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江濤

對于于堅來說,“外省”透露出的雄心,同時也指向了傳統與后來的文壇。一方面,他會經常想自己的詩與李白、杜甫、蘇軾之間的距離,而“外省”這個詞,在中國傳統中,是相對于長安的。詩人為什么都要跑到長安去,因為長安是一個能肯定天才的地方。另一方面,這也與當年中國文學的畸形的出口有關:要么到北京求生存,要么就在外省等死。
“我這種人,在青年時代就比較傲慢,雄心勃勃,特別喜歡強調外省。”
類似的壓抑感,于堅在世紀末的“盤峰詩會”前夕,也有感受。
1979年初春的一天,于堅路過昆明市中心的百貨大樓時,發現在省醫藥公司人頭攢動的灰色外墻前,貼著一份拆散了的油印刊物《地火》。他快速瀏覽了一遍上面那些描寫人生、愛情的小說和詩歌,激動難捺,很快照著地址找了過去。
隔著咖啡館的玻璃,于堅給我指了指,后面已被拆遷的云南省圖書館,當年《地火》編輯部就在省圖書館職工石安達的宿舍。多年之后,他依然記得那份渴求同道的急迫心情:“我走在銀樺大道上,興奮、害怕,想象著那里有一個左拉發起的‘梅塘夜話,或者赫爾岑家里的文學沙龍,想象著那些長得像普希金或者萊蒙托夫的面孔。”幾天之后,于堅帶著他的一首詩歌《不滿》,第一次在一個20多人的小房間里朗誦。朗誦完后,響起了暴風雨般的掌聲,有人甚至激動地對他說:“你就是我們云南的萊蒙托夫。”
1980年,等于堅歷經艱難、考入云南大學中文系時,已經有人為學生刊物《犁》向他約稿了。很快,新的文學沙龍又在1978級學生、后來的紀錄片導演吳文光家找到了據點,這就是后來的尚義街六號。在吳文光那個獨立的小房間里,一群人“從1980年開始,大概有5年左右,天天在那里討論文學,朗誦詩,爭論彼此的作品”。
這段相互砥礪與溫暖的時光,對于尚未得到更多發表機會的于堅來說,至為重要。這些人都被于堅以一種紀實而調侃的口吻,寫入1985年6月的《尚義街六號》中。那時他的自畫像是:“于堅還沒有成名,每回都被教訓/在一張舊報紙上/他寫下許多意味深長的筆名。”在于堅看來,這首作品能在當年的《詩刊》發表,簡直是一個奇跡。由于以前的作品少有這類對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寫實描述,引發的震動可想而知。
不過,于堅并不孤單。與此同時,一批在四川、南京、上海的詩歌寫作者,由于趣味相投,將很快掀起了一場針對北島為首的“今天派”美學趣味的詩歌運動。與日后文學史敘述中形成的較為寬泛的代際劃分概念不同,“非非派”的主將之一楊黎更愿意采用狹義的“第三代人”概念:“第三代人,實際上指上世紀80年代中前期開始的一場獨立的詩歌運動,這項運動包含了具體的內容,就是口語化,追求日常經驗、日常生活。說到底,它就是以他們、莽漢、非非這三個流派為主的詩歌運動。”
在于堅寫作《作品某某號》《尚義街六號》等作品時,韓東也寫下了《有關大雁塔》《你見過大海》等趣味相投的作品。在兩人于1986年去太原參加第六屆青春詩會,第一次見面前,已有大量的書信往來,1985年誕生的民刊《他們》正是這樣書信往來的結果。韓東在電話中,向我描述了最初的那種投契:“我們前面就是北島他們的‘今天派,當時意象詩比較流行,意象比較優美、晦澀。于堅直接用敘述性的語言去寫作,對我們這代人好像是一種不謀而合的感覺。”
為了與之前的民刊拉開距離,《他們》沒有明確的發刊詞,第一期列名的主編則是沒有任何作品、更多承擔刊務的付立。創刊號目錄前還有一首詩,以一種游戲的方式,用一句話介紹一個詩人,例如“南京的韓東有錢上得了賭場往后全憑運氣”“昆明的于堅一輩子的奮斗就是想裝得像個人”等等。
從1985到1995年,《他們》一共出了9期,完全由同人出資聯合創辦。據于堅回憶,在編第六期稿件時,由于與韓東意見分歧,“我當時傾向辦少數同人的刊物,保證質量,更純粹,而韓東想盡可能多地扶植新人”,此后逐漸淡出《他們》。
與于堅相比,韓東無疑是一個生性更為散淡的人,他更愿意把《他們》視為一個松散的文學沙龍與創作園地。在他看來,流派性的緊密團體,固然有利于登堂入室,但也有畫地為牢之虞。盡管如此,在洪子誠等新詩史研究者看來,《他們》仍展現出某種較為一致的詩學路向:“‘回到詩歌本身“回到個人,對個體的生命形式和日常生活的強調,對觀念、理論的干預的警惕,將個人與現實生活所建立的‘真實聯系作為寫作的前提,以及語言上對于‘日常口語的重視。”
“于堅的想法很簡單,概括為幾句話:日常性,反對隱喻,語感。”楊黎說。就像“詩到語言為止”這樣一句強調詩歌語言意識的常識,威為日后韓東身上的標簽一樣,“拒絕隱喻”這一帶有絕對意味的說法,也成為于堅最為響亮的詩學主張。 于堅對此也有過如下回憶:“‘文革時期思想被嚴密控制,控制思想的捷徑就是控制語言。對任何一個詞,人們都要琢磨審核它的含義、隱喻、象征。比如‘大海代表人民,‘太陽、‘北斗星代表領袖,‘東風代表人民的力量,‘蒼蠅、‘毒草代表敵人等等。如果一首詩的隱喻被往反動消極的方面解釋,那作者就麻煩了……為什么后來我要提出‘拒絕隱喻,這與那個時代令我刻骨銘心的語言環境是有很大關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