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焱
復雜的路途,并沒有影響到越后妻有作為藝術旅行目的地在世界范圍內的熱度。
終于站在越后妻有的清津隧道洞口,已經是一段數個小時的輾轉旅途之后:北京飛東京,從機場直接奔東京站搭乘JR電車,兩小時后抵達新潟縣越后湯沢站,剩下最后一段進山的路,有人轉乘小火車,我們一行租車入山,又大約50分鐘。
這也是絕大多數人來日本打卡“越后妻有大地藝術節”的路線,只不過出發地可能是上海、臺北、香港、紐約、巴黎或倫敦……復雜的路途,并沒有影響到越后妻有作為藝術旅行目的地在世界范圍內的熱度。自2000年第一屆“越后妻有大地藝術節”舉辦以來,每三年一次,到今年已經是第七屆,累計到訪人數已近200萬。

馬巖松“光之隧道”系列作品《鏡池》
越后妻有,有著古老氣味的名字。如何描述這片地區?從走出越后湯沢站開始,周圍就不斷有人在引述川端康成的著名文本:“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就是雪國。”這是小說《雪國》的開篇,描繪的就是越后妻有地區。這里冬季漫長,從11月到來年4月都大雪封山,積雪最深可至10米。不過,直到兩天后站在一件名為《森的學校》的建筑作品前面,我對當地人所說的“豪雪”其實才有了真切感受。那是一個用鑄鐵建造的市立科學館,低矮起伏的屋體有高聳的煙囪。科學館是為了紀念越后松之山被積雪壓垮的小學,2003年第二屆藝術節的時候,日本建筑師手塚貴晴改造了這樣一座永遠不再垮掉的鑄鐵建筑送給當地孩子。館里有張圖片,是建筑的冬景,白茫茫吞沒了所有,只剩下那根煙囪還在雪線之上。
從地圖上看,越后妻有地區位于日本本島中北部,包括新潟縣南部的十日町市和津南町在內,總共760平方公里,在群山之間散落著200個大小村落。這里曾是歷史上富庶的稻米糧倉,出產的“越光米”日本第一。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后,卻逐漸成為在日本的現代化進程中被時代拋棄的典例。農業衰退,城鄉差距,人口老齡化,勞動力出走帶來的耕田荒廢、校舍遺棄,種種現代進程中的后遺癥在這里都一一出現。以巨大勇氣來改變它的是一位名叫北川富朗(Fram Kitagawa)的藝術人士。北川是新潟人,上世紀90年代已經在國際策展領域享有影響力。面對家鄉的凋敗,他想到是否可以用多元化的現代藝術來保留當地人對自身價值的認同。從1996年開始,北川加入了當地政府主導的“新新潟里創計劃”,他一個個村子走訪,用四年時間展開歷史、人文等多方面的調研,為爭取各種支持而做的說明會竟達2000多次,平均每天一個還多。2000年7月,北川終于以“越后妻有大地藝術節”開啟了鄉村重生計劃。
在日文里,這個藝術節的名字被表述為“大地藝術祭”,從字面上,似乎能感受到更多和土地、和歷史的深層對應。第一屆藝術節,148組藝術家的153件作品在28個村落同期展出,參觀的人需要跋涉一段段路途才能看到那些散落在梯田、廢屋里面的作品。這是北川堅定選擇的方式。也曾有人建議他像其他當代藝術雙年展、三年展一樣,將作品集中于一個區域來展示,方便觀眾參觀,但北川沒有采納。他不想用藝術來為鄉村制造熱鬧的假象,而是希望把藝術放到每一個村落,讓外來的人們跟隨這些偉大的藝術作品,去踏訪每一個村落,為這片土地注入真正新鮮的生命力。據主辦方的數據,在3年前的第六屆,加入藝術節的村子已經達到了110個,外來參觀人數為每月49萬人次,是當地人口的數倍。
“很多真正的新生事物,都是在同根植于地域文化中的傳統抗衡的過程中產生的。”在接受本刊的一次郵件采訪中,北川富朗曾這樣說。
每一屆藝術節,總會有大藝術家、大建筑師,在越后妻有留下吸引藝術愛好者千里萬里也要來尋找的代表作品。
