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徐定茂
眾多的讀書人基本上認同康有為的危機意識。他們認為在經歷了甲午戰爭的奇恥大辱后,中國必須改革政治制度,一意維新。但反觀這兩三年來變化不大,在列強眼里依然是被欺凌的對象。中央政府守舊的方針政策的確到了需要徹底調整、修正的時候了。
時光又逢戊戌,曾發生在中國近代史上一次重要的政治改革——戊戌變法,已經走過了兩個甲子。
一
德宗哭了……
在120年前春季的一天,清德宗在朝堂上痛哭起來。不僅如此,幾天前德宗在天壇也是大哭了一場。
德宗是清王朝的第11任皇帝。這時的清王朝已經過了282年,若從入關算起也已經254年,算是步入了老年。而德宗4歲登基,19歲親政,此時尚不滿30歲。年輕人血氣方剛,總想干出點事情來,德宗也不例外。尤其是在甲午戰爭的慘敗之后,德宗尚需建功立業,需要建立自己的權威、需要重新建立起“大清”的輝煌。
于是德宗在戊戌年間又搞了一個“百日維新”。
德宗是廟號,是“駕崩”后隆裕太后以宣統的名義追封的。德宗名叫愛新覺羅·載,我們通常稱呼其為光緒皇帝。

清光緒皇帝(1871-1908年)
德宗不是因為他有“德”,而是代表了皇帝的懦弱。謚法上說,“綏柔士民曰德;諫爭不威曰德”。德宗是一個明事理的皇帝,也算是仁德之君,否則就不會出現戊戌變法。皇帝只是攝威于皇太后,過于懦弱,心有余而力不足。
徐世昌在他的日記里記述了光緒皇帝的哭泣:
戊戌二月十六日 聞皇上以時局危迫,臨朝通哭。(又傳聞祭天壇大哭者,不知確否)。
引起皇上痛哭的“時局危迫”是指幾個月前德國軍隊強行武裝占領了膠州灣。
丁酉十一月十一日 晨起,會客,辦公。到慰廷處久談。得膠州電,德事詒棘。四更始寢。初,德意志借教案肇釁,強占膠州灣,令守兵章鎮高元退出,復拘章鎮。近復據高密,即墨,發槍施炮,令守兵退至煙臺。

德國艦隊出發攻占中國山東膠州灣
十一月十二日 晨起,會客,擬折稿。午刻與慰廷談良久,又會客,三更后寢。聞膠州已為德人占據。
十一月十三日 晨起,看全軍會操。午刻與慰廷久談。聞章鎮已由德軍出,駐兵于平度州。又聞德人已設膠州巡撫(后見洋報,又派漢納理西來華)。蔡恩新出示安民,命地方清理詞訟、戶口、錢糧清冊,知州羅君已潛出矣。
德國人的出兵是有其“理由”的。因為當時有兩名德國的傳教士于1897年11月1日那天在山東巨鹿被殺害,即為日記中提到的“借教案肇釁”。其實在此之前德國還是有恩于中國的,曾在中國最困難的時候出手,聯合法、俄,逼迫日本放棄了對遼東半島的割讓,保全了中國本土的完整。
德國大概也是覺得自己有恩于中國,于是就此提出了希望能夠租借膠州灣的要求。而清政府也覺得,如果能在東部沿海為德國找到一個基地的話,則有利于遠東國際局勢的穩定,所以也就大致同意了德國的意見。但問題出現在中國官僚機構的體制上,簡單的談判一拖再拖。正當德國人有點按捺不住的時候,山東偏偏又發生了巨野教案。
教案的是非曲直不必論述了,反正是德國的兩名傳教士被殺,對此清政府無言以對。德皇威廉二世得知后歡喜萬分,認為是個難得的機會,并以此為借口而命令德國艦隊馬上攻占膠州灣。
二
此時的康有為也認為膠州灣事件是個難得的機會。
在此之前的幾年里,康有為沒少就政治發展方面的問題上書朝廷,但都沒有什么影響。膠州灣事件則替康有為創造了一個發言的機會,于是康有為再次上書提出了他的看法。康有為認為,德國出兵強占膠州灣不過是各國列強瓜分中國的序幕。德國如能如愿以償的話,其他各國即會效仿。如此下去,“職恐自爾之后,皇上與諸臣雖欲茍安旦夕歌舞湖山而不可得矣,且恐皇上與諸臣求為長安布衣而不可得矣”。
康有為的上書引起了不同的意見反應。眾多的讀書人基本上認同康有為的危機意識。他們認為在經歷了甲午戰爭的奇恥大辱后,中國必須改革政治制度,一意維新。但反觀這兩三年來變化不大,在列強眼里依然是被欺凌的對象。正如徐世昌在日記中的記述:“二月廿四日 得膠州信:德人又傷一即墨人。我政府大吏無敢據理直爭者。傷哉、傷哉……”中央政府守舊的方針政策的確到了需要徹底調整、修正的時候了。
