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何小威

賈樟柯喜歡“江湖”。在他的眼里,他喜歡紀錄片《傷害》和導演德·西卡。“《傷害》能讓人尋找到生命的力量,打開新的生活可能性。”賈樟柯說:“德·西卡則把我們普通人和世俗的生活拍得非常富有詩意。”在電影《江湖兒女》中,他尋找到了“新”的生活和詩意性,看到了時代發展過程中的可能性生命力,“我們每個人都在自己的江湖里面,起起伏伏。我希望每一個人都可以在江湖中看到情義,即江湖有情,兒女有義。”
法國時間2018年5月12日,第71屆戛納國際電影節發布會上新片《江湖兒女》首次亮相,導演賈樟柯與妻子趙濤和廖凡提前到了會場。發布會的背景是該電影節的官方宣傳海報,賈樟柯按著桌簽落座,看著濟濟一堂的記者,他喝了口水定了定神。等全場安靜后,他搓搓手,舒了一口氣,用與朋友交流的口吻,介紹了《江湖兒女》在中國過審的消息。
“整部影片完成之后,沒有做任何的修改。”
這是賈樟柯第6次入圍戛納國際電影節。站在戛納的舞臺,賈樟柯沒有了初來乍到時的興奮,說話的語氣也變得更為沉穩、大方。他站在會場的東南角,右手拿著話筒,坦言現在的心情十分放松,是抱著“輕松而來,瀟灑而去”的態度。
時間倒回2008年,賈樟柯攜主演陳沖、趙濤亮相第61屆戛納國際電影節。當電影《二十四城記》隨著“僅你消逝的一面,已經足以讓我榮耀一生”的字幕淡出銀幕;當安靜中的人群突然掌聲雷動;當漆黑的影院的燈光開起,我知道,這是屬于賈樟柯的榮耀時刻。而場外,再次來到法國的賈樟柯張開雙臂奔跑,仿佛一只老鷹,想要飛向天空。面對鏡頭,他左手挽著陳沖, 右手牽著趙濤,臉上始終保持著微笑,樂在其中。然而,這種歡樂隨著汶川地震而消失殆盡,賈樟柯更是“無心問獎”。
在《二十四城記》的新聞發布會上,身穿黑色外套的賈樟柯顯得有些傷心。還沒等賈樟柯說,就有一名日籍男士突然站起來問,這部電影是否能夠幫助四川恢復和重建。賈樟柯拿著話筒,說話的語氣也變得柔軟,“電影每分每秒都是在成都拍攝,這個城市處于災難之中,這是讓人很難受的事情。我希望通過這部電影,讓更多的人了解成都、關心成都。”隨后,眼里含著淚花的賈樟柯帶頭起立,號召全場為地震災區默哀一分鐘。而在“二十四城記戛納之夜”慈善晚會上,賈樟柯更是牽頭為震災地區募捐,并以《二十四城記》劇組的名義再次捐款15萬元,“我們受惠于這個地方,我們要報恩。”
10年后的5月12日,賈樟柯再次來到戛納,舉行了新片《江湖兒女》的見面會。十年恍若如夢,而賈樟柯仍懷有一顆赤子之心。在他的光影故事里,現實生活中的人與物都成了他的素材,最終流露出的是記憶里隱約可見的時代痕跡。汶川地震的記憶還留在賈樟柯的腦海,談及此事時,他有無限的感慨,“10年前,我帶著《二十四城記》來戛納的時候,中國發生了很大的地震。10年過去了,也就是今天,我們中國人用各種方法來紀念,來哀思。而我,只能以拍電影的方式,將這一切都講出來。”
賈樟柯的“思考”全部藏在這時代之中,并用影像保留了被時代所抹去的關于人與物的痕跡。無論是《山河故人》的汾陽記憶,還是《三峽好人》的三峽移民記錄;無論是《二十四城記》的工廠追憶,還是《海上傳奇》的具有生活氣息的上海印象,以及《時間去哪兒了之逢春》的“二胎”話題等,都真實得讓人覺得殘酷,又或者說,是殘忍。賈樟柯誠實地將大眾的生活側面如實地放進他的電影里,用真實與虛構的方式,包裹橫流中的時代變化。但是,很多人不理解賈樟柯,認為他是拿中國不好的一面向西方觀眾獻媚。他哪是獻媚,他是時代的忠實記錄者。他說:“我所處的時代,滿是無法阻擋的變化。拿起攝影機拍攝這顛覆坍塌的變化,或許是我的天命。”
記得2010年《海上傳奇》在上海放映結束后,突然有一位女生站起來怯怯地質問賈樟柯,影片里為什么沒有上海的高樓大廈,反而是蘇州河兩岸的臟亂與弄堂的擁擠。站在大銀幕前,賈樟柯認真地聽取她的意見,而隨著女生的語氣變化,賈樟柯回答的語氣也有了變化且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了。后來,一個晴空萬里、白云飄飄的午后,我無意間翻看了《賈想II:賈樟柯電影手記2008-2016》,竟發現,他將這段經歷寫了出來。一詞一語,都可以看出賈樟柯的“憤怒”。在書中,他寫道:“今天我們用電影描述我們的不堪,給社會一種改變的要求或許才是可行之道。如果人人粉飾太平,也許有一天,我們真的會被別人用槍押著走向五棵松體育場,去面對那樣的選擇,去面對我夢中既陌生又熟悉的不堪的選擇!”


