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福泉
我最先知道林散之是源于一幅畫。
小時候,我家里很窮,可謂是家徒四壁,唯一的家產就是懸掛在堂屋中央用木框和玻璃簡單裝裱的一幅山水畫。左鄰右舍沒人看得上它,而我的父親卻將其視為珍寶。每到過年,父親都會小心翼翼地把它取下,反復擦拭木框和玻璃,用干凈的小刷子輕輕地刷去畫上面的灰塵。母親常常告誡我不要碰這幅畫,否則父親會很生氣。我將信將疑,直到有一次過年,在父親刷畫上面的灰塵時,我出于好奇,用小手摸了摸這幅畫。這一舉動被父親看見了,平時和藹可親的他突然像變了個人,面目猙獰,隨手便拿起一根木棍打了我的屁股。從那以后,我就記恨上那幅畫了,一幅比兒子還重要的畫!
有一天,家里不知什么原因著火了。看著熊熊燃燒的火焰,我沒有一絲著急,反倒有些竊喜。從地里趕回來的父親二話不說直接沖進火海,居然把那幅山水畫抱了出來。剎那間,我怔住了,對那幅畫的記恨也隨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對它的好奇。我問過很多次那幅畫的來歷,可父親總是說:“你還小,說了你也不懂。”
那年我初三,過年時,我靜靜地蹲在父親身旁看他擦拭那幅已經有些殘破的山水畫。擦到一半時,父親突然抬頭問我:“想知道這幅畫的來歷嗎?”我愣了一下,隨即連連點頭。
原來,“文革”時期爺爺被打為右派,幾經坎坷后的爺爺在絕望之際動了自殺的念頭,恰巧那時遇到一位七十多歲、左耳失聰的老人,在與這位老人一番筆聊之后,其樂觀向上的精神讓爺爺很慚愧,爺爺也就此打消了自殺的念頭。老人很高興,臨走時送給爺爺一幅山水畫,其中的深意讓爺爺挺過了人生中最艱難的那段時光。“文革”后,爺爺經過多方打聽才知道,他遇到的那位老人就是林散之。
父親講完那幅畫的來歷之后,我對有恩于爺爺的林老產生了由衷的敬佩和濃厚的興趣。然而,那時的農村沒有圖書館,更沒有網絡,我無法對林老有更多的了解。父親看出了我的心思,鼓勵我說:“你好好學習,努力考上高中,將來到南京上大學、在南京工作,就一定有機會進一步了解林老。”為了實現這個愿望,之前調皮厭學的我像換了個人,重新拾起課本勤奮苦讀。五個月后,我拿到了高中錄取通知書。三年后,我拿到了南京某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畢業后,我留在了南京浦口工作,而浦口正是林老的家鄉。
來到南京,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登上求雨山,參觀林散之紀念館,感受林老的點點滴滴。林散之紀念館在山林之間,山上多竹,四季常青,正如林老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品格和不畏艱難困苦的風骨。走在翠綠的竹海之中,讓人有一種俗慮俱消的感覺,曲徑通幽,花香陣陣,我在不知不覺間來到了主展廳散之山房,這里陳列著林老的書畫精品四百多幅。站在窗邊極目遠眺,可見別有韻味的白馬亭、連理亭和愛雨軒,挑檐飛角,青瓦覆頂,在花草樹木的襯托下,如林老風格各異的書畫作品,似有凝重、空靈、朦朧之墨趣,那流動的氣韻讓人馳騁想象。
來到南京,我最喜歡讀的人就是林老,他樂觀的生活態度讓我敬佩。1970年農歷除夕,林老在烏江浴池洗澡時不慎跌入開水池,全身燙傷,右手致殘,五指粘連,這對于書畫家來說意味著藝術生涯宣告結束,幸而在搶救后拇指、食指和中指尚存,還能執筆。后來,林老以頑強的毅力戰勝困難,終于練就了用三根手指握筆揮毫,并從此自號“半殘老人”。對于這場“湯鍋之災”,林老曾風趣地說:“可憐王母多情甚,接入瑤池又送回。”正是因為林老的樂觀和執著,“風燭殘年眼半花”的他因爐火純青、無人可比的草書而被人們尊稱為“當代草圣”。越是走近林老,我越是被其樂觀的人格魅力所吸引。
如今每次過年回家,兒子總會陪著年邁的父親擦拭那幅畫。有一次,兒子好奇地問我們:“這是我們家的傳家寶嗎?”父親和我想都沒想同時點了點頭。的確,如今我把林老豁達樂觀的品質作為做人做事的準繩,無論何時,無論遇到什么困難,我都會笑著坦然面對,這種精神將在我們家永遠傳承,成為我們家亙古不變的家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