另外,就是一些政府官員覺得康有為未免有點小題大做。膠州灣事件只不過就是一個外交事件,不像康有為說得那么邪乎。維新需要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地推進,而不是放放空炮、說說大話的問題。再說外交和內政根本就是兩回事,由膠州灣事件引申到亡國滅種不過是借題發揮罷了。更何況“且恐皇上與諸臣求為長安布衣而不可得矣”一句說得有點“狠”,皇上不一定愛聽。
然而,當皇上看到康有為的上書后,心里卻很滿意,認為里面有很多意見同自己的想法是一致的。于是責成總理衙門安排一次召見,皇上要當面聽聽康有為的意見。
戊戌年的正月初三日,康有為來到中南海西花廳接受總理衙門王大臣們的問話。在當天參加問話的王大臣中年齡最大的是李鴻章,時年75歲。其次是翁同,時年68歲。再有就是榮祿,此時也已62歲了。康有為自然年輕許多,當時只有40歲。
正當康有為在西花廳侃侃而談的時候,榮祿突然插話告訴康,變法固然重要,但有一條更重要,那就是祖宗之法不能變。康有為當即反駁:如今祖宗留下的土地尚不能保,不得不割讓給他國,這又如何證明祖宗之法不能變呢。

榮祿(1836-1903年)
其實榮祿講的應該是滿清貴族們認為必須守住的一條底線。也許就是在這一瞬間康有為已然把西花廳里的老同志們看作是守舊勢力的集成。但如此不假思索的痛斥,即便是“大人不計小人過”,恐怕也很難讓在場的“大人”們能夠容忍康有為這個“小人”的狂妄之舉。
幾個月后,新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的榮祿又和康有為在東宮門內朝房里不期而遇了。榮祿再次向康提出幾百年來的成法又應如何來變的問題。康有為回答,“殺二品以上阻擾新法大臣,則新法行矣”。
和康有為的兩次談話給榮祿留下了很壞的印象。作為朝廷重臣的榮祿不可能支持康有為的激進做法。上百年來的成法不會一下子就在口號聲中廢除,而僅僅是濫殺大員更是無法改變人們的舊思想。可能榮祿也就此認定了康有為不過是個亂臣賊子。但究竟應如何變法,仍在大家心目中存在著若干的疑問。
三
就在即將變法的同時,恭親王突然病逝。
戊戌四月十二日 十一日由津德律風傳恭親王薨逝。十二日又得京中電音,營中下旗三日。
恭親王不能繼續阻止皇上召見康有為了,但皇上同時也失去了作為皇叔的恭親王對于皇太后的制衡作用。由此繼續發展的政治改革也就只能是在皇太后的意圖下進行。十幾天后,皇上宣布改組政府,提升了榮祿等皇族。隨即又鄭重發布了《明定國是詔》……百日維新運動終于拉開了序幕。
在此期間朝中大事連續不斷。還在病重時恭親王就曾建議皇上馬上調任張之洞入京,取代翁同來加強政府工作。而翁同得知后自然不愿輕易放棄自己的權力。于是正當張之洞奉命離開武漢抵達上海后,翁同就以湖北沙市教案未結作為理由,阻止了張之洞的入京安排。
四月廿七日 晨起,到慰廷處久談。午后辦公,慰廷復來談。晚,慰廷約至其宅談,夜深回營。聞,翁常熟罷相歸里。榮相出署北洋大臣。王制軍入京陛見。

康有為與梁啟超
從徐世昌的日記中不難看出,當消息傳到小站后,袁世凱立刻就預測出隨著恭親王的過世,中國政治格局可能會發生重大變化,所以他幾乎一整天都在和徐世昌商議要如何應變。
丁酉九月初七日 出門拜訪張孝達制軍之洞,談良久。屢約游鄂,以事不果,至是始來。
十三日 張香翁來答拜,談良久。香濤工丈一字孝達。
廿九日 薌翁約宴五福堂。久談。問當今挽回大局之要當從何處下手。薌翁云:“其要有三,曰多設報館、多設學堂、廣開鐵路。而所以收此三者之效者,曰士、農、工、商、兵。其必欲觀此五者之成,仍不外乎變科舉。多設報館,可以新天下耳目,振天下之聾聵。多立學堂,可以興天下之人材,或得一二杰出之士以擔掛殘局。廣開鐵路,可以通萬國之聲氣……”旨哉斯言,高出尋常萬萬矣!至于變科考,尚不可旦夕計,然終必至于變而后已。