《江湖兒女》同樣有著類似的表達:一對情侶從2001年到2018年,這17年里面他們走向了自己的江湖,去感受江湖里的情感風暴。令人意外的是,賈樟柯竟然用了膠片、DV、數碼等6種不同的介質作為影像載體,將2001年到2018年中國這17年的變化統統放入“江湖”的世界。賈樟柯相信“江湖”,哪怕“江湖”中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地失去,但它在規則里所留下的忠與義卻是最為珍重的。
2017年,北京的某個夜晚,賈樟柯點燃一根雪茄,在吞云吐霧的書房里,舒展舒展筋骨后,他坐在案桌上開始閱讀已經完成的電影《江湖兒女》的劇本。賈樟柯若有所思地看著、想著,似乎回到了那個“青春雖走,荷爾蒙猶在”的汾陽。在那里,他騎著自行車在縣城里游蕩,并在明月下想象著一出美妙的愛情;在那里,他像去赴初戀約會一般與同學們聚會;在那里,他用電影解釋中國。合上劇本,賈樟柯有些激動,打開朋友圈轉發了電影《江湖兒女》的拍攝制作備案公示,歡喜地寫下:“我經過的最大風浪,是和你的愛情。”
2017年8月,《江湖兒女》開機。而在開機前,賈樟柯感受到了“江湖”情義。5月23日,《江湖兒女》在萬達索菲特大飯店召開定檔發布會。在發布會上,賈樟柯很放松地聊起了“江湖”之情。他說:“我覺得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江湖,就好像我,電影就是我的江湖。在我拍電影的20多年里面,經歷了非常多的困難、挫折,但是一直有情義同行。我將個人的江湖路都凝聚在《江湖兒女》這部電影里了。在我最需要支持的時候,廖凡來了,徐崢來了,張一白來了……”有意思的是,現場準備了十幾種不同的白酒,而賈樟柯與趙濤、廖凡、徐崢、張一白等人一起將這些白酒倒入印著紅色江湖兒女字樣的大盆里,號稱“五湖四海”。這一段,是復現了《江湖兒女》的經典片段。賈樟柯舉起酒杯,與大家一起共飲。突然,他眼里一熱,淚水涌出。這是賈樟柯最真的“江湖”,最真的情義。
其實,在拍攝《江湖兒女》最后一場戲時,賈樟柯的情緒就有些“失控”。那一天,賈樟柯很早就來到了片場,一個人坐在房間的角落,看著眼前的門窗和道具,聽著周圍的聲音,他想起了第一次遠離故鄉的情景,心里有些酸楚。廖凡走到賈樟柯身邊,看到了他臉上的淚。他沒有去看廖凡,而是摘下墨鏡,掐滅手中的雪茄,用手擦去了眼角的眼淚。他站起身,拍了一下椅子,說:“沒事沒事,我吧,看到這個場景,看到這個房間,想到這個劇情,我想起我小時候離家出走……”當廖凡離開家,離開趙濤,奔向“江湖”時,賈樟柯的“出走”記憶再一次浮現,似乎“想起我(賈樟柯)憂愁上身的時候,我用被子捂著臉哭的時候,其實特別需要有人和我聊聊”。后來,在發布會上,他談及此事,說:“這就是所謂的人在江湖。在我們生命中,有很多無奈的出走、離開、移動,但是我們總得要在路上。廖凡用離開的方式,來說明趙濤的房子就是他的家。”
當廖凡奔向江湖,就預示了他與趙濤的故事就“變成往事,也就消散了,像灰燼一樣。但是,《江湖兒女》也呈現了它潔白的一面”。這是賈樟柯頗具智慧的處理。或許,在“江湖”中,他需要傳奇,是一個“好編劇”;在“兒女”中,他需要有情有義。他說:“我希望這個江湖屬于中國,哪怕很難被其他文化理解,它是由我內心出發的,我們中國人一看會有感應的,有感染力的,會有共鳴的這樣一個江湖世界。”
