老總一直都兼任著《香港作家》的社長,雜志能夠從無到有,從一份“會訊”到成為在香港文學叢林中的一棵常青樹,此中所付出的心力與灌溉之功,可想而知,自不待言,也不必多言。
筆者自2006年起參與編務工作,除了間斷的兩年,于今算來也近八年,在編務上與老總自然時有交集,感受最深、感觸最多的,就是老總的“無為而治”。本來,作為一社之長,老人家可以有諸多的“叮囑”,但他從來沒有“管”過我們,無論是在蜜蜜任主編的時期還是由我接棒的時候,都放手讓我們去做,從沒給我們任何的“任務或壓力”,相反給以充分信任及編輯的自主。我想,這是一個老報人終身所信奉的傳媒原則,在文學媒體運作中的又一體現吧。
老總是個老派的文學人,此所謂“老”并非“遺老”、“老朽”之意,而是有傳統文化人的風范與人格精神之謂。在我的記憶中,他曾經多次撰文推崇張季鸞的文章功業,其中用心,不難感應與神會。對中國報業史稍有認識的人,相信都知道張季鸞當年主持《大公報》時,曾提出著名的“四不”方針:“不黨、不私、不盲、不賣”,這是有良知有操守的中國媒體人一向奉為圭臬的原則。老總是老大公人,怎會忘記這個社訓?可以說,他一生都在踐行著這個宗旨,無論是文匯時期,還是在領導作聯工作的過程中;無論是在歷史大潮的轉折關頭,還是在日常生活的事務中,我們都可以此來驗證他的言行。這也就是我敬佩他、尊重他的一個內在因由。
老總晚年行動不便,出入總是策杖而行。記得好幾次開編委會,都只能在他居所附近的茶餐廳里進行,由他作東邊食邊聊。如前所言,老總并不給我們什么具體的指示,只是和我們聊聊天,交換一下文壇見聞或軼事、趣事。但就是在這種“吃吃喝喝”的閑談中,我對老總的辦刊原則和精神,有了更深的領會,簡而言之:講真話、不媚俗。
這也正是老總在我心中種下的種子,我珍而重之的編輯準則。值得一提的是,他不是以說教的方式耳提面命,教導后輩,他不硬銷自己的觀點與好惡,而是以一種平易淡然的態度影響身邊的人。記得有一次,大家在言談間聊到一個在香港頗有名聲的肖像畫家,以一幅媚俗之作,引來媒體熱炒,又賣了一個好價錢。老總聽后,哈哈一笑,炯炯的雙眸中閃過一絲他特有的慧黠之光,對如此世風如此藝術,表現出一種鄙夷、一種不屑。這就是他的個人魅力之一,在評騭時人時事時無意中流露出愛憎分明的態度,讓聞者領受到一種擇善固執的守持精神。
編委會好像從來都沒有一個正式的議題,而是隨意交換意見,甚至閑聊八卦,但每一次都讓我感到很充實、有收獲。老總在談笑之中的神情舉止,每每展現出他的真性情和人生態度,并在不經意間讓我們領受到一分期許,也保持一種清醒:分清藝術的真偽。我們這個時代看似熱鬧、風光,其實也是光怪陸離,有許多怪現狀,也有許多贗品。這年頭假貨太多,無論是人還是藝,都要懂得區分辨別。所以,我十分慶幸,能有機會在這樣一位正氣有理想有擔當的長者引領下,做一點自己力所能及的文學工作。
每一次餐聚之后,我們都說要陪他上樓,但總是敵不過他的執拗,只好讓他自己拄著拐杖,一步一步、慢慢地挪回居所。望著他那略為佝僂的身影,我總是會想,是什么令他有如此充沛的精神,為文學為社會勞心勞力,又樂此不疲?同時又會感慨,有誰會想象到這弱小的身軀里,竟有一個強大的靈魂?
我相信,他身上有一股真氣,那是因為他的靈魂與無數偉大先賢是相通的,他的心與他們同在。書生報國,豈止禿筆一支?
如今,逝者已矣,懷想他遠去的背影,我所能言表的還是范文正公的那句話:微斯人,吾誰與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