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智德
2009年底,也斯被證實患上癌癥,友人和學生得知都很替他擔心。也斯接受治療期間,病情一度好轉,雖然時有反復,不過這三年間,也斯仍舊在嶺南大學中文系上課,教授寫作,指導論文,籌辦研討會,也繼續寫作和研究,發表學術論文和創作,更出版不少新書,包括散文集《人間滋味》(2011)、詩集《普羅旺斯的漢詩》(2012)、論文集《香港文學與電影》(合編,2011)、《香港文學的承傳與轉化》(合編,2011)、《劉以鬯與香港現代主義》(合編,2010)等。2012年底,也斯病情再度反復,多次進出醫院,他對探望的友人說,心中仍有寫作計劃。
2013年1月5日周六,在上午平靜的陽光、家人及幾位朋友、學生的陪伴中,也斯在沙田仁安醫院安詳地辭世,享年63。同日上午,我的電腦仍收到由也斯署名、嶺南大學人文學科研究中心發出的“香港文學與文化:一九五〇年代與今天”國際學術研討會征稿信,周日晚再收到人文學科研究中心發出的新聞稿,標題為“也斯告別人間滋味”,提到也斯臨別遺愿是“寄望香港文學能得到本地以至世界的廣泛關注,香港文學多年來處于邊緣地位,其實本地有很多優秀作家受到忽略……”

也斯畢生從事創作,他本身是早慧的作家,1968—1969年間已在《香港時報》副刊上撰寫散文專欄,當時他只有20歲,就讀于香港浸會學院英文系,1970年大學畢業,再于劉以鬯主編的《快報》副刊上撰寫“我之試寫室”專欄,1972年出版第一本散文集《灰鴿早晨的話》。也斯的創作包括散文、新詩和小說,他也翻譯許多外國文學,70年代在臺灣的《文學季刊》、《大學雜志》和《幼獅文藝》、香港的《中國學生周報》、《大拇指》和《文林》等刊物上發表大量作品和翻譯。
60、70年代,臺灣與香港文壇交流頗為密切,也斯亦參與其中,1968—1969年為《文學季刊》編輯“美國地下文學”及“當代拉丁美洲小說”等專輯,后來結集為《美國地下文學選》及《當代拉丁美洲小說選》二書,皆由臺北環宇出版。也斯的兩本散文集《灰鴿早晨的話》及《神話午餐》分別由幼獅文藝及洪范書店出版。1975年他與友人在香港創辦《四季》,創刊號發表了陳映真的小說《累累》(署名陳南村)和黃春明的小說《把瓶子升上去》。1979年,臺北的民眾日報社出版也斯的小說集《養龍人師門》及與鄭樹森(鄭臻)合編的《香港青年作家散文選》、《香港青年作家小說選》。
在創作上,也斯70年代的重要詩作收錄在1978年出版的《雷聲與蟬鳴》,其中最受矚目部分,相信是“香港”系列中的九首詩作,實踐他以淡筆、生活化語言書寫香港的詩觀。從“香港”系列的《北角汽車渡海碼頭》、《寒夜,電車廠》到《拆建中的摩·街》等詩,最可感的是作者的觀察態度:注目于樸實以至襤褸的香港街巷,關注人們消頹、失落的生活,描述荒地、舊輪胎、泥濘路、從工廠涌出的人潮,正視都市的限制,狠心地揭穿幻象,卻又投以微茫寄望。他拒絕歌頌,也拒絕二元對立式的批判,他的失望總帶憂患,詩語言的效果不來自押韻,而是淡筆傾瀉出景物自身無以名狀的情感。
許多學者論說香港70年代的鄉土意識時,都從電視、電影或粵語流行曲開始,也斯70年代的作品,其實也揭示了鄉土意識的多元性和表現上的不同可能。如果將西西和也斯兩位差不多同時期的作家比較,二人都在70年代吸收了拉美文學的魔幻寫實手法,作品內容同具現代感的鄉土關懷,不同的是,西西每以肥土鎮、浮城喻示香港,《我城》亦以“肥沙咀”、“地上鐵”等借代現實地名,其所締造的寓言效果,與也斯在《剪紙》、《象》等作品里透過細密描寫真實社區強調的地方特質,建構情感想象,可說各異其趣,卻仍有若干共同之處,二人由虛喻實,或由實化虛,標示兩種方向的文學鄉土性。
90年代,也斯的重要作品是小說集《記憶的城市·虛構的城市》、《布拉格的明信片》和詩集《游離的詩》。《記憶的城市·虛構的城市》是也斯寫了十年,破卻敘事框框的抒情小說,《布拉格的明信片》則熔鑄后現代文學技巧,對80、90年代的文化現象有時幽默地嘲弄,有時尖銳地批評。《游離的詩》從“游離”的角度反思種種簡化的歷史態度,在表面“游離”的語言以外,對文化差異引發的誤解、觀念的簡化和扭曲特別敏銳。正如也斯自己所說,他不是要寫史詩式的戲劇性傳奇,而是“在傾側的時代自己探索標準、在混亂里凝聚某些特質”,抗衡大敘事,提出結合個人情感經歷與文化批判的、來回細密的思考,總在二元對立中尋求第三種可能,或可稱為一種也斯式的態度,寫就90年代香港文學中不易消化的聲音。
2012年7月舉辦的香港書展特邀也斯為該屆書展的“年度作家”,在文藝廊特設的“人文對話”展區展出也斯各個時期的作品,可說是他一生成就的展示。在他生命最后的三年,他仍堅持創作,出版詩集《普羅旺斯的漢詩》,修訂小說集《后殖民食物與愛情》,同時在嶺南大學中文系授課,他最后擔任的課是2012年9月與另一位老師合教的“現代文學批評”,至 11月底因入院治療,未及講課,卻將最后一課教學內容,連同給學生的勉勵說話,寫成致學生的信,由助教打印在課堂上派發,寄語學生勿忘課堂知識,他日運用所學,貢獻文學和文化界。
我有幸作為也斯的學生,從1997年入讀嶺南大學中文系首屆碩士班至2004年得博士學位,之后留校任教兩年至2006年,都一直跟隨老師。九年中,也斯一直是我學術上的引路明燈。同時他不但是一位杰出作家和學者,亦對教育充滿熱誠,是深受學生敬重、愛戴的教育家,我對老師離世深感哀傷。他臨終遺愿,希望香港文學重新得到重視,是超越個人名譽得失的憂患之言,他最后所關懷的不是個人或“界別”的問題,而是我們共同關懷的、香港文化素質的前景。他最后留給我們的,不是哀傷,而是奮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