十月初四日 登晴川閣看江景。秋氣澄清,江山無恙。緬懷前人,感懷時局,無限蒼涼。三更,薌翁約談。極言科舉之當變。而又申說其辦法,緩急難易之故。
初七日 薌翁約夜話,小酌。論中西學術,論西政、西學之分,論時人之愚昧,太息痛恨。問余志學之所向,屬擇一事言之,各以時事孔亟,愿聞經世立身之道。云:“目前新學,中年通籍以后之人,以講求西政為先,西學隨其興之所近而涉獵之,仍以中學為主。”因論中學甚晰,立身,以必有守,然后有為。又論同治中興諸名臣,寅正始就寢。
初十日 薌翁約夜酌,深談。論各直省人材質性情。欲提倡直隸人材有三要,曰多看書、多走路、多見人。俟通俄干路成,能多出游歷,方有實際。
日記中講述的薌翁就是張之洞,字孝達,號香濤。張之洞的改革思想最后歸納在他的《勸學篇》一書里,其中經典的口號就是“中體為學、西學為用”。張之洞強調的是要樹立民族自信心,用自己的民族文化去消化外來的東西。這和康有為激進的、反傳統的思想是截然不同的。
戊戌七月廿三日 晨起,送慰廷赴津,各統領來議事,辦公。購得張孝達著《勸學篇》,秉燭讀之。
廿五日 看《勸學篇》,平允切當,掃盡近今著論諸家偏僻之說,深足當時之弊而振興我中國之廢疾,凡文武大臣、庶司百執事,下逮士、農、工、商、兵皆當熟讀,奉以準繩。偉哉孝達先生,謹當瓣香奉之。
身為翰林院編修、武英殿協修官的徐世昌自然是贊同張之洞的提法,認為中國人還是應該堅守自己的文化立場,僅取西方文明之長以補自身之短即可。徐世昌在日記中提到的“掃盡近今著論諸家偏僻之說……”這“偏僻論”無疑指的就是康有為。
四
徐世昌與袁世凱在政治上是契合無間的。徐世昌的態度必然會給袁世凱的政治立場帶來一定的影響。所以當康有為考慮到當年曾與袁世凱在京會過面,有一定的思想基礎,便決定派徐仁錄前往小站游說。目的是一旦變法發生危機,希望袁世凱能夠堅定地出手來支持自己時,就已經打錯了算盤、擺錯了棋子。
徐仁錄就是后來被稱為“大難不死的戊戌第七君子”徐致靖的侄子,一個年輕的舉人。意氣風發、勇于任事,和譚嗣同交情頗深。康有為之所以讓徐仁錄前往小站的原因除了徐仁錄本是其得意弟子外,他姐夫的胞弟言敦源也正在小站充當袁世凱的幕僚。而袁世凱之所以接納言敦源,也正是出于徐仁錄的堂哥、徐致靖的長子徐仁鑄的舉薦。徐仁鑄時任湖南學政,與梁啟超等新派人物的關系絕非泛泛。
有意思的是,徐仁錄的小站之行究竟見沒見到袁世凱,至今都存在疑問。首先提出徐仁錄不僅見到了袁世凱,甚至交談甚歡,基本上意見達成一致的是康有為。《康南海自編年譜》中講,袁世凱對徐仁錄大加稱贊康有為,稱康有“悲天憫人之心,經天緯地之才”。徐仁錄也借此挑撥袁與榮祿的關系,說康、梁雖屢次推薦,但皇上總是推說是榮祿對袁不滿,認為不可大用……并問袁怎么和榮祿的關系這樣不融洽。袁世凱隨即告訴徐仁錄,以前翁同就主張給他增兵,榮祿卻說漢人不能握大兵權。按翁的說法,曾國藩、左宗棠也都是漢人,何嘗不能握大兵權。但榮祿堅決不同意,從中表明榮祿對他極端不信任,可見袁絕非榮祿的嫡系……徐仁錄將袁的表白向康有為進行了匯報,終使康對袁放了心。
認為徐仁錄在小站根本就沒有見到袁世凱的是王照。王照在《方家園雜詠紀事注》里寫道,“往小站征袁同意者為子靜之侄義甫,到小站未得見袁之面,僅由其營務處某太史傳話(某太史今之大偉人),所征得者,模棱語耳”。
在王照提到的人物中,子靜就是徐致靖,字子靜;義甫,應為徐藝郛,字仁錄;營務處某太史,指的是徐世昌。
徐仁錄小站之行的結果對于日后的發展走向有著重大的影響。康有為對此言之鑿鑿,甚至復述袁、徐之間的談話,并提出,“義甫歸告,知袁為我所動,決策薦之,于是事急矣”。但王照則指責袁世凱,“夫以成敗關頭,而敢應以模棱語,是操縱之求,已蓄于心矣”。
作為當事人之一的徐世昌,則在日記里詳細記述了徐仁錄小站之行的全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