2000年俄羅斯著名藝術家卡巴科夫夫婦(Ilya&Emilia Kabakov)創作了《梯田》。我們就像每一個去尋找它的來客,站在河對岸的農舞臺綜合藝術服務中心的大玻璃窗前,觀看這件享譽世界的作品。當年卡巴科夫說服村民福島先生,在他放棄耕種的七層梯田的田埂上安放了一組色彩鮮艷的剪影雕像,表現從耕田、播種到收割、販賣的農事過程。這可以說是藝術節被傳播最廣的一組圖像,簡單卻足夠美好。
那一年還有行為藝術之母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的《夢之屋》。在越后妻有,廢棄的空屋超過40所,《夢之屋》是第一個改造空屋的作品,藝術家把它變成了一座只有4個房間的旅館,游客真的可以租住,每個臥室里面備有供住客記錄夢境的日記本。房主人老奶奶隨時可以回家,擁有一間永不取消的房間。
2003年是草間彌生和她的《花開妻有》。艷麗的植物和鮮花裝置開在曠野里,仿真植物的生命力。
2006年,波爾坦斯基(Christian Boltanski)和卡爾曼(Jean Kalman)為越后妻有留下一間沉重的《最后的教室》。這件集合了藝術家經典創作元素的在地創作,關于記憶、死亡和時間的消逝,已經成為他最重要的代表作品而受到一波波崇拜者的瞻仰。我是其中的一個,卻無法在令人窒息的沉重中停留超過五分鐘。這片地區有10所因為原住居民流失而荒廢的小學,北川正在通過藝術家將它們一間間變成不消失的作品。相比之下,日本藝術家島田征三在另一所廢棄小學里面創作的《繪本與木之實美術館》,努力用各種彩色雕塑作品填滿時間的空洞,留住孩子們有過的氣味。

波爾坦斯基和卡爾曼為越后妻有留下一間沉重的《最后的教室》
大地藝術的理念是人和自然的結合。每次藝術節的開幕都在7月底,正值盛夏。作品之間大多相隔數公里,就算驅車,接近40攝氏度的烈日之下奔波也很辛苦。但觀眾仍是踴躍著,拿張地圖開始尋寶游戲。今年,北川先生給我們手寫了一張10件作品的參觀路線,其中推薦一定要去一個叫中手黑滝的地點,看他喜歡的一位喀麥隆-法國藝術家托戈(Barthelemy Toguo)作品。下車后,我們在山道上步行了1.5公里,路邊不時有一對被繪畫過的小凳出現,既是畫作也是路標,幫助篤定參觀的方向。漸漸地,就看到林中有作品隱約若現,直至走到小瀑布下,得見一堆高椅組成的《禮物》裝置——是藝術家留給村民的禮物,也是當地人饋贈給外來者的禮物。椅子元素在當代藝術中常見,比最后作品更有打動力的其實是沿途那些畫凳。同行的MAD日本建筑師早野洋介說,日本山區的農村過去有舊俗,會在山路邊擱放坐具供行人歇腳。藝術家把這個歷史元素機巧地用到了極致。在小瀑布下,我們遇到三位老太太,都是當地村民,其中一位曾為藝術家帶路,幫助他找到這個幽僻的地方來創作。作品做完了,老太每天要來看看這些椅子的秘密花園。這件作品由不斷變化中的自然環境來造化和參與,也因鄉土和人情得到了完整。
在清津隧道的入口地方,立了一塊黃色的作品路牌:“光之隧道”(Light Cave)。這是2018年大地藝術節最大型的一件作品,以隧道改造為主題,由中國建筑師馬巖松領銜其MAD事務所完成。中國藝術家正在成為這個藝術節被注目的人群,蔡國強、張永和、徐冰、馬巖松、鄔建安等人,都在越后妻有留下了自己的創作。今年馬巖松“光之隧道”系列中的《鏡池》,更是本屆大地藝術節“在國際社交媒體上曝光度極高的代表性圖景”。
清津隧道并未廢棄,是仍在使用的一條觀光隧道。在建造它的上世紀90年代,越后妻有地區正在進入劇烈的衰退時期,這條工業時代的隧道,專為游覽日本三大峽谷之一的清津峽而建,應該是當地為了挽留最后一點人氣而努力開拓觀光業的后農耕印記。
現實是這些年來,新潟和越后妻有地區的流失人口并未因為藝術節爆紅而減少,但留在原鄉的那些老人,如北川富朗所期待的,臉上開始有了笑容,就像那個在小瀑布下,開心看護和介紹那個椅子秘密花園的老婦。
在這個想法上,馬巖松他們所做的隧道改造也不僅僅是一件作品了。在鄉村的衰敗現實和藝術的理想化的超現實之前,還有另一種可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